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是个问题少年,上初中后,情况愈发严重。我丧失了学习动力,也没有任何目标,没想过也不在乎将来干什么。因为住校,脱离了父母管束,我变得肆无忌惮,整天浑浑噩噩,不务正业,生活上像个小混混,精神上自闭又自卑,大有抑郁倾向。
当时正处在国足首进世界杯的热潮里,铺天盖地都是有关足球的新闻报道与文创产品。记不清是在哪里,我随手捡起一张报纸看了两眼,竟然阴差阳错喜欢上了足球。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时,我自己都无法察觉。
那张报纸整版都是中国足球队的球员介绍,所有人的头像被排列成一个矩阵,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像是即将出征的战士。一股强烈的气流直冲我脑门,我感受到了一种荣誉感,井底的青蛙也幻想起了外边的太阳。
我开始关注足球,也开始踢足球。所有的迷茫、压抑和痛楚,意外地在足球里找到了一种通路,足球毫不费力地承载了我荒莽的青春。我把自己毫无保留地投入了进去,球场上的奔跑、冲刺、射门、铲球甚至头破血流,都让我身心畅快。精神上的堵塞郁积,日积月累形成的毒素,足球仿佛给我来了个一一化解。
后来,我做起了进国家队的白日梦,一个人刻苦练球,还攒钱买了不少辅导书和光碟。学业完全被我置之脑后,以前逃课上网,现在逃课练球。在老师和父母看来,我是魔怔了,他们一再没收我的“作案工具”,而我每次都能又变一个出来。这种对抗持续了很久,他们忧心忡忡地想铲除这个耽误我学业的“毒瘤”。但只有我知道,没了足球,我一无所有,即使是“毒瘤”,我也愿意栖居于此。
果然,我中考只考了200多分。这个分数没救了,连补习班的线都差很远。我站在辍学的边缘,竟也觉得无所谓。我的世界里能见度很低,我一直低头走路,只能看到脚尖,前路还从来没进入过视野。
直到有天,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不上高中,我去哪踢球呢?工厂里肯定没球场,种地那就更没了。这个想法像一股旋风,突然刮散了迷雾。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抬头,突然望见了前路,那是一种不用上高楼便“望尽天涯路”的感觉。我不怕辍学,但怕无球可踢。那个年代,只有学校里有球场。
我好几夜辗转难眠,一边是差了太多的学业,完全没信心去补习;一边是难以割舍的挚爱。最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起码要上个高中。于是父母托人求情,给我找了个学校补习。那年我像打通了任督二脉,曾经看得云里雾里的课本,居然也能坐下来潜心研读了。第二年中考,我这个“咸鱼”考了500多分,上了个重点高中。我跟辍学之间,就只差一个足球的距离。
当时身边人都觉得我是突然懂事,或者开窍了,没人会想到是足球的魔力。上高中后,家长和老师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围剿,我跟他们的剑拔弩张比初中还要强烈。
高二那年,我决意以体育特长生的方式考大学。当时的风气是,学习差的学生才会去试着考体育,在所有学科里,体育处在最底层,不仅毫无职业前景,而且还被污名化。父母自然伤心,老师也失望,但我坚决不屈服,不让步。因为只有我知道,除了这个方向,我已经无路可走。我爱上这东西了。
一再坚持下,我终于如愿进了学校体训队。这才慢慢发现,考体育不是光靠热情,还得靠身板说话,而我身体素质一般,但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接下来就是那段刻骨铭心“魔鬼训练”,我整天哀嚎并快乐着。
但我终归考上了大学,后来又顺势读了研。再后来,机缘巧合,以体育科研者的身份进入过国家队,前后参与了两届奥运会,虽然都不是足球项目。业余时间,我以特约记者的身份,专访过不少足球名人,有些人就在当年那张报纸上。
现在我还一直踢球,工作也在体育圈里,这辈子估计是要跟体育杠到底了。回想起来,我很感谢当初那个备受煎熬,但依然跟随内心的自己。
命运常以两种方式教人,一种是金刚怒目,用沉重的打击让人醒悟;另一种是菩萨低眉,以善巧的方式循循引导。足球对我,就是菩萨低眉。它在温柔与不露声色中,帮我消化掉了成长中的灰色物质,让我青春的洪流没有决堤,没有泛滥。虽然曲折了点,但终于是向广阔的大海奔去了。
这种感觉,就像我很喜欢的杨万里的一首诗:“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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