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掌控感：在“自控”中驶向进食障碍悬崖的身体

文|隗知，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长期在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进修。

本文系作者投稿

随着知名演员贾玲为拍电影“1年瘦100斤”的新闻登上春节互联网热搜榜，一些观众发朋友圈感慨，人“做自己”就要有能力掌控自己的身体，佩服演员的意志力，希望自己通过“小减换衣服，大减换人生”爱自己，提升自己的价值！

同时，许多医生不建议没有专业团队保障的普通人效仿这样极端的减肥方式，表示快速减肥和过度运动对心身健康有着长期的危害。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临床心理科主任、进食障碍诊治中心负责人陈珏主任预估2024年《热辣滚烫》上映后将会出现更多进食障碍患者。

爱自己，是心灵本应具备的能力；做自己，是一种自然自在的人生状态。该片翻拍的原版《百元之恋》为观众所熟悉并非通过“减重”，主演也没有如此极端的身材变化。

一些当代人，尤其是年轻女性，试图首先通过对身体这样的极限掌控，来开始走向这部翻拍片中说的“做自己”，似乎体重的跳崖式变化就是心灵励志的结业证书，接下来才可以迈向自信的人生。

然而身体不应该是我们自出生以来最好的朋友吗？

一、 身体成为了“做不了自己”的替罪羊

一百多年前，德国哲学家尼采喊出“上帝已死”的时候，他指的是欧洲人传统价值观被快速的城市化进程和功利的商业文化所动摇，生活在变化社会中的人，无处安放自己的人生。

到了教育产业化和自媒体集赞的时代，人的自我价值感又进一步被数字竞赛和如戏生活所禁锢。

在一个优绩主义的世界里，一个人自小接受的并非教书育人意义的“教育”，而是要与所有同龄人竞争，并进入第一梯队的就业培训式“教育”，否则就是没有价值的“躺平”。

当代人在踏入社会之前，几乎失去了探索自我可能性的机会。所有的同学都是自己需要超过的竞争对手，所有校外的社会关系都是点评自己优秀程度的观众。在这个不断竞争，为了超越潜在的对手和赢得“点赞”的舞台上，稚嫩的心灵承担了太多的父母焦虑和社会期待，在这样环境的下成长的年轻人，人际关系高敏感，自己成就感高要求。

恰恰因为童年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人在成长过程中越期望通过掌控自己的学习、工作来赢得尊严，在别人注视下提升自己的价值，人们称这个过程为“做自己”。

可是人和人的长久情感不是通过佩服对方的名次、金钱这些数字获得的，一个人通过“优秀”赢得的朋友，在Ta的心底里往往也是自己潜在的竞争对手，于是姐妹情有了塑料味儿。

人不是不知休息的机器，无法维持这些数字一直超过别人，超过人生的正常值，在这些数字代替了真实生活的时候，通过这些数字得到的人际关系也开始出现裂痕，于是被一直“优秀”的努力所压抑的情绪波动起来，人失去了对周边环境的掌控感，又无法“做自己”了。

法国哲学家勒内·基拉尔提出了“替罪羊”理论。他认为，现代社会出现了“区分危机”，人们既互相模仿又互相竞争，集体的敌意最终会释放在社群中一部分人的身上。这些人就成为了社会压力的替罪羊，而替罪羊通过自我献祭，又获得了救赎者的身份。

当代人从小就被教导要隐藏自己的无能和无助，要做大家喜欢的人、情绪积极的人、不给亲友添麻烦的人，当年轻人无法坚持表演“做更好的自己”的时候，就成为了优绩主义的替罪羊。

替罪羊的自我价值感崩塌到无颜面对熟悉的人，更无法与“自我”对话，TA的抗议、愤怒、无助和失望能够瞄准的只有TA自己的身体。

在“宅”的生活中，人表面上咽下的是食物，实际上吞下的是孤独。为了缓解自卑感不自觉的情绪性进食很容易引起体重快速增长。因为缺乏赋予自我价值的能力而引起体重增长的失控，自己进一步被周围人指责为“古怪”的胖子，于是身体不幸成为别人厌弃自己“活活不干”的牺牲品。

在“27天减肥25斤”的励志故事中，在减肥、医美、健身等相关产业部分不良宣传的导向下，一些人误以为，按照消费主义要求把自己的身体压榨到极限，掌握对身体的控制权，是赢得自信，被人爱的最直接、最直观、最理想，甚至是最重要的方法。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看法是对的，通过献祭自己的体重，人会变成励志故事的主角，同学朋友、家人甚至网民眼中可爱可敬的理想人物，完成从替罪羊到救赎者的转变。

但这种献祭很少会是一次性的，体重持续快速降低带来的身体负担，本身就在掌控感中让心理驶向失控的悬崖。

二、在进食障碍悬崖边缘的体重过山车

进食障碍，主要是指以反常的摄食行为和心理紊乱为特征，伴有显著体重改变和/或生理功能紊乱的一组精神障碍，常见的包括神经性厌食、神经性贪食和暴食障碍。

和多数心理障碍类似，进食障碍诱发因素包括生物、个体心理、家庭以及社会文化四大方面。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进食障碍门诊人数从2002年的122人上升到2021年的4281人，20年间增长了30多倍。

近年来社会文化中追求数字竞赛的优绩主义和短视频中同质化的审美评价是进食障碍就诊者迅速增长的重要原因。进食障碍困扰的往往是对成就要求非常高，有着完美主义倾向，对外表敏感的女性。

持续快速降低体重是导致各类型进食障碍的高危因素，面对体重秤极速变化的数字，人很容易忘记了身体健康才是减重最重要的目标，在长期探求身体减重极限的过程中，有可能出现失控的自控。

当数字不断降低成为了成就感的来源，减肥就很容易掉进厌食症的深渊。绝大多数人最初定的减肥目标体重有的是标准体重值，有的略低于标准体重，但也不会偏差过大。在持续多个月的体重快速降低过程中，身体难以适应剧烈变化，不仅会出现神经内分泌失衡，还可能导致脑奖赏系统异常，导致进食动机降低，进食焦虑增长，低脂饮食或禁食时候兴奋，拒食行为僵化，掌控感向单向度一路狂奔，无法放松下来。

过山车般的减肥无异于一次生命中的大冒险，从160斤减到130斤，130斤减到100斤，再从100斤减到70斤，一些人在对成就感的掌控中失控。多巴胺的分泌是冒险的奖赏，一旦与体重秤上的数字缩小产生了关联，奖励机制建立起来，减肥就容易失控为对数字降低的不断追求。有的人体重明显低于最低标准，甚至出现了停经、脱发等症状，仍然极度关注体型，精确计算每餐每道菜的卡路里。当减肥本身从一个明确的目标变成了一种失控的欲望，厌食症的风险就逼近了。厌食症是致死率最高的心理障碍，致死率可达20%，生命中的大冒险，也是冒生命危险。

极限的节食减重本身是违背人的生物本能的。当持续减肥导致的饥饿无法忍受时，一部分人就会陷在贪食症的流沙中。贪食症患者会冲动性大量进食，尤其是高碳水食物，会吞下了正常饭量的三四倍甚至五六倍，到胃部疼痛，乃至“塞到吐”时候才会停止。在冲动性进食的逼迫下，他们来不及品尝，只会吞下食物，追求饱腹感，部分贪食症患者由于痛苦会出现偷吃冰箱里的生食甚至便利店窃食的行为。

为了弥补冲动性进食后的体重反弹，贪食症患者往往又会反复出现不恰当的补偿行为，如“仙女管”催吐、滥用通便药物、过量运动。冲动性进食和补偿行为引发对失控的罪恶感，在强烈的自我厌恶中再次诱发新一轮的进食与催吐或过量运动的恶性循环。

一旦屡次减重失败后强烈的挫败感导致自我放弃时，人很容易迷失在暴食症的城堡中。暴食症患者不再会采取补偿行为，在失控的进食中自暴自弃走向严重超重和肥胖，身体承受巨大的健康风险，人际关系也濒临崩溃。

同时，在快速的体型变化中，人有可能会出现体像障碍，加重对自己身体和相貌的不客观评价，进一步动摇自我价值感。在“白瘦幼”审美观的影响下，许多女性倾向于高估自己的实际体重，低估自己的理想体重。在焦虑的心态下，人会产生对自身体型产生严重的歪曲认识，即使已经十分消瘦，仍会说“我手臂粗”“我脸大”，坚持继续降低体重，甚至在减肥期间，还会不断整容。

这种跳崖式减重，心脏承受着巨大的负担，还可能出现电解质失衡、脱水等症状，对身体健康带来长期损害。一些人是在上学或者上班的同时避开亲友同事暗地里减肥，加倍消耗心力体力，甚至危及生命安全。

三、 成为身体朋友的心灵

在优绩主义的规训下，现代人成为了目标导向的人，父母忽视了孩子的心灵，看到的是成绩；心灵忽视了身体的感官，看到的是外表。

心灵要求身体增重、减重、整容、运动，不是出于身体健康的需要，而是作为心灵的存在替代品和情绪垃圾桶的需要。

很久以来，都是身体默默陪伴着心灵，被忽视，被责怪，被打击，被“利用”。

心灵不仅不能面对自己，也不习惯自己身体的陪伴，无法对身体坦诚相待的心灵，又如何和别人产生真实和稳定的关系？心灵在孤独中更加不安，进一步自我怀疑，控制自己身体得到的成就感是难以内化为超越自卑的力量的，于是心灵很可能在短暂的精神胜利后走向进一步的分裂。

进食障碍中，渴望生活的那部分自我追求生命，却没有力量；精于励志的那部分自我追求爱与尊严，却恐惧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身心和谐，是“自我”自足自洽的开始。心灵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身体也支持自己的心灵，我们可以以一个完整饱满的人的状态去和其他人展开关系。

经历了长期与身体的感觉分离后，或许以心理行业常用的正念技术迈出自我接纳的第一步，关注此时此身的我，是一个易于开始的尝试。正念减压(MBSR)技术创始人卡巴金提出，人通过系统的自我观察、自我探索以及有意识的行为可以更全面地把握自我，全部要旨在于温和、欣赏和滋养。

通过正念身体扫描，让心灵不再被世俗的评价标准裹挟，回望身体每一处，探索身体的细腻感受。

通过正念进食，人不再把食物变成情绪的替代品，当做需要记忆数值的卡路里，在感受食物的味道与触感中，自然享受，体会逐渐发生的饱腹感。

人对身体温柔以待，就可以对自己宽容，走出内耗；对身体欣赏，也是自我建立起独立的评价能力的体现；对身体滋养，它就会逐步回归自然生长的状态，不为数字折磨。

在这个过程中，人进一步通过艺术治疗来自我探索，艺术超脱于冷冰冰的数字竞赛，借助艺术探索自我的过程也是人的本能再次生长绽放的过程。

于是“做自己”不再需要朋友圈的点赞数量，不再需要短视频的最佳主角。当一个人的心灵丰腴到轻松的爱自己、坦然的被人爱、不怕挫折的爱他人，TA就已经成为了自己。

摆脱替罪羊与救赎者叙事的我们，尝试走进互相看见的真实社群，一起去吃饭、一起去健身、一起看电影，心灵一起成长，无须“赢一次”，自己也可以和身体做永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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