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写作技巧｜好奇与探索精神，总会不经意引发出格行为

箱中人

作者 | 苏民

对话作者

水母： 你好，苏民。最近出版了你的短篇小说集《后意识时代》，其中同名短篇曾获得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集整体水平很高，向你祝贺。

我记得你是大一时写了第一篇小说，最初受菲利普·迪克的影响开始创作，到现在你已经历了好几个写作阶段，专职写作都很长时间了。这本《后意识时代》应该是一个阶段的总结。作为一名专职写作的科幻作家，能谈谈你这本书的创作经历吗？

苏民： 是的，因为迪克的行文方式经常贴着人物内心写，注重个人精神世界的议题也符合我的写作目标，让我觉得我也能写科幻这一题材。不过当读过的不同风格小说越来越多，自己也会发生改变，会想尝试更多。

比较有趣的是，因为迪克以及很多其他作家总是写中年男性主角，导致我在二十出头的写作初期也很爱以中年男性的口吻写作，还爱写夫妻生活的纠纷和琐碎。我的另一些写作则显得少女和中二，又时不时以女性口吻去写反讽中年男性的故事，一个相对割裂的时期。这使得这本选集在选稿时有些尴尬，最后选的这些篇目是2018-2021年间写的相对成熟的篇目。2018年签约未来局，被要求写具有特定风格特点的科幻小说，于是写了很多心理学科幻小说。不过现在是2024年了，我已经不太能对自己三四年前写的东西抱有好感，甚至读来觉得羞耻难当，期望以后能写出更好的作品。

水母： 《后意识时代》这本书很具有你的个人特色，我很喜欢。书里面的作品大都在探讨心理学的主题，这与你的专业背景有关吧。心理学又是如何影响你的写作和世界观？

苏民： 我从高中开始看心理学的书，大学选了心理学专业。一方面一些心理学家的理论与哲学观构建了我的价值观，另一方面是，心理学中描述的很多极端化的心理情况让我拓宽了对人类及人类社会的理解。这些都成为我思考世界的基础，所以写作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从心理学出发。当然，也是因为更为熟悉。

水母： 你的作品既有科学的严谨性，又不失文学的想象力。那你是如何将心理学元素融入小说创作中，做到这一点的？如何处理现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

苏民： 我主要是从一种情绪或心境出发的吧，然后依据心境背后的心理学理论展开故事与探讨。对现实与虚构的界线的处理，主要在于能不能抓住读者的注意力吧。一开始就出现太过跳脱读者生活经验或认知经验的描写，就会让读者无法进入，如果在现实情境下逐渐增加虚构部分，就会让读者的注意力跟随下去。

当然，不同类型的读者的认知情况和喜好都不同。对于有些读者来说，只有非常跳脱的超乎寻常的刻画，才能从一开始就吸引住他们。

水母： 你的科幻创作灵感主要来源于哪里？是否有特定的科学理论或哲学思想对你的作品产生了重要影响？

苏民： 来源方面，阅读和生活体验都有吧。在写作的前期，这些日常生活的观察与体验几乎就是写作的最初动力与素材。

在心理学家中，荣格和欧文·亚隆的理论对我的影响比较大，再是丹尼尔·丹尼特的意识理论，还有凯文·凯利，还有一些控制论、进化论的理论书。

水母： 在这本小说集中，你探讨了人类意识、记忆、情感等方面的问题。你认为这些主题在未来的社会中会变得更加重要吗？

苏民： 不一定会变得更加重要，我认为大概率会变成别的东西，或者以别的面貌与议题反复出现。

水母： 小说集既然叫做《后意识时代》，你对“后意识”这一概念有着怎样的理解和阐释？“后意识”这个概念，这是否是你对人类意识进化的一种设想？

苏民： 是的。其实小说中提到的“后意识”的现象，即脑子里自动出现一些知识性、概念性的长句子，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都经历过，一些读者读完也说遇到过，非常有共鸣。

水母： 在构思和撰写《后意识时代》里的这些小说时，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你是如何克服这些挑战的？

苏民： 通常一篇小说写到后半部分，我脑海中关于这个小说世界的想象已经很充分，情感也十分充沛甚至说得上激动，这会使我很想快点写出来。一旦求快就容易细节缺失，而且因为情绪激动，很难马上察觉这种缺失。一般要放一段时间，我才能清晰地看出来。让朋友老师帮忙看稿，也是检测表达是否到位的办法。

水母： 这本书里有很多形象鲜明的角色，令人印象深刻。你自己喜欢这本书里的哪些角色？

苏民： 我喜欢《绿星》里的小日，《逃出索里星》里的伊格子，《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里的李颜。他们都是相当纯粹又富有激情的角色。前两者是我所写过的少男少女角色的缩影，最后一个的人物原型是我的大学导师，一位真实存在的认知心理学教授，她对科研的热情和对待人事的纯粹简单态度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也说过许多让我记忆深刻的话。

水母： 都是很有能量的角色呢。在《后意识时代》这些小说中，有些角色选择逃避现实，而有些角色则努力面对问题，你是如何处理这些不同态度的角色的？

苏民： 我觉得人是很容易逃避现实的，甚至会为了逃避现实问题，去努力做一些看上去很积极正确的事，比如给自己定工作目标，让自己卷起来，比如一股脑投身于某个兴趣爱好……面对问题听起来是更有勇气的行为，但也未必是剧烈的，有时候仅仅体现为一种接纳和选择。在小说里，人物的逃避行为更容易推进剧情，面对现实的选择则决定故事的结局。

水母： 你的这句经验之谈让我很受启发。《后意识时代》中的很多概念和设定都非常具有想象力，你在创作时受到了哪些启发和影响？你在创作过程中是否有参考过其他科幻作品或作家？

苏民： 一些设定来自生活体验，一些是照着理论思考的结果。写《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是受了《24个比利》的影响。《24个比利》是一本非虚构的自传，但其中的传奇性，很多小说都难以达成。看完我就想，多重人格要是写成科幻一定也很有意思。

不过，我写《请问这是你掉的人格吗？》时的一大兴趣点是叙事方式，我想创造一种专门配合多重人格科幻设定的独特叙事方式，就像一种新型的叙诡。从读者的反馈来看，这个叙事方式还算可以，基本达到了我的预期。

水母： 你现在专职剧本和小说的创作，但你曾说过，业余也写写诗。愿不愿意把你写的诗发出来，供我们这些喜欢你的读者阅读。一两首就好。

苏民： 好的，大家随便看看。

《我们在彼此的影子里快速褪去》

我们在彼此的影子里快速退去。

落叶从枯黄变回新绿，

从泥土回到树梢，

月亮从东方落回西方，

地球顺时针旋转，

黑洞吐出光。

我们在彼此的影子里快速退去，

退回背对背站立的起点。

《绿菌》

过去，

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它们散落在地上，

弹珠般一颗颗蹦着，

滚入看不见的床底。

所以我不再说话了。

我不再说话，

我躺在湿漉漉的森林里，

白色的霉菌慢慢覆盖我的身体，

像僵硬的石膏。

我等待着，

等待死亡完全占据我。

过了一会儿，

有青苔从我的背后长出。

水母： 我很喜欢“我们在彼此的影子里快速退去”这句，非常有诗意。除了写诗，你还有什么爱好呢？比如说艺术展？最近有参加过哪些吗？有什么推荐？这些活动是否为你的写作带来新的灵感？

苏民： 会的，看展很容易产生新灵感，虽然不一定最后写出来。

最近看了一个中法建筑联展。近几年中国的建筑设计都大量使用中国古典元素，青瓦屋顶、长廊等元素都很好看。还看到很多用藤条造的建筑，藤条材料不仅大量露出成为主要视觉元素，藤条的搭建还构成了整个建筑的基础结构，其中不乏造型夸张、形态飞扬的结构，就像是丝绸朋克的科幻世界里会出现的建筑。

水母： 你的创作从各个领域汲取美学营养呢。那最后也给“不存在科幻”的读者朋友们，推荐你最近正在看的一本书吧。谢谢你。

苏民： 推荐一下《地球精神分析记录》（作者：山田正纪），是以荣格的理论为基础写的长篇科幻小说。可能不是很好读，对精神分析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读读看，它里面精神分析的分量的确很大。

《箱中人》创作谈

苏民：

写《箱中人》这篇小说的灵感来自网上看到的一篇行为艺术报道，好像是一位群友提供的，说是一位行为艺术家用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理论，培育小白鼠来弹钢琴键，将钢琴音的高低与股票基金的涨跌相关联，来预测股票的涨跌。经过很多代的筛选和繁衍后，留下来的小白鼠平均预测准确率高于基金经理。

这个嘲讽人类基金经理的行为艺术，让我想起斯金纳曾写过一本科幻小说，叫做《瓦尔登湖第二》。小说中他构建了一个一切由行为主义引导和建构的理想社会。这本书从小说的角度来看不算好看，但引起了当时心理学界的争论。心理学界对行为主义心理学的批判，使得行为主义在20世纪中叶陷入泥潭，销声匿迹。当年的斯金纳却近乎偏执地将行为主义当作构建桃花源的良药。我马上觉得，斯金纳的这个设想在元宇宙里是最适合实施的，因为元宇宙就是完全人造的，各种变量和反馈都可以转换成数字，更方便控制和观察。而且其实所有游戏都是操作性条件反射的运用，游戏设计师本质上是在通过数值操控玩家的游戏体验，包括赌博的上瘾机制也是对这一理论的有效运用。虽然现在谈到元宇宙都和自由主义和去中心化分不开，但如果元宇宙真的实现，我猜肯定逃不过行为主义。实际上，在神经网络研究和前沿的大语言模型研究中，都有行为主义复兴的迹象。所以我写了这个由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来建构底层的“流时代”，来探讨一下“自由与控制”这个议题。

《箱中人》基本放弃了我之前习惯的叙事技术，用主角的思考过程来构建故事。因为第一人称的主角是一个老科学家，就不适合像之前那样贴着人物的感官来推进叙事。他的世界观是比较抽象的，所以也不适合太多环境描写和视觉描写。有很大的篇幅像是议论文的写法，但又不能真的写成议论文。这篇作品的主要挑战是：如何让一个人的抽象思考过程能吸引人读下去。

在最初的构想中，流时代是因为3055的反叛行为覆灭的。后来改成了3055的反叛行为没有造成覆灭，只是引起了短暂的麻烦。主角科学家解决了麻烦，并将“箱中人”预测系统很好地运转了下去。看起来一切都好，欣欣向荣，但流时代还是发生了经济危机，走向毁灭。这个更改更符合控制论，更符合一个系统内部平衡与失衡的发生规律。“箱中人”预测系统看起来给流时代带来了经济繁荣，但正因为预测系统的完美运行造成了算力的“通货膨胀”，危及了系统本身。这同样符合行为主义自身的繁荣和衰败的因果，也符合小说中高认知、高预测准确率的箱中人发生叛乱行为的因果。

3055号族群是“箱中人”系统中的变数，却也是并不意外的人性的延续。3055族群的成长符合人类本身的成长历程，好奇与探索精神总会不经意地引发出格行为，固步自封则引发抑郁。但即使是在抑郁中内耗，人性的光芒也不会完全消失，它们只会在体内潜伏，等到合适的时机又会重放光彩。

另外一提，“3055”是一位新古典后摇的冰岛音乐家的曲子，我很喜欢它，小小地安利一下～

来源 不存在科幻

转载 高校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