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托岁月的俯仰,历经主人的摩挲,有太多门类的器物,会渐次显露出一种深邃幽静的老气,沉稳厚实的熟光,红而不艳,亮而不贼,视之润目,触之温肤。这种光,其专业术语谓之“包浆”。
包浆,乃穿越年代的标记,悠然往事的留影。包浆的形成,基于人和物之间因需要而达成的默契,发乎人和物之间因不舍而滋生的亲情。两者关系中,人占主导地位,人若有爱,物则长久,人若有节,物则永生。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说,包浆,是人性赋予器物的光泽。
相信在我们身边,不乏充盈着人性之光的物件。祖母陪嫁的梳妆盒,爷爷挖山的锄头柄,乡村老会计拨弄过半辈子的算盘珠……而今天,我要提到的是一把藤椅。
这把藤椅很是平凡,既非名人靠座,亦非绝艺珍品,但它却以普通的材质,简约的构造,单薄的体形,成为江山市实验小学前后三任校长的办公座椅,相伴他们度过二十七年伏案笔耕的匠心时光。
二十七载春华秋实,足够惊艳踏实走过的岁月。校园风貌由内而外地迭代更替,璀璨耀眼的荣誉勋章挂满杏坛,万千学子沐浴着晨光清露,宛若雏鹰般飞出校门振翼八方,独有这把藤椅,始终被主人眷恋,恪守在方寸之地,以极低调的身段负载着从事高雅事业的传道授业解惑者。它的存在,犹如艾青先生手书的校名,已被情操注册,深得格调温养。
斯人对藤椅这般的挚爱,让簇拥在校园四周的风物也暗生情愫。西山茂林四季乖巧的花香鸟语,梅泉书院千年澄澈的水韵书声,丹桂窗前悄然探访的清风明月,还有斗室灯下隐约掩映的师道兰心,诸多至美的自然元素和高洁的生命能量,争相与这把堪称“三朝元老”的藤椅亲密互动,耳鬓厮磨间,不知不觉地为之打上传统的印记,注入初心的内涵。
我曾探手轻抚,只觉椅面的每一格藤线都腻滑如缎,隐隐然似有温度;也曾凝目近观,但见椅架的每一根藤条都古意如檀,湛湛然若有莹光。特别是用布垫遮住的两个拇指般大小的破损洞孔,更让我在刹那讶然后陡生敬意。
倘若依照人们的常识认知,如此廉价且已残破的藤椅,大多会统筹学校设施的升级而换代,抑或是随着办公室的易主而置新,这大抵不逾矩,也极少有人会觉着违和。我反倒对这种有悖于常态的恋旧行为颇觉不解,须臾间甚感莫名。那么,是有怎样不可动摇的心灵暗示,理直气壮的行为理由,才让这三位校长对它情有独钟、不离不弃呢?
这或许能从儒家一贯倡导的道德主张与伦理准则中找到答案。早在先秦时期,孔子就提出宁俭勿奢、节用爱人的学说,并把它引为德之范、礼之本、君子之道。他强调克己慎独,向内赋能,恪守本心,不斥于质朴,不逐于奢华,不陷于外物阔绰而内心贫乏的沼泽,处安宁清静中修身,于敬畏谦卑中养德,自低调俭朴中奉公。一句话,不受物累,尊崇真我。
但凡不受物累、尊崇真我者,内心必丰盈;内心丰盈者,不愿借重外物加持。他们主张思想深邃、精神富有、灵魂强大,追求脱离常识性认知的更高境界,无论是行走的步履,抑或是独处的姿势,都表现出一种淡定、从容与安然,并且在克制、素雅与简约的审美中体悟职业的使命与价值,创造信念的光鲜与奢华。因而,他们无意倚仗外物彰显其个性,佐证其身份,加持其气场。而当这份因内心丰盈滋生出的豪迈成为习惯,成为追求,成为传承时,即便再朴素的器物都会因人而有其卓然气质。若把这种无需他律的觉悟投放到南孔圣地衢州这个位面去理解,又何尝不是崇礼的三衢儿女深受南孔文化熏陶而炼就的君子风度呢?
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正如这把藤椅,它是如此的寻常,但它每一处肌理透出的包浆,却是那般的唯美而且丰满,有物理之光,有俭朴之光,有谦逊之光,更有恬净无尘的清正之光。虽非璀璨夺目,足可温润养心。
墙垣内,绿树下,碧水池边,孔夫子的雕像恭敬端严,“不用扬鞭自奋蹄”的校训笔酣墨饱,古圣先贤的思想和现代诗人的意志,让更多的成长者和追梦人,在耳濡目染中感悟着修齐治平的启蒙。
(作者系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教育报》2024年04月19日第4版
作者:唐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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