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呢?大多数人专注于追求自己的平安喜乐,并在安稳之时对远方世界的不幸施舍一点单纯的同情。可也有的人愿意放弃个人的岁月静好,执着地钻进一场场撞击灵魂的灾难,为拯救他素不相识的同类而奔走。
要无视他人的苦难是很容易的,但对于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来说,那从不意味着真正的幸福和快乐。
1944年,萨尔加多出生于巴西,在自家的农场中度过了整个童年时光。15岁起,他到外省上中学,开始接触到政治,成为了一个反抗独裁政府的进步青年。正是在这段时光中,他遇见了自己一生的同伴和挚爱——17岁的莉莉亚。在萨尔加多被圣保罗大学录取之后,两人在那里定居并完成了婚姻。
20世纪60年代,欧美的社会运动风起云涌。为了逃离处于暴政独裁统治下的巴西,萨尔加多和莉莉亚于1969年末乘船前往法国。在大学里,萨尔加多主攻经济学,并在欧洲一直读到了博士学位。毕业之后顺利进入了金融界,拥有丰厚的薪水和光明的前途。
如果这就是结局,不过又是一出乡下孩子逆袭变高富帅的套路罢了。
但是一架相机改变了这个故事。
他们的第一架相机本是莉莉亚买来辅助建筑研究的,萨尔加多前往非洲开发项目时顺便带上了它。摄影的乐趣远胜于他的工作,于是萨尔加多辞去了银行的职务回到巴黎,用所有的积蓄买了摄影器材,开始了他纪实摄影的道路,先后成为伽玛图片社和玛格南图片社的记者。
黑白是萨尔加多的标志性风格。虽然他并不排斥彩色摄影,但黑白色强大的概括力能够使人们更加专注于照片内容的本质,而不是被缤纷的色彩吸引目光。
两个饿得站不起来的难民朋友,躺在一起聊家常,就好像是某个周日的下午,他们正坐在树荫下侃大山。
一个孤儿手里拿着一把小吉他,破烂的衣衫已经遮不住他的屁股,但他的姿势坚定而果敢,他要带着他的狗去远方。
简洁的黑白之中包裹的是萨尔加多炽热的人道主义精神,他痛恨丑恶的战争和政治给平民以灾难,却对为生活挣扎的人们抱以理解与温情。
1986年在巴西塞拉佩拉达金矿采访时,萨尔加多看到了世界上最危险的劳动场面:几万淘金者背着可能含有金子的矿土,冒着生命危险往返于斜坡和摇晃的木梯之间。
奴隶式的劳作,蝼蚁式的拥挤,地狱般的场面令人震撼,古代建造长城或金字塔的场景,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们当中不仅有农民和工人,也有许多上过大学的知识分子。在很多人眼中这些人与奴隶相当,但萨尔加多却能够理解人类对财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在40余年职业生涯中,萨尔加多总是奔赴在最黑暗的地方,记录战争、逃难、饥饿、贫穷和劳作,悲伤和痛苦,以及人类的残暴。
他游历了100多个国家 ,最终成为一名以对无家可归者、工人和经济移民的深刻纪录而著称的纪实摄影大师。
第一次海湾战争即将结束是,伊拉克军队撤出科威特,萨达姆下令点燃科威特油井,滚滚浓烟,遮天蔽日,来自世界各地的消防员汇集在科威特,奔向700多座熊熊燃烧的油井。
埃塞俄比亚的北部地区,信奉科普特教的人们一年中必须禁食200多天,即使孩子快饿死了,也绝不违反教规,他们只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拍出如此恢弘画面的萨尔加多,曾经一度要放弃摄影事业。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发生,三个月的时间里100万人被杀戮,他追随着逃难的人民,看到父亲将孩子的尸体面无表情地抛向乱尸堆,看到人们用铲车铲起无数的尸体,与泥土混在一起。
一天里目睹数以千计的人遭遇同类的暴行丧生,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光,“世间有一种野兽恐怖至极,那就是我们:人类。”
人们无法安葬所有的死者,他们用一辆法国军方的铲车,把尸体铲到一起,十来个人一堆,再挖土掩埋。
一位父亲正在送别自己的孩子,他要把尸体丢到“山上”,他神情自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尸体堆积如山,来不及处理,又诱发出更多疫病,导致更多人死亡… 形成一个周而复始的死亡循环。
这种心灵上的打击足以摧毁一个人,他无法继续拍照了。他带着妻儿回到了家乡艾莫雷斯,他从小生长的农场,一切已物是人非,父母老了,童年记忆里鸟鸣、森林与河流环绕的梦幻田园变成了干涸的荒漠。
这片包括农场在内的林地,属于大西洋森林,其整体面积在巴西境内仅次于亚马逊热带雨林。随着树木大量被砍伐,这片森林面积骤减至原始的10%,而属于萨尔加多家的这一片林地仅剩下4%。
708公顷的米拉斯 吉拉丝 淡水河谷,森林消失殆尽。
全家决定一起种出森林来。他和妻子莱莉娅·瓦尼科·萨尔加多为这片区域成立了环保组织,亲自接触负责林地重造的公司,辗转各国,向各方游说筹款。
首次种下的10万粒树种,只存活了五分之三。但逐年的努力与改善让树种存活率不断提高。他们总共种下了200多万棵树木,基本上重现了森林。
在萨尔加多和妻子共同努力下,不到十年,森林再次繁盛。
萨尔加多在人类那儿丧失的信心,在自然这儿找回来了。家乡重现的勃勃生机令人惊喜,自然给了他无言但有力的慰藉。
他重拾相机,这一次他满世界寻找那些未被现代文明浸染的事物,冰川、峡谷、原始部落以及地球上其他各种生物,它们在他的镜头下显得极为庄严与壮观,正如他为摄影集取的名字——《创世纪》。
位于威德尔海域保利特岛与南舍特兰群岛之间的冰山。
涅涅茨牧民和他们的驯鹿,西伯利亚北部常年积雪,雪橇成为他们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
然而,尽管萨尔加多已获得许多赞誉,他的作品却一直受到非议,包括受到东西方著名评论家的指责。他们认为萨氏的作品在涉及人类生存状态十分痛苦的主题时“过于唯美”,批评他利用处于极端困境者的遭遇来对观众进行“情感勒索”;法国著名艺术批评家让-弗朗索瓦·谢弗里埃甚至指责萨氏的作品是“煽情的偷窥主义”。
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一书中曾指出,萨尔加多那些拍摄人们迁徙的照片,“在单一标题下,汇集了一大群处境和苦况各不相同的人。把苦难放大,把苦难全球化,也许能刺激人们感到有必要更多关心,但也会使他们觉得苦难和不幸实在太无边无际,太难以消除,太庞大,根本无法以任何地方性的政治干预来改变。一个在这样的尺度上构思的题材,只会使同情心不知所措,而且也会变得空泛。”
卡拉哈里荒漠地区的布须曼人,这里的土著人仍在使用远古的钻木取火的方式生活。
秘鲁的钦博拉索山地区,女人们在去往市场的途中。
因为内战远离家乡的孩子,他们白天躲避起来,晚上准备去肯尼亚的难民营。
这大概是纪实摄影都要面对的,在纪实与审美之间的两难。萨尔加多对此的选择是,“人是美的,人的尊严是不可蹂躏的。这些苦难的人并不丑陋。我以尊敬的心情审视被摄人物。”
下面这张人物肖像,构图完美,人物形象崇高,看了说明我们才知道,这个女人因沙尘暴和慢性感染而逐步双目失明。但没有文字的情形下,我们也足以被她身上雕塑般的痛苦与庄重所打动。
有论者认为,萨尔加多不仅是一个伟大的摄影师,还有可能是最后一个伟大的摄影师——对于摄影,萨尔加多固守着传统的情感,“当你还是小孩时,你父母带着你照相,然后去街角的店里冲洗出来。照片很珍贵,这是记忆。这是摄影。”而数码照片不是这样,因为“它们不是实物,它们只存在于电脑里,你丢了电脑,也就丢了所有的照片。”况且,如今人们可以用各种软件任意修改照片,在以前,“人们照张相,它就是现实。”
在数码时代,像萨尔加多这样的严肃摄影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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