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克念
①复活节、基督教,及林乐知同木渎的关系
林乐知(Young John Allen)是近代中国史上最著名的美国籍传教士,也是美国监理会在华总负责人。
南北战争时期,监理会也南北分裂,于是中国教会就断了粮饷。正在林穷途末路、饥寒交迫的时候,江苏巡抚李鸿章的幕府高参冯桂芬帮他找了份工作,为官方介绍西方科学文化。
此后近二十年,林乐知上午教书下午译书,非但收入丰厚,还成了当时后世都赫赫有名的西学大家。相信林乐知会终身感激冯桂芬。
冯氏榜眼出身,苏州市区人,而晚年于城郊木渎归隐撰述。
苏州当时是监理会的传教重镇,宫巷堂、乐群会、博习医院、中西书院和东吴大学及附中,这些监理会投资管理的产业都在苏州,身为最高负责人的林乐知当然会一直前来视察。既然来了苏州,会不会顺道探访一下三十里外隐居在木渎的冯桂芬呢?
一条小船悠然从胥江东来, 崇祯桥、翠坊桥、邾巷桥,一个穿着中式长衫的大胡子洋人在斜桥堍弃舟登岸,叩响了“榜眼府第”的门环。这就是群贤毕至的木渎。
②皇帝眼中的“吴中十六景”
乾隆十六年(1751),清高宗首次南巡,二月二十一日抵苏。张宗苍以画册《吴中十六景》(即:万笏朝天,寒山晚钟,支硎翠岫,千尺飞泉,法螺曲径,华山鸟道,天池石壁,石湖霁景,灵岩积翠,海涌一峰,邓尉香雪,光福山桥,穹窿仙观,包山奇石,莫厘缥缈,苏台春景)进献。
当时,苏州的画士纷纷进献自己的作品,以求入宫廷画院。皇帝略懂画中“三昧”,经过一番筛选品赏,他看中了两人,张宗苍和徐扬。而徐扬因作《姑苏繁华图》(又名《盛世滋生图》),近年被重印而已为许多人知晓,但知道张宗苍其名其画的则甚少。其实,无论名声还是成就,张宗苍都在徐扬之上。
乾隆帝对张宗苍的画极为赞赏,于是在画上题诗多首。其中对《穹窿仙观》一幅画特别感兴趣,当即题诗云:
阳山高低穹窿半,拔地千仞参霄汉。
琳宫梵宇倚层椒,时有金气为光幻。
从诗意中可看出乾隆对张的山水画“用笔老到,神气合一,山木苍劲秀丽,殿宇杰阁线条细腻有致”甚为欣赏,加深对穹窿山高峻入云,道观建筑的雄伟壮观的极佳形象,为第二次南巡登穹窿赏胜景作了先导。
于是命张宗苍到内廷专门绘画,其画入画院供奉。乾隆十八年,高宗嘉其艺,特赐工部主事,启祥宫(画院)行走。因张画艺高超,屡蒙皇上赐第、赐膳、赐杖及福字、貂裘。乾隆为他的画题御诗达七十余首,所得到的恩赐在历代文人画士中也是不多见的。
③清高宗对于江浙文人的了解程度
清乾隆廿二年(1757),高宗皇帝第二次南巡,首度登临穹窿山,写下这首诗:
震泽天连水,洞庭西复东。
双眸望无尽,诸虑对宜空。
三万六千顷,春风秋月中。
五车禀精气,谁诏陆龟蒙。
诗中由太湖美景而联想到苏州名士陆龟蒙,既表示出作者身为皇帝而对“野无遗贤”的疑惑,也说明乾隆帝的学识渊博,对历代苏州才子的掌故了如指掌。
陆龟蒙在当时木渎东跨塘参加太守宴集,大醉后曾赋诗一首,遂从此渡口经胥江深入太湖,不复相见。因诗句有“几度木兰舟上望”,故而地名改为“兰舟渡”。今天的兰舟渡,有个很硬核名字:铁师一号桥。
④沈德潜同木渎的故事
沈德潜一生一直有两个重要角色,一个是“时艺名家”,即八股文教师;另一个则是诗坛领袖,即诗学理论家。他靠前者维持日常生活而靠后者建立社会地位。登进士第后乾隆帝对其优遇如此,正是因为沈德潜当时已经是有清百年来对诗歌的历史见解和艺术造诣最用功者。
而他对诗歌的理论学习和理论修养,是从木渎开始的。
木渎环山而居,古称“聚宝盆”,其西南尤有群峰绵延,将辖区同太湖隔开,故名作“踞湖山”,因其地势横亘,又称“横山”。横山自太湖到石湖共有七座主峰,以越溪的南麓“峰峦秀美,林木蓊蔚”,颇有隐士寓居。
至于木渎的北坡背阴地瘠,诗学名家叶燮由于官场挫败而宦囊羞涩,只能择此定居,却为木渎培养了好多作诗种子。
叶燮在北坡开辟的山居叫作“已畦”,所谓“山则块然,濯濯然;地为城市往来之孔道,殊乏幽深之致”,但沈德潜却悠游其中,求学一年间还结交了许多终身好友。
他们有的是他的同学,比如原来家在苏州城边,后迁居木渎,住在下沙塘啖蔗轩的张永夫;有的则是同学的诗友,比如木渎山塘街岩东草堂的盛锦。这些乡贤在历史上大多籍籍无名,却一直像一根若有若无的红线,在适当的机会,将沈德潜向木渎牵引。
沈德潜初到木渎的时候,才二十五六,考取秀才后不久;三十年后重临,却仍是一领青衿,已经乡试十次而未能中举。这次到木渎,是来备考的。
这是雍正七年(1729)三月,想到初秋又要去南京省试,沈德潜琢磨找个清静之地幽居温习。此时老朋友盛锦来访,说自己家附近,也就是木渎山塘街的永安桥(因南堍有王家村,因此也叫“王家桥”)边有房屋出租,请他去看看。沈氏当即就相中了这间屋子,并起名为“竹啸轩”。
借住永安桥边没满一年,沈德潜去了太仓坐馆。年底回木渎,也不租房了,索性在百米开外的山塘街鹭飞桥西侧买了一间房子,继续他的“竹啸轩”生活。
沈德潜以《归愚八股文》为教材的举业非常出色,邀请其开馆授徒的官宦富家络绎不绝。而且他也是著名出版人和畅销书作家,其编选的《唐诗别裁集》《古诗源》《明诗别裁集》的销量蒸蒸日上,他自己的诗集《竹啸轩诗钞》也深受读者欢迎。因此,沈德潜经济上宽裕安稳。
⑤沈德潜将乾隆帝带到木渎
虽然生活不再有“穷秀才”之虞,其情趣自不脱文人本色。据后人回忆,他曾经在宅子大门贴了一幅自题对联:
渔艇到门春涨满,
书堂归路晚山晴。
时人评论说,“二语极肖乡村清远之景”。确实,寥寥数笔,就将门前的香溪河、院后的灵岩山勾勒而出,一派晚春黄昏的江南街市风貌。乾隆三年(1738),沈德潜在木渎住了近十年后终于中举,次年进京会试,连捷进士,这幢房子也就卖掉了。
但接盘者知道沈德潜赫赫大名,将这对门贴直接刻在门板上。六十年后依然有人目睹,“见老屋破扉,犹存字迹”。
就清代的诗人而言,论及作品规模,当然是乾隆帝,以四万首的高产量雄踞中国诗歌史的榜首;论及名声之大,则属同时代的苏州文人沈德潜了。沈氏在未入官场前就以诗歌作者和诗学专家的双重身份而名动天下,京城里从阁臣到皇帝,都知道这位“江南老名士”。
而其虽然科场蹭蹬,一旦成进士、点翰林,即官运亨通,以礼部侍郎致仕后还被乾隆帝加尚书衔,赐太傅衔,苏州地方为其建造生祠。迨其近百岁高寿去世,即以太子太师的“三公”地位入祀京师贤良祠,并赐谥号“文悫”,可谓恤典优隆,哀荣备至。
嘉道时期曾流寓木渎的学者王韫斋寻访过沈德潜故居。在诗集《香溪杂咏》中,他这样写道:
一区旧宅太萧条,
耆硕惊心百岁遥;
我亦寓公来过此,
吟魂黯黯鹭飞桥。
沈德潜成进士已经六十七岁,此后又活了三十年,因此可称为“耆硕”——这也是乾隆帝给他的题词。但为何王韫斋路过旧宅要“吟魂黯黯”作同情状呢?沈氏在世的时候固然富贵至极,但刚去世就遭遇文字狱牵连,被乾隆帝褫夺一切谥号荣典。因此后世不称他为“太傅”“太师”或“文悫公”,止称“沈尚书”耳。
道光八年(1828),也就是沈德潜被贬斥五十年后,他的肖像终究出现在了沧浪亭的苏州名贤祠中,其赞语曰:
诗坛耆硕,黜浮崇雅;
福过灾生,埋忧地下。
王韫斋必然看过这条赞语,而其“吟魂黯黯鹭飞桥”,正是对“福过灾生,埋忧地下”的恻隐和回应。
晚清曾有学者评论道:“诗人遭际,自唐宋至本朝以长洲沈尚书为第一。天下孤寒,几视为形求梦卜矣”,所谓“至于(皇帝)赐序私集,俯和原韵,称老名士、老诗翁、江浙大老,渥眷殊恩几于略分,公亦何修得此乎”。
⑥乾隆帝南巡木渎的文化意义
乾隆帝六次南巡江浙,前四次沈德潜都还在世,尤其前二次因为沈氏虽已八十上下,但精力尚可,因此除远迎接驾外,还陪同皇帝一起饱览苏南秀色。
皇帝住在木渎的时候,都同沈德潜诗画唱酬,吟咏相和。比如这首著名的《灵岩杂咏》,就是乾隆帝步沈德潜诗韵写下的:
塔影遥瞻碧汉中,梵王宫侧旧离宫;
观民展义因时切,石栈云林有路通;
竹籁潇潇喧处静,梅花漠漠白边红;
太湖万顷轩窗下,坐辨洞庭西与东。
周菊坤先生说过,“竹子长在山上,那不是文化,把它做成竹笛、毛笔、戒尺之类,便赋有了文化;清冷的寒夜,看见竹子在素墙上的投影,心生悲喜,这是文化”。
同理,乾隆一生作诗无数,可能拈出一首没多大意义;但其登高望远,在木渎同曾在木渎寓居十年的沈德潜唱和,这便有了文化价值;而二百七十年后,我们这班木渎的后生小子在山塘街、御码头、灵岩山切切缅怀,因前贤灵光引导,皇帝也曾驾临本地并留下文化遗迹的,这就是漫漫国史中从萧瑟肃杀中看出的一抹文明的暖意。
乾隆帝的诗作或者速朽,沈德潜的故事或者速朽,木渎的文采风流或者速朽。然而,因着沈德潜的氤氲荣光而有乾隆帝的脉脉关切,使得木渎永远在史籍和文化中留下了一册温柔敦厚的笑靥,这就是文明和历史的不朽,而木渎的流光溢彩,将永远在我们说起这段故事的那一刻,历久弥新,永不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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