姐姐，我很想念你

01

我和程心玥是在初二相遇。

那时我父母离婚了，我跟随妈妈从北方千里迢迢来到了外婆家，一个苏北小镇。

我克服着诸多不习惯，努力适应新环境，可当我走进新班级，老师让我和一个女孩做同桌时，我的心里咯噔惊了一下。

那个女孩就是程心玥。

她扎了一个冲天炮，头发明显漂染过，左右两只手上都箍了一圈圈花花绿绿的绳子，一条牛仔中裤上有好几个不规则的破洞。

那身非主流的打扮和她淑女的名字可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惊讶中学生怎么会有这种打扮，该不会是不良少年吧？

想到这，心里又添了几分恐惧。

但那天直到放学，程心玥都没有和我讲过一句话，上课时她想听就听，不想听时就趴在那睡觉，我这么大一个人在她眼里好像是透明的。

这样也好，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就会相安无事。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02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一个月，我慢慢习惯了这里紧张的学习节奏，从一开始的二十四名前进到了十五名了。

班主任说我潜力巨大，继续保持，将来会是重点中学的种子选手。

而程心玥的成绩是一直稳居倒数，各科老师都不怎么管她，有时还会嘲笑讽刺她的服饰打扮，班主任说了只要她不影响其他人，随便怎么着都行。

程心玥不仅不影响班级，而且和班里的大多数人都很少有交集。

在学校，她经常独来独往，只是好几次我看到她放学后和校外的一个男生走在一起。

这男生是个瘦高个，长相一言难尽，穿着挺潮流，经常一边哼着小曲，一边骑着自行车。

我注意过他常在我们放学时等在校门口，然后载着程心玥疾驰而过，而程心玥经常扶着他的肩膀，有时还会敲敲他的头，两人有说有笑。

这幅画面如果抛开现实，加上滤镜，真的就像一对刚刚步入爱河的小情侣。

03

我和程心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是在期中考试后了。

那次数学老师要求我们把试卷带回家给家长签字，第二天再评讲。

试卷交上去后，数学老师不仅表扬了我，还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了我的妈妈。

接下来，我当然沉浸在被表扬的喜悦中了。可是在上数学课前，我发现刚发下来的数学试卷不见了。

怎么会？我就上了个厕所，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前面同学都问过了，他们都说没看见。

我既着急又担心，因为有两道题我必须要好好听，这下糟了。

“你就写在我的试卷上吧！”这时程心玥递过来一张白卷，干干净净的一张试卷，我知道她不会做数学，所以干脆就没动笔，老师也没批。

“这试卷在我这也没用，对你倒是有几分用处，拿着吧！”看我还是没拿，程心玥边说边递给了我。

那天的她披头散发，梳着齐刘海，比平时那些稀奇古怪的打扮要文静多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主动和她讲话，有时还会问她头发上那么多的小辫是怎么扎成的。

她闪着大眼睛，手里比着一个V，然后小声地说：“我除了成绩不好，其他做什么都好。”那少有的一本正经的模样把我给逗笑了。

04

不过程心玥还是很少主动和我讲话，而我对后面的期末考试越来越投入，所以我们对对方还是了解甚少。

那次期末我如愿以偿地进了前十名，妈妈为我买了一件新棉袄作为奖励，她那粗糙的手从我的头发滑到脸颊，温和地说：“欣彤，现在生活依旧艰难，但妈妈看到你那么努力，很欣慰也很愧疚……相信越来越好吧！”我妈最后露出的笑容把皱纹都给挤到了眼角。

放寒假了，妈妈要我和她一起准备年货，她说特别谢谢舅舅愿意把镇上的房子给我们住，平时还会接济我们一点，所以妈妈忙前忙后做了许多肉丸子蛋饺，好给舅舅一家送去。

可是那天一早，我和妈妈正准备去送时，发现出去的路口被一辆大卡车堵住了，大家都怨声载道，抱怨司机怎么能把交通要道堵了呢？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司机才从千呼万唤中出来，只不过他还拉着一个女孩，细细一看，居然是程心玥。

那司机一脸怒气，程心玥则满脸不屑，“你给我滚到家里去，然后收拾干净，别整天搞这种不正经。”司机怒气匆匆地吼着，然后推着程心玥走了。

程心玥居然就住在前面那栋楼。

原来我和她离得那么近。

不一会儿司机就过来把卡车给开走了。旁边的人都对那父女议论纷纷。

那个寒假我终于拼凑出程心玥家完整的故事了：原来程心玥妈妈在她七岁时就和她爸离婚了，之后就没再回来看过她。她爸爸为了多赚钱，经常跑长途，只能把程心玥放在她姑姑家，但姑姑的工作是三班倒，很多时候都没空管她。到了初二，程心玥开始和社会小青年走得很近，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荒废了学业。

05

我几次都想和程心玥走近些，想放学时和她一起回家，可她明确拒绝，她告诉我：“李小帅会来接她放学。”

这样明目张胆的招摇，很快让程心玥爸爸知道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整栋楼几乎都听到她爸一边摔东西，一边叫骂的声音，还有程心玥声嘶力竭的哭喊声。

前后邻居后来都去劝了，听说到最后程心玥爸爸坐在地上一直抽着烟，程心玥在旁一直啜泣着。

此后一段时间，程心玥就一个人走回家了， 但她还是不愿和我一起走，但有一次下雨我没带伞，她却主动邀我共享一把伞。

春雨如丝，小草返绿，遥远的天际居然显现一丝丝淡蓝。

我们一路无声，她把我送到楼梯口，就往前一栋楼走去了。

我们之间的相处还是淡淡的，我愿意和她亲近，可她却拒之千里；她有助人的侠义情怀，可却喜欢独来独往。

06

真正使我们两家关系突飞猛进的是那年五月末的那个周六。

那天我妈早下班，正拎着菜上楼时，看到程心玥站在那里，脸色泛红，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

我妈本不想多管闲事，可还是转头向她走去。我妈一靠近，程心玥就靠过来，“阿姨，麻烦你联系一下我爸爸，我很难受……”

我妈摸了一下她的脸，好烫，然后就拿出手机给她爸打电话，可拨通了几回都没有人接听。

我妈就说服心玥来了我家，马上给她请医生挂水，配药，最后还给她熬了一碗稀饭，看她吃过睡下，才安心。

第二天，心玥还是很虚弱，还可能是吃药的缘故，一整天几乎都在昏昏欲睡，少有的清醒时间也很无力。

下午医生还是来给她挂水，余下的时间都是我看护着她，包括给她换盐水。

那天晚上，心玥明显有了点精神，直说我家的饭菜好吃。她爸爸回了电话，因为一直在高速开车，没听见，卸完货就睡在了车厢里，第二天中午才看到未接电话，就马上回打过来了。

第三天，本该上学了，可妈妈让心玥再挂水休息一天，让我帮她请假。

其实老师们对心玥来不来上课，根本不太关心，他们只愿她能平安毕业就行。

07

从此，我们两家的关系突飞猛进。

心玥愿意偶尔过来蹭饭，我妈还教会她洗干净衣服的方法。程叔叔回来后，有时会给我和心玥准备同样的礼物，像那两条款式一样的连衣裙，我们穿上了，大家都说像是亲姐妹。

恰到好处的互助与体贴给了两个不完整的家庭温暖与呵护，像在黑暗中给彼此带来了光亮。

那时程叔叔一直在外跑长途拉货，我妈愿意平时让心玥上我家来吃饭。程叔叔每次回来都会送来油盐米菜和水果，我家里脱落的瓷砖被恢复到了原位，坏掉的灯泡被重新安装上新的……

我们两家彼此守护，彼此依靠，慢慢活成了像亲人那般亲密。

虽说邻居都有意撮合过我妈和程叔叔，但只是在大家口中说说而已，他们两个从未有过暧昧的言行。

08

初三下学期第一次月考后，学校就要开家长会进行中考动员，程叔叔原本想为心玥开家长会，可恰巧这时接到了一个长途大单，所以家长会前两天就出发了。

我妈那天来到班级，就说明是替两个孩子来开家长会的，老师没有多问，一切进展都顺利。

家长会最后一个环节是班主任要求家长和孩子互相拥抱来表达祝福和感恩，我和妈妈拥抱之后，我妈顺势挪了一步，也去拥抱了心玥，并说：“祝福你们都长大了，心玥你也可以拥有更好的。”

那以后，心玥脸部表情放松了许多，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虽然只是淡淡的，但比之前那种事不关己的冷漠要好多了。

家长会后一个星期，程叔叔回来了，那天心玥过来执意请我和妈妈一起去吃晚饭，我妈思来想去就同意了，心玥高兴地挽着妈妈走在前面，我预感好像有事发生，程叔叔也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晚饭吃得差不多时，心玥用手托着腮帮，“爸，你不是有话对宋阿姨说吗……你既然不说，那我这个笨嘴拙舌的来说了，宋阿姨，我爸想和你过日子……要不我们搭伙过吧，我相信宋阿姨。”

有刹那的寂静，仿佛呼吸都停止了。

接着是大人的沉默，我妈用手撑着额头，程叔叔喝酒过后的脸更红了。

叔叔和妈妈都是传统含蓄的，那天结束饭局真有点尴尬，但他们互相收拾饭碗时却多了几分亲昵。

心玥把大人的心事挑明了，他们不用藏着掖着了，何况大家都觉得我们两家结合在一起是最好的选择，程叔叔实诚能吃苦，我妈贤惠能干，而且我和心玥相处得也很好。

平凡得黯淡的生活总会被暖心擦亮，为生活一路奔波的苦总算有了点甜。

初三毕业前期，程叔叔和妈妈就领了证，简单办了个仪式，拍了一张全家福。

我们都渴望那是幸福的开始。

09

的确，我们幸福过。

初三毕业后，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高中，家里人也决定让心玥上职高，希望她学会一门能谋生的技术。

那个暑假是我们姐妹俩最轻松最愉快的假期，我上午预习新课，心玥爱做手工，下午我们会睡上一个午觉，然后上街买菜煮晚饭。

偶尔去逛逛街，看个电影，对我们来说就是最开心的事了。

后来我先开学，家人们都送我到学校。程叔叔为我挂蚊帐，妈妈为我铺凉席，心玥为我整理衣柜。

同宿舍的人问这姐妹俩谁大谁小啊，我开心地介绍心玥是我姐姐。

心玥开学时我送了她一个美丽的发卡，真心不贵，但心玥却经常戴着。

心安的日子就是归属，踏实地走过光阴就是恩赐。

10

但到了高二下学期，我妈有次告诉我，她被心玥班主任请过好几次了，说心玥又和社会上的人来往了。

看我妈十分担心的样子，我特地去找心玥，可没等我开口，就被心玥阻止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不用你们操心，书呢我真的读不进，现在我就开始提前筛选男人，可不会让自己吃亏。”

看她一副很拽又自信的样子，我居然相信她了，还在家人面前为她说好话。

我的学习一直很紧张，家里的事情很少让我知道。

我只记得心玥后来坚决不愿上高三了，她说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早到社会实践呢？

“心玥，你好歹也得上完高中啊！”我妈最后几乎求她了。

“你又不是我亲妈，轮不到你来管。”她终于说出了那句不能说的话。

心玥就这样退学了，她在县城找了份销售瓷砖的工作，同时还谈了个男朋友，叫王建峰。

放寒假了，心玥约我出来见这个男生，是她喜欢的类型，高瘦个，行走的衣架子，眼睛不大，脸上无肉。

我本不想和他们吃饭，可心玥说了别不给面子，好不容易聚一次。

我勉为其难地坐下了，可真的听不进那男的嘴里放出来的话，他对自己的家境大肆吹嘘，这个有投资，那个有入股，这样显摆炫耀，反而让人反感。

回家后，我问心玥他家真有他说的那么神，我怎么感觉他是在吹牛呢？

心玥说：“难道你没看到他一身名牌，座驾不菲，出手阔绰吗？再说我也不管那么多，只要他对我好就行。”

11

我妈和程叔叔也不看好王建峰，劝过心玥好多次，可她面上答应，实则就没断过。

那年高三五一假期，我回来休息一天，心玥那天也回来了，我问她这个假期怎么会休息？

“我特地调休了……唉，你说王建峰想那个，我给吗？”

我抬头一脸茫然地望着她。

“你读书读傻了吧，他就是想要……我。”她推开我的书，越说越小声。

我那时正在和一道化学方程式难解难分，就随便回答了两个字：可以。

现在想来她人生的不归路也有我的推波助澜，她那个问题就好比在问我：我该跳下去吗？

我居然没有阻止，没有劝说，就任由她跳下去。

那次聊天后，我再见到心玥就是高考结束，她的双腿走路时有点跛，我问她是腿受伤了吗？

她苦笑了一下，“不是，还不是因为王建峰，太猛了，我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红晕在我脸颊一直蔓延到耳朵，红到了脖子根，她的话让我慌乱得想要逃离。

12

我妈和程叔叔也隐约觉察到了一些事情，但并没有说破，只希望那个王建峰能够靠谱一些。

当时风平浪静了一段时间，我拿到了大学通知书，家人脸上总算有了久违的笑容。

心玥也来向我祝贺，她送我一条金链子，说以后就得是好东西才配得上我。

晚上，我们还像从前那样躺在一起，说说八卦，聊聊未来。

“你帮姐一件事吧！”心玥凑到我耳边说，而且她还第一次以姐姐的身份来说话。

“王建峰打算到大城市开一家会所，想请你一起去……你是大学生了，肯定会器重你。”我一本正经地听，居然又听到了那个讨厌的名字。

我当然委婉拒绝了，还不忘提醒她要小心王建峰这个人。

那夜我们各怀心思，谁都没有睡好。

13

八月末，离我正式进入大学生活还有半个月，家人为我早早准备好了行李，那时程叔叔已不开长途了，他借了一辆轿车打算送我去。

后来啊，我永远记得那天：2009年9月3号，一早我就被心玥的来电吵醒了，她要我去一个地方，说是车停在家门口了，我只需跟着走就行。

我被那辆车载到了江边一处杳无人烟的地方，但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幢幢别墅，我下来时，心玥就对着那些人说：“这就是我妹妹，她不比我差，你们觉得怎么样？”

我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马上扭头就走，可根本跑不过那些人，我正被他们押上车时，看到开车的正是王建峰。

我深感绝望之时，听到后面喊着：你们干什么，快把人放下……

原来是程叔叔开车带人冲过来了，那群乌合之众见这架势，马上躲进车逃了，心玥也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

不错，是消失！

我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那帮人肯定是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心玥在和他们同流合污。

但对心玥从此消失不见，我又百思不解，她没必要不回家啊，父母还是会接受她的。

只有一种解释：她遇到了不测或是胁迫，不愿拖累我们。

但这只是我的猜想，真相已很难被发现。

因为直到现在，我已嫁作人妇，心玥还没有回家。

程叔叔一提到她就破口大骂她像她那个不正经的妈，但骂着骂着眼里总是潮湿一片。

我妈时常会捧着那张唯一的全家福，非常想念她，一直说着哪天你叔叔发现不对劲就开车追出去了，可心玥为什么不一起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