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口”前忆流年

壹

“大门口”前忆流年

站在庐江县城的南外环路与文明南路交口，我的心一阵悸动。这里是生我养我近四十载、念兹在兹无数年的老家——“大门口”的原址。城市的发展抹平了岁月走过的褶皱，以往的家园变成了道路和绿地，再也寻不到曾经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稻浪翻滚、瓜果飘香的痕迹了，只能在越摞越长的记忆里去翻找。尽管已不是我期望的那般景象，我还是想一如以往那般高呼一声：“大门口”，我回来了。

“大门口”不大。在我小时候，只有五户人家，再过好些年头，才分蘖成了七户人家，是名副其实的小型自然村落。正因为“大门口”小，才显得寂寂无名。但是，要提起“大门口”的另两个同胞兄弟“荷碧塘”和“钟高”，知名度一下子就提升了不少。这“三兄弟”血脉相连、地缘相接、人缘相亲，同属于附城社区大门村民组，而且组里的三十来户一百多号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就更显得亲密。

“大门口”是与“荷碧塘”“钟高”相生相伴的。在“大门口”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方池塘。东边池塘叫做大塘，西边的名曰藕塘。大塘生菱，藕塘出藕。“荷碧塘”处大塘东，“钟高”居藕塘西。一条两里来长的土路，如脐带一般将三者串接在一起。千百年来，这两口当家塘，滋养了一片片田地，哺育了一 代代村民，也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悲欢和财富。

坊间不少人以为“荷碧塘”的名气，是来源于县城南门外有家城南狗肉馆在餐饮界、食客中有点地位，从而声名远播。其实不然。“荷碧塘”应该是从诗歌里走出来的。夏日里，藕塘里“接天莲叶无穷碧”，甚是好看。古人素爱风雅。借荷吟咏，以景名地，堪称佳话。也许，就在藕塘畔文人骚客云集，以荷为名来一场类似兰亭会的雅聚，以文会友，谈天说地，也未尝不可。事实如何，不得而知。但是，“荷碧塘”得名于此应该是没错的。提及“钟高”，知之者甚少。“钟高”因居者姓氏得名，居住地又是较“大门口”地势高的山岗。“钟高”人善于物尽其用，倾力将藕塘及周边地区打造成“富华山庄”农家乐，则是后来人尽皆知的事情。

“大门口”虽小，但是绝不平庸。小到庐江，大到全国，几乎没有一个村庄没有自己的厚重人文历史。上世纪八十年代，在“大门口”东边的土岗——“横山”边开设轮窑厂，并就近取土制砖，没想到竟然挖出了好几座古墓。“横山”周边，还能经常性地发现陶片、瓷片，甚至还发现过上了绿锈的铜钱。可是，生于斯长于斯的村民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片看似普通的土地，竟然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古代文明。

众所皆知，我的家乡庐江是千年古邑。早在秦汉时期就已设县，被称作舒县。南北朝时期，改名为潜县。县制历史之长毋庸置疑，县治之所安于何处，也有志书载录。据清《一统志》记载，县治“潜城在庐江城南二里”。后经人据信史考证，潜城在今县河西南荷碧塘一带。这一考证，着实让我惊讶。再回过头想想儿时被挖掘的古墓，那厚厚的白膏泥、未朽的棺木、丰富的陪葬品，不就是来自远古的回响嘛。我根本无法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那个曾经掀得起拍天巨澜的地方，在以后很长一个时间段里，变得如此悄无声息。

相较于“荷碧塘”厚重的历史气息，“大门口”的得名就显得“小气”多了。据老人所言，“大门口”得名于“朱家大门口”。我的高祖父、曾祖父是没有考中大功名的读书人，利用自己所学所长，为乡亲们启蒙幼童、代写书信、撰送春联，还会一些雌黄之术，口碑很好。先祖有两进土墙草屋，当时属于“高门大户”。因此，受了先祖恩惠的乡亲无以回报，就将所居村落取名为“朱家大门口”，以示感激。后来，慢慢地简化为“大门口”，最终演变成了大门村民组。

随着世事变迁，该遭受的苦难，“大门口”一点也没有落下。其他人家的苦事不得尽知，也不便言说，就以自家的不幸遭遇来管中窥豹。晚清至民国时期，社会黑暗，底层群众饱受欺凌，饥寒交迫，朝不保夕。同族恶霸觊觎先祖保管的族谱，贿赂了当时清政府的地方官员，妄想强抢豪夺。先祖毅然变卖家产，与其打了一场旷日持久、耗资巨大的延绵两代人的官司，最终留存下了族谱。从此，先祖由殷实之家沦落为赤贫之户。可谁也没有想到，当初费尽心力保留下来的族谱，在“扫四旧”时被付诸一炬。如果，先祖泉下有知，不知道又生出什么样的感慨来。到了我的祖父这一代，早已一贫如洗，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有一次，因避让对面的挑担人，下了邻近的水田，踩到了才栽不久的秧苗，被田主——保长家的保丁一拳打落了两颗门牙。祖父不得不找了中人，买了烟酒送给保丁，才消弭了一场祸事。为了逃避“抓壮丁”，我的叔祖死在了外地，尸骨无存，一位年幼的姑奶奶也因此受惊厥而亡，让人不得不吞声忍泪，肝肠寸断。

“大门口”的不幸，是旧社会的缩影。螳臂当车，挡不住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再黑的长夜，也吞噬不了旭日的喷薄而出。解放了，天亮了，“大门口”迎来了新生。除了两口当家塘，“大门口”还在南面修起了一条水渠。凭借着三面环水的优厚条件，这片肥沃的土地在汗水的沃灌下，金色稻浪推推赶赶，推赶起男人女人奋力向前的曲线，推赶起崭新生活翻扑的幸福。主业务农，副业致富。“大门口”没有一个闲人，各做各的一份事，铆足劲地想要摘掉贫困的“帽子”。父亲与人合伙开了粮食加工厂，“公家人”的堂伯先后在乡政府、供销社工作，陈家是木匠，钟家是瓦工，张家则在城里卖冻油……生活的光景越来越好。新世纪前后，“大门口”已经甩掉了一身褴褛，用焕然一新的样貌，让每一位到来的人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叹。

“大门口”的好，不仅在于不断拔节生长的物质生活的量与质，还在于有一种生活、有一抹记忆、有一股感动叫“大门口”。现在，这里不再有村舍，不再有田园，一股脑地把空间留给了一片现代文明，留给了流淌的时间与斑驳的光影。但是，丰富多彩的记忆却是无法抹去的。从“大门口”到砂石公路有一里多长的土路，路边不远处的松林里藏着一座一座坟茔，一到晚上，总会闪烁着绿色或蓝色的“鬼火”。只要一跑动，那“鬼火”就像长了眼和脚似的，一直追着人跑，吓得胆小的我鬼哭狼嚎一般哭喊，惊得宿鸟乱飞。田地里、土坡上，殷红的蛇莓，刺人的野蔷薇，长长的芭茅芯，鲜甜的茅草根……就连土墙洞里掏出的土蜂，都成了口中食、盘中餐。一年四季，捣衣声刺破了凌晨的寂静，换来了第一缕晨曦。踏着晨露，挎着篮子去打猪草，去蔬菜队捡拾被丢掉的菜帮子，摸螺狮、河蚌，网鱼虾，跟在犁田的大人后面拾泥鳅、黄鳝，甚至还抓些青蛙回家，好剪碎了喂鸭。肥了禽畜，壮了身板，美了记忆。母亲将洗净的布条糊成“布壳子”，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纳鞋底，照着“鞋样子”裁剪成大大小小的鞋面，做出一双双灯芯绒布鞋。忙碌一天的父亲坐到竹椅上，顺着脚跟一捋就脱下了鞋子，一手一只，鞋面相对，使劲拍打，一阵一阵的尘雾蔓延开来，如夏日黄昏的蠓虫在浮动。那时的父母多么年轻，那时的我们是多么快乐，那时的“大门口”又是这样让人眷念。

时光向前,发展不歇。县城也在扩容，在长大。迈进新世纪，县城的新围合将“大门口”囊括其中。新辟南外环路占去了“大门口”一大半田地，文明路南延工程则彻底抹去了“大门口”最后的生存痕迹。别了“大门口”，别了我们的家。“大门口”人散落到县城各个角落，直到近几年才被安置到相邻的几个小区，在异地重生了一个又一个“大门口”。

老家，是精神的标本。“大门口”，是刻骨的铭记。再过去若干年月，随着最后一代在“大门口”生活过的人从人世间消失，到那时“大门口”就真的会被时光抹得一干二净。可是，在庐江城南这个地面上，“大门口”鲜活地来过。

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高呼“‘大门口’，我回来了”。这一声呼号，惊得好些只美丽的鸟从枝头跃起。恍惚间，我又回到了曾经繁闹畅旺的“大门口”，见到了菱荷田田的池塘、高低错落的屋舍、笑脸相迎的年轻的父母，还有那些熟悉的在屋里、田间和水中劳作玩耍的男女老幼。

作家简介：

朱灿铭，文学爱好者。在追求文学艺术的道路上，作为旅者，孤独跋涉、倔强而前、蹒跚不辍。近年来，在《新安晚报》《安徽日报（农村版）》《安徽青年报》《安徽工人日报》等省级报刊发表散文20余篇，在《中华诗词》《诗词月刊》《诗词之友》等刊物发表古诗词50余首。

▌素材来源：读揽庐江

▌实习编辑：王芷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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