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雨接连下了三天了。
三日以来,灰蒙蒙的天沉甸甸地坠在人头顶上,压得喘不过气来。
蚕豆大小的雨珠子从云层里噼里啪啦地往下摔,仿佛是无穷无尽一般,落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拳头大的水坑。
“老爷,还是回屋里等着吧,要是沾了雨水的寒气,回头又该犯腿疾了。”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穿一身碧青的衣裳,底下是烟灰色的绸缎裙子。
头发梳得极其规整,油亮亮地在头顶正中绾成个圆髻,插着一只累金丝凤钗,两侧是一对不大不小的耳挖簪。
这番打扮对于她的身份来说,颇有些低调了。
她站在一中年男子的身侧靠后半步远的地方,眉头微微紧蹙,眼里半是忧心半是忐忑地同男子说话。
声音温和有礼,情绪倒是不甚明显,道:“沈姨娘是头一胎,生得慢是正常的,我已经请了赵婆子来,接生最有经验了。”
闻及此话,中年男人皱的拢拢的眉总算是略略松开了些。
他的目光停在天井下的一缸子观赏用的荷叶上,盆口大的十来片叶子拥着一杆儿花苞,在雨水里颤颤巍巍地摇曳。
“瞧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地停不了,东边的河堤本来再有个五六日就能竣工,这一耽搁,估摸着悬了。”叶方时说完,又是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他外放至此地已经第三年了,眼看着就要升迁,半个月前政绩考核那边有人透出消息,已是给出了“优”,只等河堤完工就递交上去。
贰
“老爷心系百姓,便是延误几日,上头必定也会知晓是天时不合,不会随意安在老爷头上的。”
叶方时的太太,付氏劝解道。
说实话,她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修河筑堤此类工程最是看重天气。
在开工前她就跑了不下十次僧庙道观,香油钱捐出去不少,特地请高人算好了日子才动的工,那高人说那日子好的很,可是……
若是误了工期,政绩考核那边就是评了好的,怕是升迁都有八成不稳当了!
想到这里,付氏的眉头皱的更深了,她忧心的还不止这一件事。
正当她想再劝上两句时,一名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匆匆赶来,在离着两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住了。
她瞧着四十岁上了,发间已见银丝,眉眼周围具是皱纹,眼珠轻微浑浊,泛出一丝不正常的黄色,嗓门却高昂透亮,张嘴便是叫不好,语气急匆匆地说着:“老爷太太不好了,沈姨娘生产乏力晕过去了,孩子还卡在肚子里……”
她话还没说完,叶方时脸色一变,大步一迈,不等婆子起来人已经走出老远。
付氏小心翼翼地跟上,同时不忘吩咐人赶忙去找郎中。
“把城里几位能请的都请来,”还未走到沈姨娘的小院子,里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喊声穿过墙壁,扎在人耳朵里,连心尖尖都叫那声音给喊的慌了,是平日里服侍沈姨娘的两个丫头的声音。
产房里是不许男人进入的,因此只能付氏前去,可是那透过门帘散出来的血腥味儿依旧叫叶方时心惊不已。
叁
付氏进去看时,伺候的两个丫头都跪在沈姨娘的床边上,赛嗓门似的你叫一下我唤一声,手上却是什么都没做。
一旁的稳婆手上沾满了血污,用力地掰开沈姨娘两条纤细的不像话的白皙小腿,不知道在哪里掐了一把,本来昏睡的沈姨娘眼睫一松,幽幽醒转。
“姨娘,您别老是绷着腿,这女人生孩子都疼,可是您绷着不使对了力气,孩子是下不来的呀,”稳婆几乎要急哭了,年过半百的婆子眼眶里滚着泪花,仍旧提着气吼道:“把腿分开,下腹用力,您都生了一天了,再不济事,孩子就保不住了!”
估计是见多了产妇,赵婆子心知此时心软手软无济于事,索性下了狠手,叫两个小丫头一人掰着沈姨娘一条腿,她则隔着薄薄的肚皮大致摸索了胎儿的位置,确定胎头的位置是正常的,于是掌心用力,顺着肚皮用着手法往下捋。
沈姨娘脸上冷汗津津,额前的几缕稀碎发丝被汗水黏在皮肤上。
即便形容如此狼狈,但是仍旧能看出这位姨娘生的杏眼桃腮,眉黑如墨,细长微弯,我见犹怜的楚楚模样,赵婆子看了那么多家的媳妇,心里都忍不住惊叹沈姨娘的美貌。
然而紧要关头上,美貌是最无用的东西。
赵婆子拿了一条热帕子,将沈姨娘腿间沾裹的粘液血渍揩干净,又叫丫头烧好了剪子,口中大声喊道:“姨娘,你若是再不好生配合,那后果可不好受了!”
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把院子里等候的叶方时都给吓了一跳。
听着里面哀哀戚戚的呼痛,叶方时的一颗心被悬的高高的,脚下一圈圈地不知走了多少步子。
肆
沈姨娘生了整一夜,腰腹之下除了痛就是难以忍受的酸胀,两条腿偏生被仅仅箍住动弹不得。
沈姨娘头回生产,赵婆子教了又教,却始终不得用力的要领,在看到那把剪子时才勉强回了神。
“别,我生,我生……”沈姨娘语无伦次,强行压了口气在肚腹中,就要把孩子往外挤,腰背往上挺起。
赵婆子猛地一喝,让她不准抬腰,只小腹用劲儿就行了!
趁她专心使力,赵婆子探手进去,在入口两寸处摸到圆滚滚的胎头,瞅准时候,剪子在她手里灵活无比,两个丫头还没看清,那处地方便多了个洇着血丝的口子。
伴随着沈姨娘震破嗓子的惨叫,一名红彤彤的女婴终于从憋了一天一夜的洞口中滑落出来!
“老爷,老爷……”另一名负责协助的婆子跑出来报喜,跪在地上,先与付氏打了个眼色,随后才喜笑颜开地说道:“沈姨娘生了个姑娘。”
此话一出,叶方时眉上一喜,心头压了十多个时辰的乌云散去了一半。
旁边的付氏眉头松乏更甚,在叶方时身后,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屋子里女婴哭的起劲,稚嫩的喉咙不间歇地发出清脆如铃般的啼哭。
说来奇怪,她哭的欢实起劲,屋外叶方时高兴不已,猛然间一股金光落在叶方时的脸上。
他眼前一亮,抬头一看,漫天的繁重乌云不知何时竟破了数个大洞,暖洋洋的日光从洞中照射下来。
先前还汹涌的雨势,已然有了将停之兆。
伍
“好好,快,把孩子抱来我瞧瞧!”叶方时心落了九成,这雨一停,东边的河堤可算是有补救的时机了。
里面的人手脚利落,这么一会儿功夫就把个小女婴洗的干干净净,贴着身体包了层柔软的丝绵薄被,外面是暗红色的福禄祥云纹样的绸缎面料,裹得紧紧的。
小女婴哭累了,眼下阖着微肿的眼皮,睡的香甜。
“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付氏凑上前来瞧了瞧孩子的眉眼,不过出生才一盏茶的时间,女婴身上的红就已经褪去了三成,饱满光洁的皮肤不似其他那些婴孩,看起来皱皱巴巴的活似个小老太太。
女婴皮肤晶莹,鼻梁高挺,眼睛虽是闭着的,可那狭长的两道缝隙,毫无争议地说明必然是个眼睛大大的小闺女。
叶方时越看越欢喜,要不是付氏提醒他先交去给奶娘伺候,怕是都舍不得放下。
付氏两个月前就挑选好了乳母,此时就在院子后的抱厦住着,一刻钟前她就遣了身边的小丫头子碧玉去叫来了。
奶娘姓田,面目黝黑,皮肤有些粗糙,脸颊上圆圆的两团暗红,是长期乡间地头劳作留下的晒印,穿一身粗麻衣裳,胸脯鼓的高高的,不知道走路时能不能瞧着脚。
前两个月碧玉就把府中的规矩跟她细细的讲了,是以田奶娘走道时甚是小心谨慎,头是决计不敢抬得太高的。
跟叶方时和付氏行过礼以后,从婆子手里接过还在睡的女婴,跟着丫头子去了院子厢房。
叶方时转头一看,压在人头上三日多的黑云此时已然消失了九成,余下不多也在急速地消散,日光渐盛。
天井中的水缸子里,油绿的莲叶中间,一朵赤红的莲花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悄然绽放。
陆
灼灼一朵,亭亭玉立,如同一朵硕大的火焰在风中摇曳。
叶方时心中一惊,他从未见过颜色如此艳丽的莲花,水缸里的莲花品种是太太付氏挑选来的,以白色粉色居多,放在天井中有四五年了,从未见过开出红色的。
一时说不清是吉兆还是凶兆!
踌躇之时,叶方时贴身的小厮福生满脸喜色,直奔叶方时身边,回话说河堤那边情况尚好,本来筑好的工事没有半点毁坏,只待日头好了,把周围的水汽蒸一蒸就可以继续动工了。
福生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抚着心口,说话既吊人胃口又不显得聒噪,道:“老爷福泽深厚,您是没瞧见,那河水就差那么……”
年轻的小厮比出个指节,对着伺候了十多年的老爷说着:“那么一丁点儿,就要漫过堤坝了,幸好大雨停的及时……”
叶方时一直悬着的心这回落的踏踏实实的了,转头去看那朵开放的极其耀眼的红色莲花,心里那点儿担忧疑惑顿时散去,回到书房大笔一挥,给新生的闺女取名“红莲”二字。
叶方时写的一手好字,眼下心情舒畅,更觉得笔锋有力,游刃有余,比起往昔那些更添了三份风骨,满意地搁下笔,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喧闹。
付氏急急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清香烧灼后留下的气息,她揪着手中的帕子,对着叶方时行了一礼,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沈姨娘血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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