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鹏：我为什么要这样解读《史记》？

编者按：

中国是个史学深厚的国度，但传统官方史学是非社会的、非平民的。古代很多史书在今天看来都过于脸谱化、流水化，且有价值观混乱和材料不加分析地堆砌的情况。《史记》却不是这样的史书，即使批判传统最为深刻五四时期，鲁迅也赞誉《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那么《史记》究竟该怎么读，它对于我们当下究竟有何意义？青豆书坊（杨鹏老师《史记人物五十讲》出版方）邀请作者杨鹏，畅谈本书“为什么要这样解读《史记》”，能帮助读者发现《史记》更多的现代价值。

青豆读享：

杨鹏老师好，作为中国思想史研究的学者，您不仅花了两年多的时间讲了《史记人物五十讲》的课程，还出版了这本书。《史记》是一部史书，与您研究的思想史有何联系呢?

杨鹏：

历史故事的影响力，往往是超过理论著作的。研究理论著作的，是知识分子。影响大众行为的，是历史传统。历史传统，是通过历史故事来传达的。可以说，每个《史记》的历史人物，都是司马迁以故事形式组合出来的一篇论文，身上所表达的价值观和得失成败，对中国人心的影响是深远的。

研究《史记》历史人物，就是研究司马迁的思想，也是研究中国的思想史。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引孔子之言说:“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意思是说，与其用空虚的理论来承载传送，不如表现在具体的行为事件之中，更为深刻切题和显著明白。思想理论的表达，历史行为和事件的记载，都是传达思想的形式。但历史故事，更容易传播。研究思想史，要研究从各方面表达出来的思想，对中国思想史来说，中国的史书尤其重要，因为中国史官有究天人之际、以史载道的传统。

青豆读享：

在《史记人物五十讲》前言当中，您说”《史记》当中的许多英雄是无底线成功的英雄，是价值层面虚无的英雄”。那么，在这本书中，您选择这些人物来解读的标准是什么?他们与“无底线的英雄”有何不同?

杨鹏：

我选择的这些人物标准，主要是看历史影响，并不是看他们的价值取舍。人是复杂多元的，人的历史影响力有可能是正面的，也有可能是负面的。

刘邦就比较典型。刘邦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是正面的，因为传达了刘邦深刻的有限政治的政治学，他将朝廷的职能限定在防止人相互伤害和相互侵犯下，以保护生命权和财产权来立国，这是非常伟大的洞见，这是正向的历史影响力。但同时，他又单方破坏鸿沟之约，阴谋偷袭，为击败对方而不择手段，不讲信誉，这就是留下了坏传统，这是负面的历史作用。

青豆读享：

在谈到春秋时期各国之间的关系时，您使用了一个概念叫“太极图秩序”。可以概括一什么是“太极图秩序”吗?

杨鹏：

那时的中国，并不是中国集权的中国，不是金字塔式的大一统的君主集权的中国，不是一国一君一元秩序，而是多国多君多元秩序。也有天子这样的天下共主，但天子没有实权，只有一种政治和文化的影响力。

各诸侯国是自治的。但是，多元的诸侯国，并不是没有秩序的，可称为霸主制衡秩序。例如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战中，北方以晋国为主，形成了晋国、秦国、齐国这样的北方军事联盟，南方以楚国为主，形成楚国、陈国、蔡国、郑国这样的军事联盟。晋国联盟与楚国联盟相互对抗和相互制衡，如同一个建立在制衡基础上的太极图，老子、孔子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

青豆读享：

秦朝所建立的大一统制度与“太极图秩序”的差别是什么?

杨鹏：

太极图秩序是横向互动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或一方力量，能主宰一切。优点是在不断的竞争之中，充满创造的活力与德性的高贵，缺点是平衡线总在变化，容易不稳定。秦朝建立的大一统秩序，是一个集权君主和一个统一的国家，优点是稳定，缺点是压抑竞争，使民族失去创造的活力，德性败坏，最后文明衰败。

青豆读享：

在《史记人物五十讲》当中，您认为在《史记·孔子世家》当中，司马迁有贬低孔子的嫌疑。但也有人认为，“不虚美”正是司马迁写人物传记的特点，对此您怎么看?

杨鹏：

人性是有主观性的，做不到绝对的客观性。人评价事件和人物，是受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决定的。司马迁在思想上，倾向于道家黄老学。

他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转述自己父亲司马谈对当时有影响的六家思想的评价，就是评价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认为儒家的优点是“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缺点就是凡事要君主领头，让君主劳累而臣子闲逸。而且儒家礼制繁琐，让人形神骚动，不可长久。同时认为道家顺其自然，配以法制，管理简约，事少而功多。

所以司马迁是有自己清晰的评价标准的，因此他对孔子，是按自己标准，该表扬的地方就公开表扬，主要是表现在孔子传承六艺。但批评的地方，他就暗贬。

青豆读享：

除了《史记·孔子世家》之外，关于孔子的哪些史料还值得一看?

杨鹏：

关于孔子的史料，我认为只是《论语》是最实在的。其余都是后人追记，不可靠的地方多。

青豆读享：

在《史记》当中，司马迁并未给郑国国卿子产立传，但在《史记人物五十讲》当中，您不仅盛赞子产为“小国伟人”，还撰写了三章内容系统论述了子产三论。为什么子产如此重要?他的思想和政治遗产对后世最大的启示是什么?

杨鹏：

子产的历史价值很高，应当好好传扬一下。他在中国法律史上，是最早的成文法的颁布者，这是历史突破。他的“不毁乡校”，是对民众对政治的关心和参与的认同，他在政治上是有先导性的。

他严守朝廷和商人的盟约，这是按盟约的、契约的原则来规范君主朝廷与商人阶层的关系，不侵犯商人的私有产权，这太珍贵了。

所以我在《史记》人物评点中，专门补入了子产。司马迁不好好给子产写传，这说明了司马迁在价值观上，对成文法、对民众政治参与、对建立朝廷与商人的契约关系及保护私有产权的历史作用，完全无感。这是司马迁的缺陷。

青豆读享：

谈到战国历史，商鞅是绕不过去的人物。与许多当代人肯定商鞅变法强国的功业相比，您对商鞅的评价是负面的，认为他破坏了礼制，破坏了社会信任。你认为到今天为止，商鞅对人思想的破坏仍存在吗?表现在哪里?

杨鹏：

核心就是军国主义，把整个国家打造成一个军队。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将朝廷的执政目标，定位在征服天下;二是让朝廷以农战(农业和战争)的目标制定严格赏罚，将民众拉入朝廷的战车。本质上，就是君主意志中心论，通过朝廷的严格控制，用君主意志来支配全国每个人的生命。人民只是君主实现自己政治野心的工具。朝廷执政的目标，不是以人民的自由和利益为导向的，对人民的权利是有很大伤害性的。

青豆读享：

司马迁对商鞅结局的处理是“作法自毙”，那为什么到了当代，商鞅反而有了众多簇拥者?这与当代人的历史思想有何联系?

杨鹏：

这是大一统国家主义思想的教育和宣传使然。民众常常会欢呼对他们自己的生命和自由最有奴役性和破坏性的思想观点。

青豆读享：

去年因为某热播剧的带动，《孙子兵法》一度热销，人们把兵法当成一部充满计谋和斗争之道的书来读。而在《史记人物五十讲》当中，您强调《孙子兵法》有仁爱之心。如何解释此处的“仁爱”?当代人对《孙子兵法》有何误读?

杨鹏：

《孙子兵法》的价值定位，不是侵略性的而是自卫性的。不是以军事暴力征服天下，而是以智慧的军事行来来保卫国家安全和人民生命财产。这是由《孙子兵法》的良好动机决定的。

青豆读享：

您对《史记人物五十讲》的读者有什么期待呢?

杨鹏：

今天的人读历史，喜欢看成败经验，看成功学。我希望在看成败的同时，也关心历史中的善恶。关心善恶要在关心成败之上，这样才能有一个正直的人生与公正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