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
编按:在万马齐喑的文革时代,一个渺小的卡车司机,私藏了一张洋唱片,并努力为它寻找合适的唱片机的故事,莫名动人。他是太平凡的人,在大时代里掀不起一点波澜、留不下一点痕迹,但对一张自己从未听过的唱片,他如此好奇,如此执着。太喜欢阿城的短篇故事,他用反宏大叙事的姿态,写出了每个体的生命尊严。
唱片
文/阿城
赵衡生并不是爱好音乐的人,这个“音乐”指的是西洋音乐。赵衡生好听个戏。
戏对赵衡生来说,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去听戏,他还记得锣鼓敲得震天响,后来一个老太太慢慢地唱,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家里了。
长大以后,赵衡生会唱不少戏文,都是随情绪的,比如夜里走胡同,就唱一段带豪气的,自哼过门儿。有什么得意事儿,赵衡生也会唱上两句,比划两下,有时干脆只念锣鼓点儿。
所以戏对赵衡生来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赵衡生不大唱革命歌曲,唱起来也是戏味儿的,同事们笑话,后来也就不唱了。
“文化大革命”中的样板戏,赵衡生爱唱,《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都爱唱,《海港》《杜鹃山》也爱唱。“文化大革命”后有的时候唱,同事们笑话,慢慢也就不唱了。
赵衡生的工作是开车,开货运卡车。卡车司机是不装货卸货的,装货卸货有人做。装货卸货的时候,他就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戏。
一九六六年刚入秋,车队派赵衡生去运东西。赵衡生问运什么,队上说是唱片,他就去了。其实问不问都得去。
真的是唱片,整整运了一星期,都是抄家抄来的,从北京城里运到东郊一个大仓库。运到了,卸货的工人用铁锹从车上往仓库里铲,唱片很滑,不是件很容易的活儿。
赵衡生当然是坐到一边儿,打开收音机,听戏。不过赵衡生是有好奇心的人,戏听了一段儿,他就到仓库边儿上去张望,随手捡起一张看看,不料是一张梅兰芳的《贵妃醉酒》。《贵妃醉酒》赵衡生熟,于是就搁到驾驶座上去。一个仓库管理员过来,说,这是四旧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还拿!扔回去!
从来没人对司机这么说过话。赵衡生想了想,忍了,把《贵妃醉酒》使劲儿扔回去。一路开回去的时候,恨恨地说,你不让老子拿?老子来的半道儿上就拿!你能怎么着?看你能怎么着!
扫车厢是司机的活儿。赵衡生扫车厢的时候,发现车帮上卡着一张唱片,抽出来看看,当中印的洋字码,不懂。不懂就不懂吧,也算一张唱片,找张纸包回家了。
赵衡生没有唱机,听不了这张唱片。可手上有这么张唱片,心里很痒,于是开始找唱机。
运抄家物品,找个唱机不是很难。找到了,把唱片放上去听,唱头在唱片上划来划去,不出声音。找人问了,原来自己手上的这张唱片是“三十三转”,要用“三十三转”的唱机才能听。于是又找。这么一折腾,赵衡生几乎成了唱机专家。
找好了唱机,插上电,摆上唱头,放好唱片,声音出来了。赵衡生从来没有听过这种音乐,好听,可惜唱片被铲坏了,有一段儿没一段儿的,但还是好听。后来因为常听,也就会哼出有一段儿没一段儿的音乐。
二十年后,一九八六年,有一天赵衡生听见车队一个新来的小伙子的录音机里放一个曲子,又熟又不熟,突然就明白原来就是早先那张唱片里的曲子,急忙问这是什么曲子。小伙子爱搭不理地说,德沃夏克的《新世界》,懂吗?
赵衡生跟着曲子,一路就哼下来了。小伙子愣了,以为赵衡生只会哼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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