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田宏杰/故乡纪事（含评论）

把钟撞得震天响

紧一阵松一阵

充满了节奏感

一个街筒里的人都被震醒了

敲钟人个子敦实

走起路来像只矮脚虎

沙哑的声响像他的名字“疙痨”

说话时阴沉着脸从不正眼看人

这个村在他眼里是个小小部落

他就是说话当话的酋长

可临终躺在病床上

却怂得像泄了气的皮球

春天里

一院的土黄色

忽然间

就被一片紫色点燃

缕缕清香

熏醉了梦中少年

秋天里

满树摇曳着金黄的果实

衬托着高远的蓝天

长棍挄下来的金蛋蛋

交到学校就能换回表扬

天不亮就能听到井沿的扁担响

井里的水冬天冒热气夏天丝丝凉

也不知哪一代人打的井

后人天天取水也没干过

有一年说井眼堵了水浅了

竟然从井底淘出一大堆老瓦罐

大舅来我家说这井水咸

多少年了我喝着只觉得甜

如今家家接上了自来水管

家门外的那口老井早已被填上

生产队里的那口钟

挂在村里树的半腰

每到饭后时分

当当当敲得震天响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字迹满街飘荡

社员们扛着农具出门

去哪块地各干啥活儿

生产队长吆喝得清清亮亮

只是后来分产到户

再也听不见也看不见了那口钟

每逢周日下午

母亲就会为我准备一周的干粮

厨房的炊烟里活跃着母亲的身影

窝窝头还有冬瓜豆豉芥菜黄豆

装满了一布袋一罐头瓶

我扛上肩头头也不回迈出家门

到县一中的路真长啊

走过了一村又一程

前面的路还是望不到尽头

回家的路上有时风有时雨

没有雨具就硬生生地扛

不怕风吹乱了头发雨淋湿了全身

发着高烧硬是走回家中

母亲为我盖上了厚厚的棉被

喝着母亲做的鸡蛋荷包面汤

烘走了一路的寒颤

黑制服大盖帽外加白腰带

站在城里的十字路口执勤

高高瘦瘦的年轻身躯

支撑起职业的尊严

有一年站在大雪里

眼见坐在黄包车上的贵妇对他倩笑

他夸口说自己的英武相牵了美女心

同事说别自作多情啦

看看你帽子上的积雪都快冒尖啦

不知道林砦这村名

是不是缘于山东来的老林祖上

反正打我记事时

老林就是一个古老的存在

松弛却暴着青筋的胸口

即便在大冬天也全然开放

混浊的老眼里

时常随泪流出沧桑

眼里总有流不尽的泪水

无力干活却从来不停

看到别人收获了草堆

无奈叹息自己实在干不动

心里生出些难耐的嫉妒

嘴里却嗔怪别人不要命

爷爷天生只能睁开一只眼

他却说能看清邻村村头挠墙根儿的小鸡

他是一位好把式

在村北耙地时栽倒在地里

爷爷病倒后没有治过

除了村里人为他团过土方药丸

床上躺久了心里焦躁

会丟了尊严拖着长腔呼儿唤孙

他走了好多年以后

父亲说

放到现在他不会走那么早

奶奶的个头真矮俩脚真小

早早没了牙齿说话总漏着风

整天擓着个篮子慢腾腾走着

从地里到村头捡拾土路上的树枝粮草

后来奶奶得了病卧床不起

以至滴水不进瘦得像一把枯枝

她说想吃西瓜葡萄可免心焦

家人赶快到集上买来喂她

这是她临终时最后的奢望

走后留下的两个柴草垛很久才用掉

瘦小的个头

时常裹着一身粗布套装

坐下来一句长一句短拉闲话

嘴巴里呱嗒呱嗒品味道

在城东羊尾铺摆了茶摊儿

老麦爷见了世面

在官府里做事的人

被他讲述得活灵活现

身上背负的养家重担

怎么都没法让他直起腰走路

嘴里老是咕咕哝哝

谁也不知道他说的啥

被村里人叫了一辈子财爷

却一辈子都缺财

临走的时候

也是因为缺财受尽了折磨

动作缓慢的高个子老头

在公社当了一辈子兽医

长长的眉毛让他活了大岁数

却也挡不住老去

临终时在医院小儿子问他

爹爹咱回林砦家里吧

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拍着床板急着说坚决不回去

寂静的子夜时分

摸着黑就上了路

把邻家被窝里连声的咳嗽

悄悄甩在身后

架辕的是父亲

或者毛驴

黑暗里一路沉默

去城里拉肥料或者饲料

行走在寂静的土路

望着远处明明的一片

直到走进路灯下的白光

踩上马路上滑鞋底的煤灰

东闸口闪亮的铁轨上

黑乎乎带着怪味的火车头

肆无忌惮地喷出白气

发出宏大的叹息

人和驴子知道

这里离肥料或者饲料不远了

廉价或者免费的它们

此刻反倒显得金贵

一身的力气和热情

却管不饱自己的肚子

以及身体的欲望

说话结巴带吸溜儿

这绰号全村老少都叫

想提亲的人急死也帮不了他

一辈子没有挨过女人的边儿

靠贴在土墙上的挂历女郎

夜夜陪他入睡

临终时气息奄奄

只向弟弟提了一个请求

让挂历陪他入棺

低矮残秃的土墙院里

走动着瘦瘦大大的黑老婆

一天到晚

不是家里就是地里

丈夫冤死得早

撇下孤儿寡母和一双儿女

家用的铜锁铜盆

时常像是娘家人对着她笑

女儿在家坐月子

她更得从堂屋到厨房一趟趟小跑

天擦黑时感觉趟住了什么

搭到肩膀上的却是条活蛇

儿时的冬日

旷野那么冷寂

远近总弥漫着薄薄的雾

淡黄的土地板结着

雨后却会露出

一丛棕色而油亮的嫩芽

树的干枝

被风雨打落在房后地上

皴裂的树皮上催生些霉变的斑点

目之所及

感觉不到苍凉与苦痛

只知道那是食物以及烟火的来源

一阵狂风骤雨

让花花绿绿的柿叶

湿漉漉散落一地

我用稚手握住的铁条

扎着老树下松软的地面

串起华彩片片

远处传来母亲悠长的呼唤

顾不上应声

只顾沉浸于贫乏中的餍足……

厨房里冒出的炊烟刚刚停止

卖力鼓劲的风箱也开始静默

新玉米面做成的锅饼

飘着葱花香味的千层油饼

刚刚蒸熟的新白薯

和着豆豉面酱飘出的诱惑

很快便端上槐树下的石桌

新麦面做成的白面条

会关上门偷偷地吃

全家人拿出吃奶劲轧出来的饸烙面

紫色小鱼样的杂面蝌蚪

会作秀般当着邻居的面盛到碗里

等到加了蒜泥香油端上桌

就组成了家庭最丰盛的席面

全家老小说着笑着围在一起

咀嚼着劳作后悄悄降临的幸福

只需生产队长街里的几声大喊

滚滚尘烟立马扬满小道

大人小孩擓着篮子手拿利铲

往地里一路疾奔

其实去抢的只是地里的麦茬

烧火做饭用的燃料

可在社员们眼中

那分明是一根根难得的金条

那个肯下力的枣花

脸晒得黑红

擓着的篮子大过她

从地拾柴割草回来时

常常是傍晚时分

太阳正伴着炊烟下沉

身影闪过

她身上有三处眼前跳动——

又厚又破的花棉袄

眼角里总也擦不干净的“芝麻糊”

还有袖筒上经常粘着的

带着毛刺刺的干“老鼠屎”……

儿时的西家邻居

弟兄俩俩性格

大的老实沉静

爱笑却不多说话

小的爱动

猴头猴脑

话多还满街乱窜

多年过去

回乡又见哥俩

一个微胖一个瘦小

但有着同样黝黑的脸

经历了岁月无数层的风霜

两人性格都改变成了一样的沉默

不是母亲一次次痛失

肯定下不了

起这名字的决心

王八就王八吧

叫习惯了

谁也不会感觉是骂人

骂就骂吧

能保住不死掉挨骂算啥！

王八叔总是忙着

不停干着农活做着家务

就连上街买农具打醋

脚步都一路匆匆

如今已经七八十岁

却还在不紧不慢地忙着

半年的收获

就是母鸡们贡献的一篮子鸡蛋

妈起个大早赶火车

带我进城见世面也换些学费

跟婶商量好天不亮就出家门

到宋门里卖了鸡蛋早回家

少年心事重

不惜起大早走远路

兴隆火车站台边青暗的白炽灯

打着询价男子的背光

五分钱一个一出口妈就感觉不妙

说咱赶快沿着铁路步行进城

夜幕中的身后传来粗重的脚步

有人打着手电筒喊着站住朝这边追

紧锁在妇女肘弯的竹篮

在与男人的撕拽后彻底失守

喘着粗气訇然滚动的血色车轮

被车灯映亮的狰狞的脸

以及火车骤然发出的巨大吼声

让少年惊慌中滚下了坡

跑了一趟趟的母亲

开了证明到公社申领

少了鸡蛋的篮子竟然归来

只是警告不许再搞资本主义

没做过生意

却被说成了投机倒把

抚摸着失而复得的珍爱

满腔冤屈却被意外收获与惊喜代替

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个物质、精神都极度匮乏的时代，一个深度内向、少言寡语的农家少年，在燥热的夏日里，时常一个人光脚行走在村庄，徘徊在院落，踩着那片贫瘠的土地，在蝉声蜓影中寻找乐趣；当他背起书包学习断文识字，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以及世间的身影，他内心的感受被悄悄激活；当他用儿童眼中才有的清澈，摄录下了发生在那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小村里的故事片段，和惯常、琐碎的生活场景，一个个生态麻木却又活灵活现的人物，就被定格在他幼小心灵的底版之上，以影像的方式贮存于心灵深处，等到了一定的年龄，又显影出被时光熏染之后的画面。

对这些生活场景及人物个性特征反刍般细嚼慢咽，品出些许底层劳苦人的生活况味。那一帧帧色彩斑驳的画面上落满了风尘，沾染了风霜雨雪，温馨里浸透着苦难，幸福中充斥着悲凉。那些木然行走的灵魂，已经被封存于时光深处，人们甚至记不清他们的名字，认不清他们的坟头，唯有诗人，用他炽热的情感和带有温度的文字将他们打捞，将往事钩起，于是，他们默不作声地复活于人间，让人们拿他们这些标本，重新考量今天的世界、今天的人性。

田宏杰是我熟悉的一位资深媒体人，在开封这座古城里少有的、从事新闻工作多年，内心仍怀有浓重文学情结的人。他大学所学的专业是外语，但对文学却一往情深，19岁的年纪，即在省内的文学刊物发表了3篇短篇小说，21岁从大学毕业，即登上省重点高中讲台，度过了10年的教师生涯。后来，开封日报社的招聘，让他抓住青春尾巴，怀揣着残破的文学之梦，走上了记者之路。其间，他和与社会各界、各阶层形形色色的人广泛接触，频繁出现在多个新闻事件现场，使自己的人生阅历和社会阅历得以丰富，爱读书、喜观察、乐思考的他，因此修炼得世事洞明。

在他的诗中，虽然看不到没有故弄玄虚的高深，却能捕捉到厚厚实实的人性本真，洋溢在诗字里行间的，是土地的芬芳和人性的真与善。纵观这组现代诗，耐寻味儿的佳句真是俯拾即是，我品咂了几首，即感那意境深长的诗味暗暗搅动着我的心灵世界，让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把诸多的感触写在这里。

我生长于豫东农村，对农村生活我并不陌生。就像我年少时，常会到地里挖野菜、采野菇，诗的意境仿佛让我随着作者幼小的身影走进那个年代，诗中戳心细节，让我情不自已、浮想联翩！儿时记忆因岁月如风沉睡已久，作者的诗，像一场透雨将满山的春笋唤醒，让我记忆中发黄的照片重焕光彩！

作者用白描和漫画的手法，为深埋在岁月尘埃里的各类不同个性的小人物塑成群像，每一个人物都有其鲜明的个性特色，每一个人物又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一类人的缩影，甚而成为那个时代的缩影。他们的举动、思维、话语，都是那样的原生态、那样的朴质，却又是那样的深邃、那样的意味深长——不同的抗争一样的命运，最后都争不过生活、逃不脱命运！“混浊的老眼里/时常随泪流出沧桑”,这是《老林》一诗里充满震撼人心力量的句子；《木头娥》里短短的六句，把一个心强命不强、一个力不从心又想要与生活抗争的困苦女人形象勾勒出来，她带着几分倔强、不服输不认输的心理被世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心里生出些满满的嫉妒/嘴里却嗔怪别人不要命”，短短的两个句子，概括了她内心的矛盾与挣扎；《爷爷》这首诗中，作者无意中用上了魔幻主义手法：“爷爷天生只能睁开一只眼/却能够看到邻村挠墙根的小鸡/他是一位好把式/在村北耙地时栽倒在地里”，充满了耐人寻味的人文主义色彩，散发着芬芳的泥土气息。在人生的末尾，他躺在床上，拖着长腔，丢了尊严地呼儿唤孙，把人到风烛残年时那种无奈、无力、屈尊与被动消磨，描写得淋漓尽致。“父亲说/放到现在他不会走那么早”，也道出了那个年代各方面条件的落后以及人们对生命权利的无奈屈服……

《火辣的酋长》写得特别有意思。首先，题目取得都特别有象征意义，还引人深思：无论一个人当了多大官儿、多把自己当回事儿，活着的时候高傲的多么的不正眼瞧人，临了还不怂的像个泄气的皮球？这一刻的可怜相，涤荡了他一生所有的骄傲……《奶奶家的楝花》犹如一幅油画，金黄的果实衬托着高远且湛蓝色的天空，缕缕清香，醉了一个少年的梦！有虚有实，有诗有画，悠悠地从时光深处随风飘来，挟裹着童年的清贫与年少的希冀……

《奶奶》里的奶奶形象也是特别典型，她擓着篮子回村的路上捡一些树枝粮草，在人生的末端，瘦得好像一把枯枝，非要吃口西瓜、葡萄来给心里的焦躁降温,这种举动也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她心里的焦躁有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留恋，或许是内脏已被盛火烧坏，想吃一些凉东西压一压，再或许他一辈子都舍不得吃这些金贵的东西，临死的时候要奢华一次……对于作者描写的这些场景，我非但不陌生，反而倍感亲切！小脚、小个、大篮子……还有奶奶走后是用了好久的柴草垛，无不透露着奶奶平凡的人生，这既是物质的意象，又触及到了灵魂的层面，小小的躯体却散发出为家庭无限奉献和勤劳的能量，这是一个多么勤劳质朴、忍辱负重的旧时妇人形象！简直都可以据此画成一幅感人至深的图画了。

为了回溯时光，回首来时路，不忘记自己来自何方又走向何处，就请品品我们的诗人田宏杰的这组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