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斑痕(十八)
文/姚水叶
战地用多半年的时间藏起了九分的敦厚,用一分的妄为达到了重返故乡的目的,就这一分的妄为却让程有良一家背了上坡村人太多的流言蜚语,也让这个本来不富裕但却平静的生活变得鸡飞狗跳。自认为时来运转的战地在丈爸倾其所有地帮助下,有了属于自己的两间草棚,更像似兔子插上了翅膀既能蹦又能飞,对于程有良来说,那颗像似在火烤的铁板上被熨烫的心得到了解脱。
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的清晨,还没来得及卸妆的圆月,依然贴着云朵缓缓地隐向天边的地平线,东方的太阳也洒开了缕缕光线,映衬着一轮红日徐徐升起。距离炎热的光照还差几个时辰,鱼背黑的公路上就出现了战地的身影,一心想过上富足日子的他,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故北村的路上,目视前方,完全没有想回头再看一眼上坡村一道道山洼薄田的念头,对身后的一道道山梁也完全没有了初来乍到的新鲜感。他走出了令他厌倦的家庭,走出了令他唾弃的瘦水穷山,从今日起他又重返肥沃粮田的故乡,重返令他魂牵梦绕的爸妈身边。激动的心情促使他反复性地将右肩的东西更换到左肩,也许不是架子车拉,也许不是自行车驮,才感觉压在肩上的米面、锅盔和一些必需的厨灶用具越走越重,在急需换肩时的一瞬间,似乎感悟到了丈爸程有良对自己视如己出的多少贴心,也感悟到那一次又一次对丈爸程有良蛮不讲理的些许惭愧和内疚,同时萌发出了知恩图报的念头。
社员们弯在苞谷苗地里锄着二遍苞谷,高过肩膀的苞谷苗掩盖了社员们的身影,闷热的苞谷地里,只听见铁锄与小石子和坚硬的土块磕出了清脆的碰撞声,但裸露的皮肉被苞谷叶摩擦得像洋辣子蜇后的痛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社员们都在与节气赛跑,与日出日落同行,也都猜想到这时候程有良的心情处于最低落时,总想找个理由安慰安慰他,又不知道怎样开口,怎样与他分担忧愁。锄出地边时,田成招呼大家坐在核桃树下,只见和程有良的年龄不差上下,辈分不同,视国家计生政策为无物的振升,放下锄头坐在锄把上开门见山地说道:“有良叔,战地回去了也好,人家山外地土厚能养人,粮食在土里长,咱山区的粮食是长在石缝的,把大芳带回去也能吃几顿饱饭。”
“就是,你心放宽,战地不到咱屋来,大芳也要嫁出门的,生女本是一门亲,再说,国家提倡了计划生育,一个讲少,俩刚好,三个讲多,四个检讨,人家大地方早实行了,才把女娃放在野地里自生自灭呢,战地倒好,捡了一个,再生一个都是客,他心里也不安。”
振升又看着身后他从甘肃讨回的老婆喜笑颜开地插话道:“我生了五个女子,看着战地初来乍到时那个勤快劲,我都说过不生了,谁料想战地上了门才几天就脚底抹油溜了,这一溜给我的经验就是继续生,不生儿子不罢休,现在老六老七都会走了,他有他的政策,我有我的对策。”
那个甘肃媳妇乐呵呵地笑道:“我六一年还是黄毛丫头,六二年就变成娃她妈了,人家生个娃打听咋坐月子,我一个挨着一个生,从来没坐过满月,只有生老大坐了半个月,从老二到老七都是坐几天就得围着锅台转,生不来男娃脸亏,不挣工分怕她爸养不活娃,挣了工分就把娃当羊放哩,谁这会去我屋能看热闹,窗子拴了一个,门外的树桩上还拴了一个,学校还放了几个,女子多了怕啥?以后逢年过节热闹。”
“还说呢,你俩生娃生上瘾了,拿啥养?你看林发叔活着的时候,每年种到地的苞谷种、麦种、洋芋种,他都要偷偷地抠出来吃进肚子充饥,凡是断苗的地方都是被他抠走了种子,咱都知道那是娃多肚子饿,谁也都假装看不见,最后还不是消化不好年轻轻地入土了,几个娃离了他爸没人养,夏天没衣穿,汗水顺着额头流到肚脐眼,数九寒天穿着薄袄光着腚,口水、鼻涕浆的薄祆油光铮亮,他伯他姑谁管?谁也不可能把那几个娃领他屋去。人都想活个随心所欲,可世上又有多少随心所欲?”
“只要有苗就不愁长!”
“再甭算卦了,越扯越远,都想养儿续后哩,人家也有爸妈要养,这才是战地装病的初心,你再能干,再舍得也是肚皮外的,人常说,把鬼甭当神,把女婿甭当人,女婿跟儿不一样,养儿一条路,他长大了没得选择,好赖娶房媳妇就能守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理。”
趁休息时候的社员们畅所欲言地当着程有良的面开了场辩论会,程有良反而闷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回到家就对大芳说道:“收拾好行李,准备回故北村,人家是水旱地都有,凭战地的劳力,饿不了你。”
大芳嗯了一声,显得并不忧心忡忡,反而是得到了权威性的讲话一样,大芳她妈却说道:“不着急,把衣裳洗了,被子拆洗了,再给你爸赶紧缝好冬天的棉衣再走。”
大芳她妈想用这些针线活将大芳挽留一天是一天,程有良觉察到大芳的表情丝毫没有挽留的态度,又唉了一声训斥道:“针线活不要管,拆洗了被子带走就行了。”
战地回去的消息即刻传进了大婆的耳朵,大婆拄着拐杖走进程有良的屋,对大芳说道:“你爸给你盖了三间大瓦房都留不住你,战地要走你甭走。”
大芳立刻解释道:“大妈,战地走,我也得走,不然俩女子谁养?这三间房是我爸给小芳盖的,不是给我的。”
大芳她妈从大芳的话里听出了夫走妇随的坚定立场,多少絮絮叨叨的挽留都是徒劳,不禁思绪万千,自幼乖巧懂事的大芳都留不住,何况人长心长的小芳更靠不住。天长夜短的六月到七月,大芳她妈从怨命熬到认命。
程有良爽快地在大队帮战地分开了户口本,并给小蝌蚪重新起了时兴的名字,叫花花。架子车就停靠在程有良小院前的马路边,车子上放满了大芳的被褥和日常用的针钱篮子,车辕上横放了一个十公分宽的木板,木板上放着小芳帮姐姐磨好的半袋苞谷糁和多半袋白面,说是白面其实不及富强粉的细白,而是最普通的八五粉。大芳还示意战地拎出一个用棉祆外套包裹的棉絮包袱,程有良细心地观察到战地手里的包袱沉甸甸的,几分钟后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包袱往实里摁了摁,才发觉包袱里包的是面粉,棉絮只是个掩饰,程有良不禁涌出泪花,心想,日子虽然过得紧,大芳却从未操心过米面,今却悄悄地多带了几斤面粉,这是知道过日子了,还是怕没米下锅。默默地又将针线篮压在包袱的上面,程有良所做的这一切,大芳丝毫没有察觉,只是稳稳地坐在架子车车厢内,一手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女儿引弟,一手抱着大女儿花花,架子车由近而远地行出了上坡村,小芳问道:“爸,我姐啥时候回来?”
“从今起,你姐就是泼出去的水,成了客,啥时候再来还不一定,可能几年回不来,也可能一辈子回不来。”
小芳瞬间幼稚了许多,快步追上架子车,不动声色地从大芳手里抱走了花花,她不是舍不得花花,而是想用花花软化姐夫那颗坚硬的心,好让他隔一年半载把姐姐送回来住几天,然而,事实并非小芳想得那样简单,程有良面带愁容地对小芳训道:“花花才两岁,走路都不稳,烫伤也刚封皮,细粮都吃完了,咋养?”
小芳她妈也顺口说道:“瓜女子,不分是一家,分开了就是两家,你姐走了,你晚上试试,花花要哭夜,谁能哄乖?”
花花被小芳放在土炕上,转身想用做些家务活打断妈妈的絮叨,谁知花花的屁股刚挨着炕席,就脚蹬手舞地哭闹了,小芳赶紧又转过头抱起了花花,最难熬的时间是傍晚以后,花花不吃不喝,哭得更厉害,小芳抱着花花在地上不停地转,她妈又说道:“日落上墙,小儿寻娘,抱一整夜也哄不乖,甭转了,现在的季节不冷,又是暑假,如果开学了,再遇到冬天咋办,我小时候看过的外甥、外甥女长大都没有一个到屋里来看看我,你自作主张把娃抱回来,天天转,顿顿哄,将来走在路上遇见,她能认识你,也算是有心人。”
“妈,你甭管,我不想将来,就是把花花搁咱屋,等我战地哥再把我姐送回来。”
程有良也对小芳她妈说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等以后过得好了,花花一定能认识小芳。”
花花可能听懂了小芳和爸妈对话的含意,也可能是哭累了,直到后半夜才真正地睡着了。此后,小芳也听懂了爸妈的话,为了花花以后能认识自己,便认真做好眼前事,努力用幼稚换取成熟,包揽了所有的家务。然而这一年的程有良又过上了不及一九七二年以前的光景,挣的工分和往年相差一大截,分到手的夏粮没有按计划逐月分配,已所剩无几,分到手的秋粮更是捉襟见肘。一向乐观能干的程有良病倒了,小芳请来了医疗室的大夫,大夫用听诊器认真地检查了昏睡的程有良,还仔细地诊过脉后,小声问道:“小芳,你知道不知道你爸还有钱吗?如果有钱就去县医院,不敢怠慢,如果没钱,先在医疗室取些药,我给他再打几天肌肉针!”
小芳听了大夫的话,在炕席下取出了牛皮纸包,里边只剩两块钱了,她趁取药时告诉大夫:“叔,我爸只剩两块钱了,能去县医院吗?”
“不行,去县医院咋也得二十块钱!记住,你按时给你爸吃药,我按时给你爸打针,也许他能扛过这一关。”
程有良昏睡的那段时间,上坡村的乡党就像躲瘟疫一样绕道行走,很少有人过问,只有田成和永孝问了小芳:“你爸这几天咋样?”
“你爸好了没有?”
小芳的回答都是“我爸病好了,能吃饭了。”
小芳除了按时给她爸服药外,还从生产队挖过洋芋的地里抠出了几斤核桃大的洋芋,她妈又用面瓮底仅剩的两碗和八五粉一样白的面粉,给程有良做了几顿洋芋糊粥,这也是程有良最爱吃的一种食物。小芳还用七八尺长的竹竿夹回了几个软柿子,悄悄地放在程有良的面前,轻轻地叫了几声,昏睡的程有良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睡着了。小芳看到平日里的爸爸散发着用不完的劲,这些天咋连软柿子都不理了,于是她想起那年放暑假时,八岁的亚梅死了她妈时,是小伙伴月娥第一个告诉了自己:“小芳,亚梅她妈死了咱看亚梅去。”
懂事的月娥牵着小芳的手在柴垛背后一同抹去了亚梅脸上的泪痕。去年放了寒假后,田真叔死了又是亚梅来告诉她:“月娥她爸死了。”
是亚梅牵着小芳的手在柴垛背后又帮十一岁的月娥抹去了眼泪,如今是不是轮到亚梅和月娥牵着手来帮自己擦眼泪了?小芳再也不敢往后想,又用她妈给的两毛四分钱,在附近苹果园买了六个绿苹果,揣回家对稍微清醒的程有良说道:“爸,我给你买的苹果,绿苹果便宜,一毛六一斤,我买了一斤多,你吃完病就好了。”
程有良看到小芳手里捧的苹果,便翻身坐起,对小芳说道:“爸不咋了,病好了!”
看着一下子能坐起的程有良,小芳舒展了眉毛激动万分地对她妈说道:“妈,我爸病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亚梅和月娥来帮我擦眼泪了。”
小芳她妈看着乖巧懂事的小女儿,那愁容密布的脸庞呈现出了对小芳终生依赖的希望。生活在起起落落中又归置了平衡,程有良从小芳的懂事中看到了希望,身体也恢复了健康,同时也除去了田成和永孝为程有良一家人添加的忧虑。程有良一边在田间地头干着农活,一边帮战地抚养着小花花,每当享受着小花花扬着稚嫩的小脸叫爷时,想起战地初来乍到时那种善良憨厚的本性时,程有良就憧憬着大芳以后一定会过上吃穿不愁的生活。
【作者简介】姚水叶(女),陕西西安人,于一九七八年毕业于太乙宫中学,以耕农、养殖为生,更爱文学,喜欢用笔写方式向读者传递善良,传递亲身体会过的人间美德,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对生活抱以崇高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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