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丨遙囡囡
正是春花怒放时节,看花易生忽然心思,想去阳台山大觉寺走走,若运气好,还可顺便看西山如云的杏花和寺里的百年玉兰。
大觉寺山门热闹,停车场上人车喧器,一群村妇坐在门前叫卖野菜、榆钱和干果。红尘盛意,“觉”字太稀罕,“大觉”更是何其难。本想落拓行文,只因烟火味重,繁喧事多,眼见耳闻若要成字,恐怕要肥腻浮浅了。
寺外清风穿粉杏,红萼已经娉婷落地,枝头一片颓然。杏花借雨写完清寒的藏头诗,粉白的日子纷然而去,但玉兰盏里,还有另一段春色可看。来大觉寺,佛可以不拜,玉兰是必须要看的。过宝殿,绕白塔,一路向上,并未见大玉兰树,只有几朵平常的玉兰花翘着一截兰指,低头勾勒曲墙灰瓦上好看的线条。我能听到玉兰花的叫声,招呼过路人去看她的工笔小幅。花前墙下逡巡一番,总觉曲意未尽,墙头马上,一派青春大好,有的是春天可以辜负,有的是风景可以看,看而未尽,此情不消,离开时也就难免有些怅怅然。
南上回廊,依依下望,有飞鸟凌然之感,西山壮似卧牛,沟谷粉白如烟,想必是晚开的山杏花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一个北大学子在大觉寺建明慧茶院,餐饮、住宿、喝茶,俨然清净,实则热闹,所以这寺院也不再是听梵诵禅的去处,倒成了走马看花红尘消遭的庭院。茶院里,众人围两棵树左右上下拍照,猜想该是那三百年的玉兰。于是西下回廊,走近玉兰树探看,不过两棵崎岖残木斜入土中,借三两树桩扶持才勉强站稳,一副富贵人家不经风雨的老者态。老玉兰枝柯旁逸斜出,颤巍巍地开着些碗口大的花,一株洁白无瑕,似羊脂玉,入目一清二白;另一株也素淡如洗,只花托染了多情绯红,令人维绵不解。树大花多,香韵不同平常玉兰,凝凝然缭绕不散,算是奇妙,但花相已露残旧,看来难托的花季在古刹深山也不见得比俗世有信。
圖丨許興咏
“那一棵玉兰之王开得更是邪乎,满树繁花,把树干树枝完全盖满,只见白花,不见青枝,全树几千朵花仿佛开成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白色大花,照亮了明德轩小院,照亮了整个大觉寺,照亮了宇宙。”这是季羡林先生赏大觉寺玉兰之所见,季老数次重游,住总统套房,品茶问泉,受众人诸般礼遇,不过是名人避闹市图一静的一番见闻,文质略显肥浮,所以不算名篇。倒是俞平伯的那篇《游阳台山大觉寺》枯瘦可喜。若干年前的四月十日前后,俞平伯骑驴,过百望山,到周家巷,大觉寺露餐,不过是一篇僻途穷玩的流水,写得平淡无奇,景色似乎也无可观,却也好玩得诚实,尤其是不屑得诚实,比如他看四宜堂前这两株玉兰,觉得“其巨尚不如吴下曲园中物”,看西山“北地山鲜水草,枯而失润,雄壮有余,美秀不足”,皆是无可厚非的实话。
过明慧茶院,看花草鲜妍,想起几年前夜游大觉寺,仲夏夜气,进寺坐近山边喝茶,夜鸟扑翅梦语,星斗凉气侵人,一条细细的流水绕着大殿山墙迂回,淙淙如梵语。这样回想,才觉到似乎方才未见到那条细流,或许被满寺的人语湮没了吧。
想无可想,余兴难遣,索性绕到山房后靠一堵泥墙发呆。泥墙无泥,细看竟是一株千年老银杏,树干如山阿,树冠可遮半个寺院。这老树精怪怪的,比泥佛有灵气,偶一对望,便想闲坐下来借其荫,泽我心。“此时相对一忘言”,诚如面对知己,忘言是做不到的,所以我知无不言,任它缄默不语,这是我和树的默契: 我多忧多恼,它宽纳深容,这是树和我的关照。如此惝恍辗转,小半天时光消磨殆尽。抬头,日影渐斜,游人渐少,心思亦渐悄。
出大觉寺时,天见薄阴,清明的细云略带清愁。路边仍余杏花三四,几片风来也就落了。向村妇买一袋榆钱,回家蒸杂粮面点心,加鸡蛋、牛奶,拌上榆钱,捏成小圆饼蒸熟,除了植物的气息,细品并无他味,不免小有惆怅。
夜深,复读俞平伯文章三二,幸好他比季羡林早去大觉寺几十年,还能见到古寺不经修饰的原貌。
正是仲春天气,花木相好,浮世碌碌,不知如何相对。但凡逝去的时光,总是别有光泽,可以对而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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