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朵玫瑰
作者|刘心武
我搬家的时候,有几个年轻的朋友来帮忙。我那儿有大量的书需要装在纸箱子里面,再一箱箱运走。有一个年轻人发现我的书架上有一套薄薄的小开本的书,共十六本,已经发黄甚至可以说发黑了。他就问我说:“刘老师,这些书你还要吗?”
我一看,赶忙说:“务必要给我留下,这些书很珍贵。”
他纳闷了:“珍贵?”
我告诉他:“这十六本书对我来说是永不凋谢的玫瑰。”
这是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是叶君健先生翻译的。叶先生懂丹麦文,他直接将安徒生童话从丹麦文翻译过来,而且他本人的文笔很好。所以虽然到目前为止,安徒生童话有很多种不同的译本,但我个人认为叶君健先生的这版译本是最好的。反正我读起来觉得特别舒服,就好像安徒生能直接用中文写作一样。
这“十六朵玫瑰”是他本人赠送给我的。改革开放后刚刚恢复文艺的春天,上海文艺出版社就重印了叶君健先生翻译的这一套童话集。这套书开本小小的,搁在手里头很温馨,绿色的封面,每个封面上都有一幅书中的插图,插图是手绘的线条画,既有写实风格,又有一些想象的成分在里面,非常生动传神。每一本书都有自己单独的名字,合起来就是一套安徒生童话全集。
叶君健先生1914年出生,1999年逝世。我跟他相识是在1978年,那个时候他已经60出头了。因为他的翻译功劳很大,1988年他还被请到丹麦去,由当时的丹麦女王亲自颁发“丹麦国旗勋章”,表彰他把安徒生童话介绍给广大的中国读者。
因为有这些事儿,所以很多人就以为叶君健只是一个翻译家。其实,他在翻译外国童话之余,也会写一些儿童文学作品,还会写小说,他是一个写作类型很全面的作家。
那时,我在北京人民出版社(现北京出版社)的《十月》杂志做编辑。与他结识后,我问他有没有稿子可以投给《十月》。他说有倒是有,但是不知道能不能用。我以为他说的是他新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或新写的儿童文学作品。结果他把稿子拿给我一看,一大摞,不是我想象的那样,而是原创的写给成人看的长篇小说。他说在动乱的十年里面,他白天到单位去接受批斗、写检查,晚上回到家就在灯下坚持自己的文学追求,写长篇小说。他写了个三部曲,每一部都有好几十万字:第一部叫《火花》,第二部叫《自由》,第三部叫《曙光》,总的题目叫《土地》。
虽然这些文稿篇幅很长,作为编辑的我审读起来却发现这不是什么苦差事。有时候读一篇长篇小说的初稿会觉得很吃力,但是读他这些小说,只觉得他的叙述文风质朴,就像有人在跟你娓娓谈心,读来很顺畅。
后来我跟编辑部其他人士商量,从他的三部曲当中选一部,发表在《十月》上,最终选定了《自由》。这篇文章发表后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们纷纷感叹说,之前一提叶君健总是把他跟安徒生联系上,觉得他左不过是儿童文学翻译家和儿童文学作家,哪里知道他是一个很老到的小说作者。他的长篇小说,从构思到布局,到人物刻画,到细节描摹,到情节推动,到语言铺排,都挺好的。
与叶老有了进一步的交往后,我发现,所有人都小看了他。其实在欧洲,他早就被认为是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了。原来,在抗日战争后期,他被邀请到英国去演讲。因为他英语很好,他不但能用英语写作,还能用英语演讲。他演讲的内容是什么呢?他用英语向外国听众介绍中国在对日作战方面的进展和取得的成就。那时候,中国老百姓纷纷投入到抗日的洪流当中,他的演讲起到了很好地宣传中国人民抗战的作用。
在去英国演讲的过程中,他和一些英国文化界人士交往密切,参与了英国那一时期的文学运动。他当时直接用英文创作了一部长篇小说叫《山村》,在英国出版后,一度持续数周登上畅销榜。《山村》写的是中国故事——在中国的穷乡僻壤生存的农民如何在外敌入侵时奋起反抗。所以,叶老首先是一个小说家,翻译安徒生童话是之后的事情。我很佩服他。
在我们的交往中,他对我的指点很多,比如如何驾驭小说文本。他特别反对那种故意造作的叙述方式。虽然对西方当时流行的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等非常熟悉,但他告诫我不要被这些写法蒙蔽了眼睛,其实西方的很多作家始终坚持一种质朴的写法。他本人就属于质朴派,他的英文小说《山村》出版以后,受到了很大一部分读者的认同,也得到了一些西方批评家的赞扬。
一开始我跟他约稿,找他聊天或给他送杂志,都是去他家里。他家在北海公园附近的一条胡同里面,是一座三合院,非常美丽,非常雅致,非常舒适。那种居住条件我想都不敢想,拜访他的时候连羡慕的心情都没有,因为根本够不着。可是叶老非常谦虚平和,他持一种平等的姿态与我交往。他赠我的那十六本安徒生童话全集,每一本他都签了名,而不只是在第一本上签名,这使我很感动。
礼尚往来,我也把我住在哪儿告诉了他。我住得离他并不远,但是我住的是一个杂院里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小屋。有一天,我在家歇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后见是叶老,我忙请他进来。我说:“唷,叶老,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他说:“冒昧打扰了,我遛弯儿,记起你的地址,刚好路过这儿,就来看望你一下。”
我没对他的住宅产生过羡慕的心理,却为自己住的窄小的屋子心生惭愧。我很难为情,说:“您看,我这地儿这么小,实在是不好意思。”
他环顾四周,说:“不要紧的,这不挺好的吗?你的那些作品不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来的吗?”
我那屋子一进门就是一张书桌,一把椅子我坐,另外一把椅子给客人坐。他很自如地坐到那把椅子上,跟我说:“你不要以为我一直都住得很宽敞,当然我现在是住得不错,但是对一个写作者来说,重要的不是物质上的条件,而是你心灵里面要有丰富的储备。其实我也住过很小的屋子,我一度在香港。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没结婚,单身一人,住的地方比你现在的屋子还小,住在一套单元房的卫生间里。在浴盆上头铺个木板,就是床;马桶当椅子,前面搁一个小课桌,就是书桌。即使在那种环境下我依旧很乐观,坐在马桶上写下了一些作品。我看你很难为情的样子,你不要这样。”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搬家以后,我就把他赠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我称它们为“十六朵玫瑰”——很郑重地放在我新居的书架上,它们不但散发着童话的芬芳,也散发着叶君健先生人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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