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和二伯的恩怨,整整纠缠了一辈子。
二伯是我爸的亲二哥,我爸出生的时候,他才两岁,刚刚学会了自己穿衣服穿鞋子。
当时,正是国家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没有吃的,七八口人,每天熬一大锅野菜汤,然后往里撒几把玉米面充饥。
原本家里数二伯最小,他可以多舀点玉米面疙瘩吃的,但自从我爸可以吃饭以后,家里稍有点能吃到的东西,就都给了我爸。
这件事,对当年只有几岁的二伯来说,艰难也残忍,也就是这个原因吧,他从小就很讨厌我爸。
又熬了几年,到我爸六岁时,好日子终于探了点头,但小时候挨饿的体验太深刻了,又都是男孩子,二伯和我爸经常因为争抢东西打架。
有一年夏天,他俩因为抢玉米打碎了碗,爷爷大发雷霆,他抽出放羊的鞭子就打。
我爸聪明,也仗着自己是老小,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二伯人拗,他直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任由爷爷鞭打,满身满脸都是血口子。
那个年代,父亲打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二伯不能记恨爷爷,就把所有的恨都记在了我爸身上。
我爸和他说话他爱搭不理,我爸和别人打架扯坏了衣服,他偷偷给爷爷告状。
爷爷派他带我爸去割猪草,我爸耍赖不肯去,二伯仗着自己年纪大力气大,用绳子捆起我爸拖着走,邻居家调皮孩子见跑过来,一边笑话我爸是窝囊废,一边上来冲他屁股就是一脚。
他以为二伯那么讨厌我爸,他是帮二伯的,但没想到,二伯把我爸往身后一拉,扑上去就和那个孩子打起来。
虽然二伯仗着自己大两岁,经常欺负我爸,但若外人欺负我爸,他第一个就不答应了。
爷爷骂他俩是冤家,奶奶性格绵软,她曾无数次想办法改善他俩的关系。
比如在我爸去割草时,给他一把好用的镰刀,说这是你二哥怕你累提前给你磨好的,或者在二伯放学时留一块玉米面饼子给他,说这是你弟舍不得吃给你的。
但根本没用,他俩只要在一起,就像两头小狮子似的,谁也不服谁。
2
二伯21岁时,看上了本村一个吴姓的姑娘,吴姑娘也对高大英俊的二伯有心思,还偷偷给他绣了块手绢,二伯把手绢当宝似的,贴身装着,谁也不能动。
当时,几个姑姑都已出嫁,大伯也已娶妻生子,孩子只有三岁。
有一天,大伯夫妻俩去地里,把孩子送到了奶奶家。
恰好二伯洗衣服把手绢放在桌上没来得及收,我爸进来以为手绢是孩子的,就用那块手绢给孩子擦了把鼻涕,顺手还把手绢塞进了孩子的衣兜里。
结果,孩子出去玩弄丢了手绢,二伯气得双眼通红,把罪责都怪在了我爸头上,我爸辩解无用 ,就来了句,什么狗屁东西,她给你绣手绢,我还看见她给隔壁邱哥绣鞋垫呢!
二伯一听这话,脸色铁青,扑上去就和我爸打起来。
那是他俩长大成人后第一次动手,战况惨烈,惊动了四邻,好几个人上来才把他俩分开。
打架过后没多久,爷爷托人到吴姑娘家提亲,吴家挺痛快,但也有个条件,想多要块宅基地做彩礼。
爷爷奶奶一家人勤勤恳恳,除了老屋,还挣了三块宅基地,兄弟三人每人一个,现在吴姑娘多要一块,只能先把我爸那块给了,过几年攒了钱再重新给我爸买。
没想到,我爸坚决反对,他说他也想隔年找对象,宅基地给二伯他怎么办。
奶奶说二伯是哥哥要先找,让我爸缓两年,我爸不听,说他已经有对象了,就差提亲,没有宅基地,结了婚往哪儿盖房子。
爷爷奶奶家条件有限,每个儿子结婚时给块宅基地,婚后先住老屋,盖好房子再搬走。
爷爷气极了,拿出了一家之主的威严,说我爸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爸的倔劲犯了,说要想要他的宅基地,就从他的尸体上跨过去。作为家中老小,我爸还是有点任性的。
宅基地的事在村里闹得沸沸扬扬,没几天,吴家托人捎了话,说吴姑娘不乐意了,嫌爷爷家事儿多。
二伯气得面色发黑,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正好山上的煤矿来村里招人,他便义无反顾跟着煤矿上的车走了。
3
二伯这一走,和我爸就分开了十年。
这期间,他在煤矿上结了婚生了两个娃,我爸也娶了我妈,有了我和弟弟。
曾经的兄弟俩,变成了两个热火朝天的家庭,但他俩只要见面,就好像又都变回了少年,斗嘴抬杠互相抹黑。
二伯每年都带着全家回来过年,我妈嫌他俩老斗嘴,她就和我爸商量,说想等二伯走了我们再去奶奶家。
我爸听着我妈的控诉,笑得很开心,也不肯答应我妈的提议。
96年的时候,二伯所在的煤矿发生了事故,消息隔了一天才传到村里来的,爷爷奶奶老了,除了干着急没有办法,就派我爸和大伯到煤矿上去看看。
当时我家新买了辆摩托车,我妈有点儿心疼,怕在山上磕碰坏,但我爸根本顾不上理我妈那些小心思,他以最快的速度带着大伯上了山。
二伯当时已经被困井下了,生死不明,我爸和大伯在井口守了整整一天。
我爸后来描述那段经历,他说他看着手表上指针一秒一秒移动,脑海里全是和二伯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他们吵嘴打架不留情面,但真的遇到事了,他才知道,二伯在他心里的位置那么重。
二伯被救上来后昏迷不醒,在医院需要输血,我爸毫不犹豫地第一个伸出了胳膊。
二伯康复后,举家搬回村里,和我家一墙之隔。
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经过煤矿的事,我爸和二伯应该可以兄友弟恭了,但大多数时候,生死攸关的大事,我们能抛开成见,小事面前反而才寸步不让。
我爸和二伯的性格完全不同,二伯小心谨慎,有事爱装心里,我爸大大咧咧,遇事易冲动爱发火,说话又像炮筒,常常一句话能把二伯呛得脸色发白。
他俩在一起,完美诠释了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二伯在家休养了半年,春耕开始了,农村的事又多又杂,我们两家大门紧挨着,地也紧挨着,我妈和二婶也不太对付,各种小摩擦不断,我爸和二伯也整天都吵架。
其实不管是二伯还是我爸,在外人眼里,都是极善良温和的人。
二大爷手巧又待人和气,他会修理各种农具,经常免费给村里人帮忙,而我爸,义气大方,村里的红白宴请都请他去做总管帮忙。
而且,特别奇怪的是,他俩都吵成天翻地覆了,外人在二伯面前骂几句我爸,二伯立马反驳。
我爸也是,不管他在家里怎么念叨二伯的不好,邻居们在一起喝酒嘲笑二伯精打细算不像男人,我爸也马上怒火冲天了。
4
2002年,奶奶去世,两年后,爷爷去世。
爷爷奶奶劳碌了一辈子,除了那套老院子和一个小小的树园子,再没留下什么遗产。
爷爷有遗嘱,说树园子要给大伯,于是老房子就轮我爸和二伯分,说实话,进入新世纪,大家生活得都不错,完全没必要为了那几间农村的土坯房子争执。
但我爸和二伯为了房子的分配,争得头破血流。
二伯说,东为大,他比我爸大,应该他要东面,我爸一听不乐意了,说什么东为大,你不就看上东面有路方便吗,不行,我买了三轮车了,没地方停,也要东面的。
争了好几天也没结果,后来大伯请了村干部出面抓阄才分开。我爸抓了东面的房子,二伯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了。
回来后,我妈劝我爸,干嘛非要争这个,我们也不住,何必让村里人看笑话。
我爸说,这是争地方吗?这是争气!我就受不了他那副拿拿捏捏的样子,他要和我商量着来,院子全给他也行,非要整个东为大来压我,我偏不答应!他的样子活脱脱一个抢玩具的小孩子。
因为房子的事,二伯很生气,和我爸几乎算是绝交了,他在和我家共用的那堵院墙上插满了玻璃片,制造出一种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我爸也不甘示弱,他干脆把我家院子大门改了方向,二伯家院门朝东,我家的朝西。
虽然我爸和二大爷闹得很僵,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影响却并不是很大。
我和弟弟在路上碰到二伯,他都会详细询问我们学习和工作的情况,弟弟结婚时买房子差点钱,他到大姑家借钱,第二天,大姑给他拿了两万,说其中有一万是二伯借给他的。
有几年,二伯家的堂哥开农家乐度假村,不管是正宗的农家猪肉还是无公害的粗粮、蔬菜,都是我爸从家里挑最好的给他拿,堂哥堂姐结婚,我爸要求我们全部都去,礼金也包得足足的。
5
岁月飞快,我爸和二伯为了各自的小家努力奋斗,渐渐地不吵了,连话也说得少了。
二伯63,我爸61那年,大伯和大姑隔了一个月相继去世,两场葬礼办过之后,二伯的身体也有些吃不消了,他常年受失眠困扰,身体亏空颇多,当时已经在市里安家的堂哥堂姐决定接他走,以便好好治疗。
他走之前的傍晚,一个人在院子里转圈,他的目光温柔地抚过那些斑驳的房屋,陈旧的农具,最后停留在和我家共用的那堵院墙上。
玻璃片在夕阳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他回身找了把铁镐,叮铃哐啷一顿敲,玻璃碎了,墙像是突然矮了一截,明明很熟悉,却又陌生了。
二伯敲玻璃的时候,我爸不在家,等他回来了,堂哥已经带着二伯走了,我爸站在那堵矮墙前抽了支烟,隔壁院落静悄悄的,除了偶尔的风吹过,再没有一点声响。
我爸66岁那年春天,突然胸闷咳嗽,他以为是肺部发炎,自己买了点药吃也没在意,等到秋忙过后,再去检查,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了。
这么重的病,我和弟弟决定先带他去北京,走的前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几个姑姑张罗着给他过生日,快开饭的时候,二伯突然提着个蛋糕来了,他也是快70岁的人了,腰微弯着,头发几乎全白了。
他把蛋糕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拿起筷子吃饭,什么话都没说。
吃完饭,他张罗着切蛋糕,第一块很自然地递给了我爸,我爸接过蛋糕的那一刻,眼眶红了。
6
我爸在北京待了三个月,治疗效果不理想,这期间,二伯经常在微信上询问我爸的治疗情况,言辞之间全是担心。
后来,我爸又回了本市接受化疗,肿瘤医院离二伯家不太远,坐四站车就能到。
我爸住院后,二伯就开始天天往返于医院和家,给我爸送饭。
我顾忌他年纪大了,怕磕着碰着,不让他来送,但是他根本不听。
他说:“你爸出生时候年景不好,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他从小身体就弱,这会儿病了,得吃得精心些,医院的饮食不行。”
那么多年了,他还记得我爸出生时受的那些苦难。
他天天煮好鸡汤用保温饭盒送过来,听说化疗完吃牛骨有利于白细胞回升,就让堂哥从屠宰场买了牛骨,他熬好汤带过来让我爸煮面吃。
他和我爸渐渐有了交谈,有时候我爸精神好,他还陪他下几盘象棋解闷。
那是他们小时候都爱的游戏,曾经因为争一副木头象棋,他俩不知打了多少架,而现在,头发花白的他们在医院的那张窄床上挤着,安安静静地下棋,谁也舍不得和对方说一句重话。
有一次,他俩聊天,我爸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那个吴美丽啊,真的给邱哥绣过鞋垫,我亲眼看见的,你这闷头闷脑的性格,我怕你娶了她吃亏。”
吴美丽是二伯曾经喜欢过的吴姑娘,因为宅基地的事,和二伯黄了的。
二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的目光软软的,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温柔和亲热,他说:“这都多少年的事了,我都不记了,你还记这干嘛。”
我爸说:“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过多久,我爸陷入了昏迷,二伯开始整天和我一起守在病房里,早上走晚上回,中午吃饭都不肯回去,我怕他身体受不了,给堂哥打电话来带他回去。
堂哥来了,可不管怎么劝,他不肯走,他说万一他走了,我爸去了怎么办,父母虽没了,可他这个当哥的还在啊,说着说着,年近70岁的二伯竟泪如雨下。
我爸人生中最后的几天,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当时他已经不能下地上厕所了,而他,清醒着的时候竟然还顾及我是女儿,服侍他不方便,每次他想小便了就轻轻地叫一声:“二哥。”
二伯马上就明白了。
那声简单的二哥,每次都让我泪流满面,有对我爸即将离去的悲伤和不舍,也有对他和二伯的手足之情的感动。
医院里的人来来往往,哥哥能这么守着弟弟的,真的不多。
几天后,我爸去世,几个姑姑和二伯都回来了,他们都老了,腿脚多有不便,我让他们在家待着,他们不肯,都坐在灵棚里,布满皱纹的脸上泪水蜿蜒。
二伯最伤心,他一次一次地抬头看我爸的遗像,遗像里的我爸笑容朗朗,没有病痛烦恼,就好像他还是他那个调皮任性的三弟,哪怕和他吵嘴打架,危难时,一定会彼此扶持着。
父母是缘分,手足情,更是一辈子的守护与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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