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梦想
《破墓》因其题材和类型的特殊性,制造了韩影在2024年的第一个热点。无论在此前第74届柏林国际电影节,还是本土公映,亦或是本月正在进行的北京国际电影节,《破墓》都因其明显的「东亚恐怖」标签而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近年来,日式恐怖片逐渐式微、中国台港恐怖片开始表现出类型转向,可能唯有《破墓》所代表的韩国恐怖电影在这一领域挖掘更多的可能性,进行恐怖类型的精细化打磨,在创新的同时也在试探一种新的市场成功样板。
《破墓》(2024)
《破墓》的出现显然让人耳目一新,但我更倾向于称其为导演和电影工业双向成熟的结果。
本片直接承接了导演张宰贤在《黑司祭们》和《娑婆诃》中积累的创作经验,但不同于前两部电影中对于宗教和神秘主义关联性的探讨,《破墓》虽然依然走宗教恐怖路线,但选取在东亚更有文化共鸣的迁墓作为叙事起点。可以说,通过三部电影,张宰贤在走一条「更韩国」也更成熟的恐怖电影之路。
《黑司祭们》(2015)
另一方面,我们通过《破墓》也终于看到罗泓轸在《哭声》中积累的韩影恐怖文化,两部电影产生了奇妙的互文,让人看到韩国恐怖电影的集群性特征。事实上,在本片的观影过程中很难不去对比《哭声》,即使在一些层面还未达到《哭声》的高度,《破墓》还是表现出自己的独特性,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代表东亚恐怖片在当今的最高制作水准。
《哭声》(2016)
首先,本片最直观的「升级」是叙事和视听呈现。
张宰贤一改其在《娑婆诃》中的慢节奏多线索叙事,《破墓》的故事呈现相当的直给,节奏进一步加快,情节密度也有了很大的提升。影片将韩影擅长的交叉剪辑运用到极致,雨天崔岷植饰演的金尚德第一次探访报国寺这一场,先交叉剪报国寺内的前史讲述和入殓师高荣根看管棺木,利用观众的观影经验暗示高荣根会私自开棺,后面真正的开棺者出现,再剪到高荣根去吃饭,变成三线交叉剪辑。这种先给暗示,再提示信息差的做法显然需要观众更多的专注力投入,也更容易获得观影快感。
除了这一场,影片还在「招魂附体」「火化尸体」「拔出铁针」等诸多段落纷纷运用交叉剪辑来收紧节奏。即使小范围的同一场戏内,如破墓仪式这一场,导演依然用了极碎的镜头在「仪式」和「破墓」之间交叉,极大的提升了这场戏的震撼性。虽然全片交叉剪辑还没有一处达到《哭声》片尾的效果,但也从一个侧面证明导演叙事技术的提升。
另外,影片整体的审美都比导演此前作品上了一个台阶,全片影调高度和谐,大量外景戏和人物服装都是暗调灰调,渲染氛围的同时也提升了视觉美感。与之产生对比的是大量内景戏,乃至鬼火出现后的外景戏全部暖调打光,强调诡谲的视觉奇观。
即使奉吉受伤后,花林站在其病床前的镜头,也有着极其突出的逆光打光,影像造型上显然向着更加精细高级的方向发展。同时,开场的音乐鼓点、几场做法仪式的音乐都与其他同类恐怖片有所区别,声音制作在本片中也堪称精良。
本片第二个亮点在于导演在其擅长的宗教恐怖框架内,对东亚恐怖文化做了整合展示。当然,关于这一点褒贬不一,到底是文化的总结和致敬,还是对别国文化的简单挪用,可能不同的观众有不同的答案,对于我来说,本片的「乱炖」做法并不高明,但有意义。
全片最突出的是风水的概念。风水师金尚德的一系列工作流程乃至其对五行、阴阳的论述其实对于中国观众再熟悉不过,这一根植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概念成为《破墓》的叙事基础。
当然,对比郑保瑞的《命案》,《破墓》的风水文化体系显然看起来不服水土,于是导演直接让风水师和韩国女巫展开合作,谋求文化上的共赢。金高银饰演的花林跳大神的部分韩国导演拍起来可谓驾轻就熟,毕竟在《娑婆诃》和《哭声》都有过非常详细的展示,本片在此基础上加强了做法现场的奇观性,做了恐怖文化本土化的最大努力。
《娑婆诃》(2019)
影片前半段走的是恶灵路线,其中吸纳了大量日式恐怖片中鬼魂无形的思想,当然也在各种细节致敬小林正树的《怪谈》,开始进行第二步的文化融合。朴会长祖父的魂魄飘出之后,影片进入传统的东亚鬼片套路,然而鬼魂的形象被镜面反射出来的时,浓浓的泰国风味开始显露。
朴会长接到金尚德电话而此刻门外另一个金尚德在敲门这一段落打破了观众的既定思维,反转的很精彩,但为了成就这样的反转,设定中祖父的鬼魂无法破门破窗,但会利用手机打电话的细节不免有些离谱了。到这里,影片给人制造了一种以日式为基础,但又反日式的感觉。
到了后半段,干脆直接背离恶灵路线,开始给丧尸冠以新的称谓:「精灵」,以传统文化破译谜题进而打怪,这又给了我们些许「盗墓」题材的假象。
过于混杂的元素和东亚恐怖文化大合集难免让《破墓》无法在一个固定的恐怖片类型里运作,拼凑感有些强,但在当下中式恐怖和日式恐怖都难觅踪影的情况下,本片至少让诸多恐怖片的影迷在短时间内体会到互文的快感。
最后,《破墓》的文化内核值得深挖,导演通过如此类型化的包装竟然拍出了韩国民族性的某些面向。
第一重民族性也是东亚文化中的共性:父权制阴影。与传统韩国恐怖片中「因果报应」的思想不同,阴魂不散的祖父才是片中整个家族最大的威胁。仅仅是因为血脉联系就导致祖父的复仇,将自己的戾气传播至家族每一个男丁,即使已经变成魂魄,也必须让后代对自己低头。
可以说,《破墓》中的第一重叙事将父权制用恐怖意象予以呈现,足以表现其在韩国文化中强大的力量,最终朴社长的姑母做决定将父亲尸体火化,或许,对已经死亡的父亲进一步「弑父」才能真正解决危机。
第二重民族性是一种历史恐怖,这来自于韩国民众的集体无意识。漫长的被殖民历程和长时间的独裁统治都让独立和自主在韩国显得无比珍贵,即使当下已经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但历史一如父权一样,阴魂不散,犹如毒刺一般此在这一民族的咽喉处,随时有可能爆发。《破墓》后半段对于日本殖民历史乃至丧尸的叙述都体现着这种历史恐怖,而正因为这种恐怖,才需要不断有人为独立、为自由去拔出那根铁针。
在这个意义上,《破墓》和《哭声》一起建构起了只属于韩国恐怖故事,它有别于西方的科学恐怖、中国的因果报应、日本的灾难恐怖(或者说地理位置恐怖),历史之痛才是韩国民族性中真正的恐怖的因素。
本片的成功模式是否值得借鉴,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破墓》至少让我们看到东亚恐怖电影作出的改变,也许继泰式恐怖之后,韩式恐怖也能走出自己的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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