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档案系列：为了全村人，我用女儿当祭品

早些年路过狗牙村时，已是晚霞漫天，村子里张灯结彩，竟比晚霞还要红火几分。

村里人告诉我们，是山神要娶亲了！

山神要娶的是村长家的闺女，叫秀娟。

据说这位村长祖上出过秀才，因此特别注重旧时的礼义廉耻。

秀娟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身孕。

村长告诉大家，他在前一天晚上梦见了山神。

山神将一支挂满果实的桃枝子放进了他女儿的肚子里，所以，秀娟肚里的孩子肯定是山神的。

于是，“山神看上了秀娟，托梦讨亲”的传言传遍了村子。

村长说：“既然如此，那是我们秀娟有福气啊！”

“我会把秀娟送给山神的，我不但要让秀娟嫁给山神，还一定得把亲事办得漂漂亮亮，让山神高兴！”他说，“只有这样，山神才会保佑我们家，继续好好保佑整个村子。”

师父静静听完，目光眺望过环抱村子的青山，似乎在寻找山神的踪迹：“这山神……”

“道长有所不知。”一位村民说道，“别处的山神十有八九是骗人的，可我们这里的，一定是真的。”

“我原本也不信，”他说，“前年农忙的时候，我生了场大病，家里的果树无人管照。我娘急啊，就上山去拜山神。”

“谁知道，第二天，我家果树上的果子全被摘好了，码得整整齐齐，好好的堆在草丛上。”

另一位村民也插嘴：“可不是嘛，去年我家为了修墙的事儿跟邻居吵架，谁也不让谁，把我老娘都气病了。”

“谁知上山去拜了拜山神，邻居第二天就来道歉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后我们一家退了一步，现在两家可好着呢。”

几番了解后，我发现这里的山民很少外出，民风也比较淳朴，但相对的整个村落的思想也比较落后。

狗牙村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

环绕村子的青山因为形同犬齿，因而叫做狗牙山。

狗牙山里住着一位山神，原是天狗，下界的时候跌落了犬牙，化作了狗牙山。

天狗在山中修炼，炼成人型，便自封山神，守护着山中的百姓。

我那大师兄周春，原本正跟村里的孩子凑在一处，听老人讲山神的传说，忽然听人招揽，说是要让小童子们去新娘子门前撒尿。

狗牙村有个习俗：新媳妇出嫁前，要让村里的小男孩都去撒泡尿，据说这样能保佑新娘没病灾，还能生男孩。

周春起先害羞，不乐意去，但拗不过热情的村民，最后还是被抓去当了小壮丁。

回来时，周春带回一封信，说是秀娟给的。

师父把信展开，我偷眼去瞄，看到秀娟在信中写：道长，我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是山神的！一定是山神害死了我孩子的爹！

原来，虽然被养在深闺里，秀娟却依然顽皮伶俐，常常趁家里人睡着了，翻墙出去玩，也不怕黑。

有天晚上，她在田埂里跑得太累，回家时翻不上墙去，正急得哭，忽然听到旁边传来男人的声音。

“你踩着我的背上去吧。”

天太黑，男人半蹲着，看不清他的脸，但秀娟记住了他的声音。

后来，她又遇到了这个男人，在月色明净的时候，她也稍微看清了他的长相。

——粗眉毛，厚嘴唇，国字脸，很敦厚老实的模样，鼻子上有一颗痣。

这个男人待她很好，总是送她东西，讲话又风趣，知道许多山外边的事情。

一来二去，不谙世事的秀娟便对他芳心暗许，甚至私定了终身。

偶有一天，教书匠家的闺女小桃来村长家玩，秀娟跟她打听这个男人，却忽然得知，他已经去世了。

“就是昨天的事儿，”小桃说，“吴民冒着大雨上山采灵芝，跌下来死了！”

于是当夜，秀娟含着泪翻墙出去，想去她男人的坟前磕头。

可到了跟前，她却看到了山神。

——人身，犬脸，可不就是山神吗？

她躲在大树后边看，看到山神在吴民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离开了。

秀娟这才想起小桃说，吴民是因为得了山神的指点，才上山去采芝的。

若不是因为害死了吴民，心生愧疚，山神为何要到她男人坟前磕头？

秀娟在结尾写道：请道长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我的父亲，他最重名声，得知此事十有八九要发怒。

她请求我们上山去，收了这恶山神。

我心想，什么样的父亲肯把女儿嫁给一个狗脸人身的怪物？

这时，秀娟的哥哥和父亲正好从我们身旁经过。

秀娟的哥哥问：“爹，妹妹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山神的吗？我觉得……”

村长低声答道：“傻孩子，不是也得是，不然你妹妹未婚先孕，村里人会怎么看我们？家里丢不起这个人，再说了被山神看上，那是她的福气！”

顿了顿，他又对儿子说：“现在谁不叫我一声山神岳丈？人人都羡慕咱家，我的声望也更高了，所以不许再问这样的话了。”

我气愤不已，正想上前跟这个思想落后又贪慕虚荣的父亲理论，却被师父拦住了。

师父摇了摇头，说：“先上山看看。”

山神庙建在狗牙山的半山腰，我们远远便看见一个青年模样的人，站在庙门口。

走近一看，这人虽然长着人的身子，却生了一张狗脸，但这狗脸却又似人，想必就是所谓的“山神”了。

我借着夕阳的余晖仔仔细细瞧了半天，却瞧不出半点异样，就像天生长成这样的。

可是人怎么会长狗脸呢？

见我们既不下跪，也面无惧色，师父还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山神”叹息一声，开了口。

“想必道长已经发现，我并不是什么山神了，”他说，“至于我为什么会是这副样貌，一切说来话长。”

山神说，他原本是狗牙村的村民，名叫于小山，家里世代都是手艺人。

于小山从小生得丑陋，村里没有小孩愿意跟他玩，他只能跟家里的大黄狗玩。

可有一天，大黄狗被村长的儿子石头，也就是秀娟的哥哥，带领的一帮皮孩子给打死了。

于小山气不过，就想了个法子报复石头。

于家有一门祖传制面具的手艺，制成的面具又轻又薄，更能与皮肉贴得严丝合缝，叫人看不出端倪。

于小山虽小，但也学了点皮毛。

他将大黄狗的皮剥下，自己套上，趁着夜色去敲村长家的门。

大半夜的，村长开门一看，敲门的是一条狗，还口吐人言，说“我来找石头”，登时就吓坏了。

“山、山神啊！”他大喊。

第二天，山神驾临村长家的传言就传遍了全村。

得知村长逢人就说“我见着山神了”，好像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于小山不禁撇撇嘴。

长大后，于小山离开了狗牙村，去外边打工。

一次返乡时，他回来看望老父，却撞上了一件令人气愤事情：

好面子的村长请于父为他制一块匾，上书“德高望重”，可制好后，村长却跟别人说，这块匾是于父主动送给他的，也不肯给钱。

于父上门多次，村长却避而不见，把老人给气病了。

于小山回想起小时候那次，他套一张狗皮都能把村长吓坏，心里便有了计较。

他故技重施，准备了一张似狗似人的狗脸面具，贴到脸上，夜半去敲村长家的门，还对差点跪下的村长说：

“既然请人打了匾，行为就要配得上匾额上的字。”

第二天，山神已经修炼成人型，又来到村长家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我们家真是受山神眷顾啊！”村长带着钱和礼物来看望于父时，这样说道。

没过多久，村里人在山上修了山神庙，给山神供奉钱财和礼品，于小山便动起了心思。

他想：“父亲年纪大了，倘若我出去打工，再回来还不定能不能见到老父最后一面，不如在村里找个营生。

可我样貌丑陋，在村里一直不受待见。

若是装扮成山神，做些好事，还能得到尊敬和供奉……”

从这以后，于小山便戴上狗脸面具，进了山神庙。

他白天躲在石像后听村民诉苦，夜里回村子帮助他们。

渐渐的，山神显灵的传说人人都信了。

村里人人都敬重山神，夸赞山神。

于父临终前特地叮咛于小山：“你的事我都知晓，爹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爹只希望你别被面具迷了本心，过上正常的日子。”

可于小山已经迷恋上了受人敬仰的感觉，他日日夜夜地戴着面具，根本舍不得摘下来。

等他想摘下来时，却发现本就很丑的面貌，因为长时间在面具下，被捂出了满脸的脓包，有些地方已经溃烂，还不如狗脸面皮好看，索性他就一直戴着。

而最后血肉、胶水、面具混在一起，面皮竟扯不下来了。

一天夜里，于小山遇到了翻墙回家的秀娟，一见钟情。

可狗面具已经摘不下来了，还好当晚夜色正浓，秀娟在于小山的特意回避下，并未看清他的脸面。

于小山怕吓到秀娟，便连夜捏制了一张人脸的面具，敷在了狗脸面具上。

于家祖传的面具有一条规矩，不凭空捏造，于小山便用了村里最忠厚老实的男人——吴民的样貌。

吴民跟他年纪相仿，长相敦厚老实，也从来没嘲笑过他丑，也不善言辞，即便知道了这件事，想必也不会责怪于小山。

于小山爱惨了秀娟。

他可怜秀娟被关在家里，经常夜里贴上面具找她说话，给她讲外边的事情，还常常送她东西。

一时情不自禁，他甚至跟秀娟私定了终身，致使她有了身孕……

吴民的母亲生了大病，需要补品。

为了报答吴民，于小山便把他在深山里发现的灵芝的位置告诉了吴民。

没想到吴民去采芝时遇上大雨，从山上踩空了，一命呜呼。

当夜，于小山梦见吴民托梦给他。

“你没有做什么坏事，所以我不怪你用我的长相做面具，”梦中，吴民说，“但是我到了下边，鬼差说，我的脸还在人间行走，所以不能去往生。”

“所以，我想让你把我的脸还给我。”

于是第二天夜里，于小山就带着人脸面具去到了吴民坟前，把面具埋在了坟地边，烧了纸钱，又给他磕了几个头。

而知晓秀娟怀孕后，于小山很激动，但他又不能顶着吴民的脸娶她，只好想了山神娶亲这一招。

话说到这里，送亲的队伍已经敲敲打打走到跟前，我们忙躲进了山神庙中。

村民们怕冒犯到山神，放下花轿便离开了，秀娟自己掀开帘子走出来。

见到她，于小山按捺不住，跟着出了山神庙。

可还没等他说话，近距离见到“山神”的秀娟惊叫一声，被他的狗脸吓晕了过去。

见状，于小山连忙扶住秀娟，又是掐人中，又是捋后背。

待到秀娟悠悠转醒，他便朝我们深深地低下头，看样子是想鞠个躬。

“事已至此，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我对她是真心的，秀娟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无辜的。”

“道长，求您帮帮我，”于小山说，“我想摘下这张面具，好好跟秀娟过日子。”

师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就像酒鬼拿起了酒杯，贪慕虚荣的人手握权势，有些面具，一旦戴上了，只有你自己才摘得下来。”

“我帮不了你，可山外边的医院里也许有摘下面具的方法。”

听完，于小山的头垂得更低了。

他去过山外，也分明知道能跟秀娟好好过日子的方法——走出这座山，让秀娟远离风言风语，一切重新开始。

可他却舍不下在村里积攒下的威望，也害怕自己的脸被秀娟嫌弃。

“我听出来了，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秀娟见我们都在这，再加上于小山熟悉的声音，胆子大了不少，开始打量山神，“原来这狗脸竟是面具么？你不是山神，那你是谁？”

于小山朝秀娟深鞠了一躬：“娟儿，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我对你是真心实意的，你相信我。

我是于小山，小时候大家都叫我‘丑娃’的那个于小山，我面具下的脸不比这张面具好看多少，远没有吴民顺眼……”

于小山说着说着将头低得更低了，声音也越来越小，语气里充满了自卑。

秀娟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喜欢的是你待我好，不是别的，这份喜欢可以让我放下一切，你明白吗？我可以不嫌弃你，可若等孩子出世，你也要让他日日对着一张狗脸吗？”

我上前一步，劝道：“于小山，人生在世，拿得起放不下的，应当只有筷子而已，好男儿，应志在四方。”

想了许久，于小山终于重新抬起头：“好，咱们出去，我一定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于小山和秀娟临走前，给我们留了一封信，托我们交给村里的教书匠。

信上明明白白写清了与山神有关的一切。

教书匠德高望重，为人正直，是现任村长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一定会把真相告诉村里人，叫贪慕虚荣的人抬不起头来。

大概是由狗皮想到了猴皮，离开狗牙村的路上，大师兄周春和他肩膀上的小猴吱吱都蔫蔫的。

“我觉得……”大师兄开口。

我语气温和地问他：“你觉得什么呀？”

大师兄说：“我觉得，人活着，不能只活一张皮，更要活出一口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