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一辈子都在为娘家活,不,准确来说,是为了她弟弟活。
十五岁辍学进纺织厂做理棉工,从晚上八点十五进厂,到下午六点半出门回家,感冒发烧三十九度五都不敢请假,辛辛苦苦干满一个月,领到手二十块零五毛的工资,她能保证一分不少的交到亲弟弟手里,让去买向往已久的白球鞋,运动衣。
过年过节,别人家女孩子穿的花枝招展,蝴蝶一般在街巷穿梭,我妈不,一年到头就两套衣服,春夏薄款,秋冬厚款的纺织厂工服,灰扑扑的,总是一副没洗干净的样子。
回忆起以前,我妈说她好像一直都在不停的干活,纺织厂的活,家里的活,睁眼闭眼都是,永远都干不完。
可她从来没觉得那种日子苦,相反,每次说起来都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
“你舅舅那会是院子里第一个有自行车的,那个威风劲,馋死大家伙了。”
自行车是我妈三个月工资买的,那会她脚上穿的胶鞋都张开了口,都没舍得新买一双。
“你舅舅穿回力鞋也是大院第一个,走起路来人都带风。”
我妈说过,那会的回力鞋还得求着别人从广东往回带,花出去的钱可不比自行车少多少,可为了亲弟弟,她这个做姐姐的,就算是看别人脸色,也是甘之如饴。
“你舅舅是大院里第一个娶媳妇的,看着他穿西装戴红花的样子,妈激动的比你姥还哭的凶!”
舅舅结婚那会,我妈已经结婚了。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舅舅娶媳妇的彩礼,就是妈妈嫁出去的彩礼,它们是对等交换关系。
为了舅舅娶回心仪的媳妇,我妈抛下了纺织厂偷偷相好的男人,和只见过一面的我爸匆匆扯了结婚证,就因为我爸会木工,是个走街串巷名气在外,能掏的起两千块钱彩礼的“有钱人”。
我妈说她结婚那天穿了身红西装,连双好看的红皮鞋都没舍得买,就这都花了五十多块钱。
因为那五十块钱,她心疼的好几天都睡不安宁,要知道当时五十块钱,可以给我姥家买一大堆的煤球。
看看,都结婚了,成了我姥嘴里念叨的“泼出去的水”,我妈照样想着,惦念着娘家人的过活。
她的娘家人,就像缠绕在树上天长日久的藤蔓一般,任凭岁月轮换一点不松口。
从我记事起,我妈就是两边奔忙。
那会我妈的宝贝弟弟,也就是我舅舅,已经是有儿子的父亲,可他还是习惯有事就喊姐姐。
我姥走路不小心摔了,我舅不打电话叫120,先狼撵一般来喊我妈。
我妈正做饭,一听亲妈躺院子里动不了,连围裙都来不及解开,抓起抽屉的钱包就往出跑。
之后整整三天,我没看见我妈人,她让别人传话回来,说是得在医院伺候亲娘,顾不上我。
要不是我爸听到消息及时从临县赶回来,恐怕我真得跟家里的猫抢着吃了。
我爸好脾气,尽管抱着我时气的浑身都在发抖,但面对我妈的解释,还是一次次选择原谅,忍让。
我妈擅长用歪理说服我爸。
“咱俩结婚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这人贪家,娘家有个啥事我都放不下心。那边是有个弟弟没错,可他到底年龄小,有很多事没经过,你说我这做姐姐的要是再不管,难道还真等着旁人看笑话?”
我爸嘴笨,再大的不满,遇到我妈三言两语的狡辩,再大的火都发不出来,最多也就是哀求,再哀求一番。
“做闺女的照顾娘家没错,就是能不能多放点心思在咱家里?再怎么说你弟也大人了,有些事得让他学会承担,不能总依靠着你这个姐,万一哪天你真遇上个事,也过不去,搭不上手,对吧?”
可惜这么诚恳的请求,在我妈听来却成了提醒。
对啊,现在她还帮得上忙,万一哪天真有个意外,帮不上了咋办?要知道她可比娘家弟弟大了八岁呢!
就这么着,我妈把眼光落在了刚刚十岁的我身上,这不就是现成的人选。
从那以后,资深扶弟魔的我妈,在养育亲闺女长大的路上,孜孜不倦的进行洗脑,向我传输着做闺女的,就是嫁到天涯海角,也得全力帮扶娘家人的传统美德。
和舅舅家孩子发生矛盾,我妈先教训的总是我:你这做姐姐的,咋没有一点我当年的风范!他小,得让着。
偶尔带我出去逛个街,人家给介绍女孩子穿的鲜艳花裙子,她那眼睛永远只盯着旁边的男装,嘴里喃喃自语:这个能穿,那个穿着肯定也不错。
经常害的人家误会,以为我家还有个孩子!
等着过年去姥姥家,我妈那注意力更是被宝贝亲侄子吸引,一会儿夹筷子肉,一会儿放个虾,至于我,夹不到就别吃,一碗白米饭照样吃得饱。
最过分的是,每次期末考试后,我妈坚决不允许我在舅舅询问成绩时,说出数学满分,总成绩班级前三的事实。
她的理由很奇葩。
“你做姐姐的,得懂事。要是你说考了第一,那你舅脾气一上来,就要收拾他儿子,那可是妈亲亲的侄子,打在他身,妈可不得心疼…”
因此在我妈嘴里,我永远比舅舅家孩子学的不好,班级垫底,甚至有时候还会因为书背不过,被老师赶出教室在走廊站着。
甚至于我爸妈都经常因为我太调皮,被老师一周三次叫去学校写保证书!
这些光荣事迹,陪伴了我整个学习生涯,所以当我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西北工业大学的事情传到舅舅耳朵时,他惊讶的嘴里都能塞下一个核桃。
他拍着脑门子实在想不通,一个一直门门功课都比他儿子考的少,还隔三差五被喊家长的落后生,怎么就摇身一变成了名牌大学高材生?
而他那个在亲姐姐嘴里,整天都“乖,听话,懂事,有出息”的儿子,居然连个三本边都没摸上!
舅舅上火上的牙龈发炎,半边脸肿老高,我妈不但心疼的眼泪都没断过,气急了更是啪啪抽自己耳光,说她没本事,不能把红榜上闺女的名字换成亲侄子的。
说实话,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妈肚皮上,因为刨腹产留下的长疤痕,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抱养的,要不然怎么会遇上这样亲疏不分!
眼见我上大学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我妈不甘心的一遍又一遍嘱咐我。
“大学能考上,不光是你的福气,还是你舅舅的,你可得记住了,以后享福的时候绝对不能忘了亲舅舅。你得跟妈一样,绝对不能忘了根,要时刻记着舅舅的好,有啥好事都得先想着舅舅,他可是这世上,跟妈最亲的人了。”
看看,这个女人自己心甘情愿做扶弟魔一辈子,临了还得搭上亲闺女,真是我的不幸!
当然,更是我爸的不幸。
我爸干活一辈子,挣了一辈子钱,却连给我奶奶买个按摩椅,都得低三下四求着我妈。
长大前,我看不懂,以为这就是大人的世界。长大了,看着我爸还那么活的憋屈,我就说他不像个男人,这世上女人多的是,干嘛非得把着这一棵树,由着她折腾。
我爸说他可能是上辈子欠了我妈的,尽管有时候气的想爆锤她一顿,可到底还是心疼忍住了。
“你妈就是时间长啥事都管习惯了。她人不坏的,知道给我生的做成熟的,知道天冷了给我添衣服,她还给我生了个聪明的闺女。”
我爸是真的心疼我妈,他说最多的一句话:要是我不要她了,那她在这世上,就真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也许我妈心知肚明我爸这种放纵,所以她才有勇气,一次又一次的去用我爸的心血,填补她娘家人的亏空。
上大学前,我爸心疼我住宿舍不方便,拿出多年积蓄37万在大学城附近买了套小两室。
我妈也高兴的不行,不过她高兴的大部分原因是有了这房子,可以让她弟弟一家来省城游玩时,有个免费住宿的地方。
而且是那种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当是自己家一样的随便。
我爸好面子,也顾着我妈面子,拒绝的话没法当面说,我长大了,翅膀硬了,不怕,在我妈带着舅舅一家来时,直接挡在门口:做客可以,不能留宿!
你们是没看见我妈恼羞成怒的样子,那高高抬起的巴掌,随时都能落到我脸上似的。
她推搡我让开,说来的都是她亲亲的娘家人,要是再不长眼拦着,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我挡着门,两眼直愣愣盯着她问了句,“你是要亲闺女,还是要娘家人?”
这句话在我心底埋了二十年,此刻破土而出!
我妈肯定也没想到往日“听话乖顺”的闺女,居然会让自己当着亲弟弟面下不来台,那从一开始就蓄势待发的巴掌,终于实实在在的落到了我脸上。
“我还没死呢,就敢这么对你舅舅?告诉你,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那天清脆的一巴掌,彻底打散了我们的母女情分,也打掉了我对她的希望。
而我妈却还不自知,在一意孤行的安排亲弟弟一行人强行入住后,居然还有了更大的谋划。
要把那套房子给亲侄子的话,是我妈主动提来的。
她说亲侄子专科出来工作不好找,所以家里想着先给成家,这不刚好有人给介绍了个,各方面都挺合适,也把彩礼什么都说好了,现在就是卡到了房子这块。
相好的女孩子在西安一家私立医院做护士,人家明确说了,如果真想今快结婚,那房子就必须得在西安解决。
不过好在女孩子和家里人明事理,知道省城房子不便宜,所以要求不高,就在周边买一套两室一厅的就行。
我妈说的可怜兮兮。
“你们看啊,我娘家就那一根独苗,他要是过不好,日子安排不顺溜,那我这做姑姑的,怎么能吃得下饭,睡得好觉?所以我想着,先把咱家那房子让给他们暂住。等着将来他小两口条件好了,再把房子还回来行不行?反正咱家是闺女,将来也不用愁结婚准备房子的烦心事。”
听听这安排多妥当?
只是很可惜,这样没脑子的事,也只有像我妈这样的骨灰级扶弟魔才能做出来!
我爸自然不同意,这可是给我闺女买的。
再说了,这么大西安城,哪里买不到房,怎么就非是盯着这一套呢?
我妈最后把实话给说出来了。
“婚礼准备东西太多,实在是没太多钱买房了。”
别说我爸,我都听乐了,你亲弟弟没钱给儿子买婚房了,你就把主意打到亲闺女身上来了?
这馊主意,亏你想的出来!
别说是你说,就是天王老子来也不同意。
这次真是触碰到了我爸的逆鳞,就这我妈还不自知,急匆匆赶回家和亲弟弟商量一通后,给出了最终决定。
我爸当年花了37万买的这房子,那现在就让我舅舅原价拿下来,给他儿子做婚房。
我真是听得要哭,也不知道他们这账怎么算的,37万买的房没错,可那已经是两年前,如今这套房子的市值,至少已经值100万了。
37万,怎么说的出口?
房子里十多万的装修还没算上呢,更别说
这中间的差价,还有60多万!
我妈急了,说话都开始口不择言了。
“你就只认钱是不是?那可是你亲舅舅的儿子,我娘家的根,你就眼睁睁看着亲表弟的婚事因为一套房子泡汤?做人得有良心,好好想想,你舅舅当年多疼你!”
当着我妈面,我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可惜了,到底还是没能从记忆长河里,捞出一点舅舅对我好的画面。
也许,就从来没有过!
房子事件后,我和舅舅家彻底决裂,我妈则将我打入黑名单,她说就当没有我这个丧了良心的闺女。
我不知道我妈到底什么时候会清醒,但我爸却很欣慰,他说很庆幸那样的妈妈,没有再教出一个扎根到泥潭的糊涂闺女。
至于我妈,我爸说他也不再奢望了。
毕竟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坦途荆棘,或者一马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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