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案头上的张家界石头，是因为它能让人读到山的秘籍

文：葛维屏

在电脑桌上，有一块U盘大的小小的石头，如果不是用油性笔，在它的凹凸不平的断面上，写下过“张家界”三个字，我一定会忘记这是我到张家界一游时，从不知何处的山脚下，捡起来、带回来的一块小石头。

小小的石头的形状是不规则的，但是，它的上下两面却是平行的，可以稳妥地放在桌子上。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张家界的山体与石头的一个缩微。走在张家界的山上山下，都可以感受到，山体被纵向、横向地切成了一块块一片片，就像一把刀，横切竖切地均衡地切了数次，然后抽刀之后，那山体便成了这番四分五裂但又一块块胶结在一起的模样。远远望去，以为这样堆积在一起的山体一定是松动的，就像是随便搭起来、临时聚起来的积木，一有风吹草动，它们便会四处散落。

开始的时候，带着这种疑问，对张家界的山，总是心怀战栗，担心它们脆弱不堪，一碰就碎。

但是，张家界的山与它的石头，远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与顽固。

出于对眼界中的远方的山的敬畏，我总是对路边的碎石产生敬意。因为，身边的小石头，正是远处那些山的血脉与筋骨，了解远方不可触及的雄伟的细部，还得从身边的这些风化碎裂的小石头起步。

于是，就在一块耸峙着的危崖下，找到了一块小小的石头。

那悬崖是直上直下的，它的上面，刻着同样的纵横的撕裂面，那架势，好像是公园里，用一块块石头漫不经心搭起的一个人工雕饰品。走在它的身边，仰首看去，它的顶上是倾斜的，倾斜到我站立的头顶上，我真担心，它会倾倒下来，而且在路的另一边，恰恰是一块巨大的石头，从它与断崖的关系来判断，这块一人多高的石头，除了从断崖顶上跌落下来，没有别的来源。

是什么巨大的力，令危崖如此触目惊心地崩裂了，而且现在它自己也是伤痕累累，摇摇欲坠？

我禁不住用手抚摸着断崖的一块块带着赭红色的层面，我惊讶地发现，这石头竟然是如此坚硬。手在上面抚过，感受的是它毫不受侵染的决绝。我再次将我的手，摸向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中，它们同样纹丝不动，坚不可摧。

地上散落着小小的石块，我捡起了一块小小的石头，这就是我带回来的那一个。它在张家界的巨大的山体中，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但是它一旦置于我的案头，便代表了张家界的全部的意义。

观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知全豹，看一块石头，也仿佛能够洞观整个山的风韵与风情。

案头上的小石头的断面有两面是陈旧型的，上面被染成青黑色，已经看不清纹理了，而另两面则是崭新的，呈淡淡的粉红色，就像一块蒸糕被掰开后的断面，上面的颗粒非常细腻，中间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闪光，那应该是一种明亮的含硅的成份吧。从资料中了解到，张家界的山，属于沉积岩，是泥与沙在水中沉积后，经过大地高压后再聚合成的。大自然是多么的神奇，一方面，将整座的山风化切削，由大化小，另一方面，又将碾碎的山体重新聚合起来，形成了循环往复的山的毁灭与制造的过程。现在这一块小小的石头，就是在这一伟大的循环过程中的一个节点上的小小的存在。小石头断面上的细腻，可以想象当初聚合它最原始的材料的细微，可以清晰地看到小石头上的纹理是呈一层层分布的，也许那上面就记载着这块小石头生命的年轮吧，有一处，横向的纹理显得特别的粗，可能是那一年沉淀在这一层的泥沙稍有不同，也带有特别的颜色的缘故吧。

由这块小石头，我也想到了当年到黄山去时，对那些石头的切身感受。黄山的形成，是与张家界不相同的，它直接是由火山岩形成的。走在黄山的危道上，抚摸着身边的山崖，我印象中，它的颗粒非常粗，如果说张家界的山，像是压缩饼干那般的颗粒精细的话，那么黄山的山则像是芝麻糖，里面夹杂着许多的配料。当用手捻压着黄山的山石的时候，竟然发现，可以把它捻开来，碾成细细的碎屑。看似雄壮高阔的黄山，却没有瘦骨伶仃的张家界的山那么手感坚硬，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这也是我不远千里，坚定地把张家界的一块小山石带回来放在案头上常伴的原因。

从一块小石头里，我似乎读到了山的气息，山的韵律，还有山传导给人的精神与气质。我常常想，就是这些石头们制造的高低起伏中，为什么会产生当地山民与我们平原人不一样的风俗与心态？为什么在那里生存的民众，会那么乐于用他们的舞姿，他们的歌喉，放任地表达着他们的内心所思所想？而相对而言，平原的人，却是收敛的，内向的，没有什么山歌，没有什么歌舞，更没有什么诡异的像赶尸一样的传说。

我在想，这些石头们制造了地面的坎坷与起伏，它让人生显得脆弱与渺小，在山的面前，人要显示自己的存在，就必须变得夸大与强硬，于是，那种高亢的山歌，便从心头里涌出，以期与山的波澜壮阔一决雌雄，连绵而出，萦绕在山上山下，让人的主体冲破山岳的羁绊；所以，才会让微弱的肉体能够奔腾着强悍的舞姿，来改变生命臣伏在巍峨下的弱小与平庸，山酿造的人的生命的文化，才会变得那么曲折多姿，绝少羞容，直抒胸臆，毫不忌惮。

这就是这一块小小的石头，让我读到的一点山的秘籍吧。它留在我的案头，可以给我们平原人的平淡的生活，注入一种硬度与亮度，让我们保持我们应有的气节与尊严，给我们以照亮生命的光泽与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