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仓的高考
劳 罕
01
第一次见到阿仓,是高一第二学期已过了快一半的时候。那天下午放学前,班主任陈老师领着一个高个子男孩走进了教室,向大家介绍:“这是从外地新转学到我们班的仓修文同学。”
这个男生长得真打眼:鼻梁又高又直;黑漆漆的剑眉斜卧眉眶,那种黑,泼墨一般;形状也像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刻意裁出来的,棱角分明;颧骨、下颌很有立体感。他的体形也很棒,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大多瘦瘦弱弱的,而他很结实,宽肩细腰,典型的倒三角,穿着却土得掉渣。八十年代初,国门已开,港台文化强劲袭来,街上先是流行香港衫、喇叭裤,后来又流行那种屁股包得紧紧的牛仔裤。而新来的同学,依然是20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打扮,盛夏了,头上还戴着一顶崭新的黄军帽。
我的同桌刘劲飞是个促狭鬼,多次捉弄这位新同学,可他不急也不恼,总是憨厚地冲大家笑笑。
刘劲飞的父亲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所以,班里多数同学家里的经络,他都清楚得很。一天,刘劲飞偷偷告诉我:“你知道不,这小子有些背景呢!听我老子讲,是有大人物打招呼进来的。哼!越是有背景,我越是要治治他。”
一次课间,刘劲飞突然把仓修文的帽子抓了下来,扔给了第二排的杨宏达,杨宏达又传给了第四排的陈永林……就这样,帽子在男同学之间传来传去。
我一看仓修文,心里一惊:原来他的鬓角,有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一直延伸到了发丛里。显然刚拆线不久,那道伤痕还没有长平整。
这时,班主任陈老师走进了教室。看到这一幕后,平素和颜悦色的他,严厉地批评了刘劲飞。我把头埋得很低,还是被陈老师叫了起来,要我去他的办公室。唉,没得办法,谁叫我是班长哩。
我一向敬重陈老师。他是“老三届”,曾插队多年,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考了全伊江市第一名。那时候,还讲出身,因为他父亲解放前是伊江最大的资本家,所以,几经周折,只能念伊江师专。他教学很有一套,还兼着我们的数学老师。最让我佩服的是,他总是能将最差的班级带成最好的。我们伊江市一中的升学率能名列全省前茅,陈老师功不可没。
我随陈老师到了他的办公室,心里七上八下,很是忐忑。但他没有批评我,反而给我倒了一杯水,说:“你不是很崇尚英雄吗?真正的英雄,除了威武不屈,还要有仁爱之心。仓修文同学的家庭,凄怆得很呢!”
“他不是很有背景吗?听说是市委刘书记的关系户……”我回了一句。
陈老师没有接话,沉吟了许久说:“他的父母和市委刘书记是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我是个戏迷,小时候看过仓修文的父亲仓崇德和母亲韩素兰演的戏,深深折服。这两口子,都曾是咱们省里屈指可数的秦腔表演艺术家。艺人能成个角儿,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说到这里,陈老师转了话头:“仓修文是个厚道娃娃!但也是个血性娃娃!为什么开学这么久才来报到?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怎么呢?”
“他刚从拘留所放出来。”
啊……我心里猛地弹跳了一下,眼睛都瞪圆了,我其实在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个……
见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陈老师细声细气地说:“七十年代初,他们一家人回了原籍。那年年初的时候,落实政策回了城。可是街道上负责落户的那个杂碎心术不正,迟迟拖着不给办,并借机要占仓修文的姐姐仓雅文的便宜。有次,他以上门了解家庭情况为由,又要调戏仓雅文。为了保护姐姐不受辱,仓修文拎了把菜刀冲了上去。但那个人身强体壮,夺过菜刀反朝仓修文头上砍了一刀。过后,又诬陷仓修文持刀行凶。于是,仓修文被抓了起来。等情况最终弄清后,才放了出来……”
陈老师告诉我,他的父亲当年和仓崇德是挚友。仓崇德曾来找过他,说儿子基础比较差,希望能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帮助。
陈老师对我说:“你是尖子生,又是班长,你看这样行不行?数学,我包了。至于文史,我已扔了多年。你比我有心得!我想把你俩座位调到一起,希望你能多给他一些辅导。”
02
陈老师与我的那次谈话,拉近了我和仓修文的距离。
接下来,我开始梳理仓修文的功课,先探探他的底子。我把去年中考的试卷,挑了一部分,让仓修文试着做。卷子一改完,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最高分是语文,48分;数学只有24分;最差的是英语,只有7分。综合评估:他这种成绩与进度,顶多是初一的水平。也就是说,他缺了至少两年的课。
见我直摇头,仓修文惶恐不安,两只手使劲地抠着凳子的边缘,手背青筋爆绽,木屑都被快抠出来了。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动摇他的意志,更不能触碰到他的尊严,我说:“没事,一切都会有办法的。放学后,我带你去外面转转吧。”
城外山上有个扬威台,据传,是历朝历代守城将军出征前校检军马的地方。南宋末年,蒙古数万军马围困伊江城,城里守军只有几千,但竟三年未被攻克。守城将军李云中曾撂下一句铁骨铮铮的话:“贰臣非云中,唯见断头郎!”
后来,城中粮草、箭矢消耗殆尽。城破日,李云中与八十多岁的老母、身怀六甲的妻子、53位伤痕累累的将士,一起挺剑自尽……
在扬威台上,我给仓修文讲了李云中的故事,果然,他的眼里燃起了火苗。
仓修文告诉我:他不到三岁就随“犯了错误”的父母,回了父亲的原籍——伏龙山最穷的绥边县。父亲在一个村庄落了脚,村里只有200多户人家,学校由过去的山神庙改建的。小学、初中所有的班级都被安排在一间四处漏风的大殿里。大殿中间用一道土坯墙隔开,东边是小学部,西边是初中部。学习场景常常是这样:该哪个年级上课时,就坐在前排,而其他年级一律退到后排并转过身去自习……学校的老师一人要兼好几门课,专业性都不强,英语老师只到县教育局培训过一个半月。
难怪仓修文的英语基础近乎为零:连音标都不会,认识的近百个单词全是靠用汉字标音念下来的。高一这个阶段本应该掌握的语法,统统无从谈起。
“你的父母都是著名艺术家,学校的教学质量不行,他们为什么不辅导一下你呢?”我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他的回答让我蒙圈:原来他的父母均不识字。戏文,都是他的姥爷一句一句教下的。我这才相信,天赋与文凭有时候是可以没有太多关联的。
“父母说,没有文化学戏,苦炸了……”仓修文感叹。
我们谈到秦腔,仓修文来了精神。我问他:“你是门里出来的,也该会几句吧?”
“会的,会的。我会好几本戏呢,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下来的。”
“能不能来两句让我听听?”
于是,仓修文给我唱了一段《斩单童》。
这时的他,与平时判若两人:他的神态充满了自信;步子徐缓有致,而在脚踏出去的一刹那,肩一抖,精气神立马漫了出来。等到了台子中央,他一个转身倏然面向了我,左手刚劲有力地翻腕下摁,右手优雅地往前一伸,一个云手,头一昂,脸一扬,下巴一挑,来了个亮相——这一连串动作潇洒极了。
这时再看他的面部:漆黑的眉毛拧成了一座峰,环眼怒睁,眸子炯炯有神似有强光怒射,连下颌、颧骨都透着凛凛的英气。
“呼喊一声绑帐外——”那一声“外”字,声量陡然提高了八度,如同一声炸雷。我下意识地捂了一下耳朵。他已然进入了状态,不管不顾继续往下唱:
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马把唐营踩,
直杀得儿郎痛悲哀,
直杀得血水成河归大海,
直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敬德擒某某不怪,
某可恼瓦岗众英才。
想当年歃血为盟三十六人同结拜,
到今日一个一个投唐该不该?
单童一死阴魂在,
二十年报仇某再来。
刀斧手押爷在杀场外,
等一等小唐儿祭奠某来。
这等高亢有力、酣畅淋漓的唱腔艺术,一下子把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被震撼了。
“这段戏,听起来,好有劲道!从头到尾充盈着一股英雄气。这戏讲的什么?”这一下角色转换了,轮到我请教他了。
仓修文为我讲了隋唐好汉单雄信“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持节有度,守节不辱”的故事。
我不由得竖起了大拇指。
这段表演,让我对仓修文刮目相看,这小子骨子里透着一股子冷劲儿呢!这么一唱,让我重拾了为他补课的信心,我觉得仓修文就是一部戏,我选的主角一定不会错的!
03
从扬威台回来的当晚,我就张罗着为仓修文补课。我的计划是,把历史、地理、政治、语文的每一章都归纳出几个填空题、问答题,并将答案一一做好,让他一个个去背。这样,可以节省出更多时间去补以前落下的功课。
仓修文很努力,每天数他来得最早,趁此时教室安静,大声背诵英语单词和我给他做好的那些题。下午放学,也总是多留一个小时,由陈老师补数学。
这个时候,仓修文身上的倔劲已经融入班集体了,班上已没人再欺负他了。
同学们轮流值日,两个人一班。轮到他这一班时,他一个人就把打扫卫生这些粗活早早干完了。杨秋茹和几个家在外地的同学上学有些不便,礼拜六下午必须早早去赶通往市郊的公共汽车,这些人值日的活儿,也是他一个人全给包了……大家已经不叫他的名字了,亲切地喊他阿仓。
很快,高一第二学期就要结束了。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我和陈老师心情都不轻松:阿仓除了语文和历史及格外,其他几门功课都不及格。外语只考了25分。
成绩公布后的第二天,阿仓一走进教室,我就觉得不对劲——腿一瘸一拐的。尽管他在极力掩饰,我依然看了出来,急切地问:“你的腿怎么了?”
他躲开我的目光:“ 班长,没……没事。”
待他坐下后,我一看,他的脖颈后面也有一道紫色的印痕,鼓起一道高高的棱子。
结业仪式结束后,陈老师让我和阿仓留下。他希望利用这45天的暑假,让阿仓“恶补”一下。
这个假期,我们一天都没有放松。
在和阿仓的闲聊中,对他们这个家庭的情况,我有了更多的了解:阿仓的姐姐仓雅文比他大三岁。当年他们全家下放农村时,父母都深陷困境,是姐姐护佑着阿仓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在一次泥石流滑坡事故中,她拼到了生命的极限救下了阿仓。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户口、工作一时没有着落,家里生活困顿。尽管仓雅文在公社考了第一名,她还是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
阿仓一家,是那种受滴水之恩,拿涌泉来报的家庭。给阿仓补课,于我,本是一件举手之劳的事,可这一家子,恨不得拿出家中所有的好东西来报答我。仓雅文天天让阿仓给我带好吃的,还为我做了一条裤子。仓崇德听说我喜欢练武,把当年赢得汀州梨园至尊荣誉时,梨园公会奖他的金钉枣阳槊送给我。这杆槊,是生长了千年的黑黄檀做的,寸木寸金。当然,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没有理由接受。
一天,我受邀去阿仓家里做客。阿仓的家位于通往滨江路的一条窄窄的小巷里。这里是整个伊江地势最低、条件最差、治安最乱、最不受人待见的一块地方。春天,地面上泛着白白的盐碱。夏天,因为地势低洼,风吹不进来,异常闷热。又因为濒临江边的沼泽,蚊蝇特别多,飞起来一团一团的,人走过去,满耳朵都是“嗡嗡”声。
所以,伊江的机关或企事业单位都不在这里建房子。这就给那些没有居民户口而又依托城市就食的外来人口提供了空间,临时搭建的土房子越来越多,成了伊江一个城市不城市、农村不农村的特殊小区。
在这里,路灯永远是有的亮、有的暗,公厕永远是臭气熏天,垃圾永远是十天半月没人清理,街面上永远是泼着泔水、洗衣水……这里是那个年代的一些特殊人群的临时栖身之所。
阿仓家住的那个大杂院里共住着5户人家。他家在院子的最里面。屋子的地面,比外面院子的地面要低许多,近似于半穴居的状态。
但让我吃惊的是,屋子内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地面一尘不染,在简陋的空间,几件旧式家具擦得铮亮铮亮。这个家里最亮眼的是墙上一幅足有两个平尺大小的相框。
照片上的女子引人注目,梳着高高的发髻,云鬓松松地半遮着秀美的耳郭。那双漂亮的杏核眼笑盈盈地看着前方,眸子星月般熠熠生辉。她的眼睛上下眼皮的弧线都极其优美,柔而不娆,透出无限的春风柔情。她的朱唇微启,隐约可见一口整齐的糯米玉牙。鼻梁玉润高挺,鼻翼似乎是用洁白无瑕的和田玉籽料精雕出来的。鹅蛋脸,弧线也恰到好处,润而不腴。因为润,皮肤宛若凝脂,茸茸的很有质感,似乎吹弹可破。
她就是阿仓的母亲。后来,在我的记者生涯中,曾采访过不少影星、歌星、舞蹈家,可没有一个人的气质能与之匹敌。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阿仓的父亲仓崇德。
这个身材高大的中年汉子,虽说头发已有些花白,额头也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但是轮廓还是那样的轩昂俊朗。后来我看了电影《佐罗》,发现他和演佐罗的阿兰德龙长得非常像。
难怪仓雅文、仓修文姐弟长得那样有模有样,气质非凡,原来是父母的基因好啊!
那天,仓崇德亲自下厨做了我最喜欢吃的臊子面。吃饭时,他说的话让我眼眶湿润:“只要修文能考上大学,就是把我这把老骨头送出去我都愿意。”
04
新学期的第一次测验成绩出来了,但还是让陈老师、阿仓和我,都有些失望。
那时候的文理科还不分班,数、理、化、史、地、文、政共7科,他只有语文和地理及格。数学、历史考了五十几分,其他几科都只有四十几分。
这样的成绩,别说考大学,恐怕考个中专都难。
成绩出来的那天下午,陈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鼓励我:“不要泄气。”
可我确实有点泄气了,我对陈老师说:“如果是因为不用功而成绩上不去,咱们就是看着、逼着甚至打着,让他用功起来,成绩也就上去了。现在的问题是,阿仓已经足够用功了。”
我向陈老师讲述了每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因为院子里太喧闹,每天晚上,阿仓都会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书。雨雪风霜,天天坚持学到深夜……
陈老师心情也很沉重。
第二天来上课,我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出现了:阿仓又是一瘸一瘸的。我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考完试,第二天,阿仓就是这样。
“是不是你父亲打你了?”我悄声问他。
诚实的阿仓不会撒谎。尽管没有吭声,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
“这不公平!你不是没有尽力。”
“班长,我太笨了。我爸打得对,打得对。有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班长,我咋就不争气呢……”
那一次,阿仓被打得特别重,下课时我看到,他的凳子上有一片暗红色的血迹。我和陈老师碰了一下头,认真总结了得失,一致认为:以前是逐章逐章补习,尽管每一章都还扎实,但系统的兼顾性不够,一遇上统考或是期末考试这样的大考,阿仓就顾此失彼,乱了方寸,即使单章里测验会的,现在也不会了。
改进的方法是:将“割裂式”变成“全局式”,在每一个章节稳扎稳打的同时,设法做到融会贯通。
陈老师首先做了自我批评:“以前走了弯路,责任在我。尽管教过不少学生,但像阿仓这样缺这么多课的,却不多。我是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
这年的国庆节前,市教育局又组织了一次全市统考。报纸、广播都对这次统考的重要性进行了反复报道,说这次统考是对近年来教育改革的一次全面检验,也是为明年高中学制改革开路。
第一天上午考的是语文,为了使阿仓不再挨打,每做完一张卷子,我就放在两个人中间,特意把字写得比平常大一号,他只要瞄一眼,就清清楚楚。可他压根不看。我以为他对语文有把握,也就没有说什么。
下午考数学,这是他的弱项。我如法炮制,他依然不看。马上就要交卷了,他的卷子上还有许多空白,我把卷子又朝他那边挪了挪,并碰了碰他的腿。他依然目不斜视。
考完走出教室,看看周围没人,我朝他吼:“你怎么了?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还想让你爸揍你?”
“班长,我知道你的好心……我爸说了,做人要诚实,不能偷奸耍滑。死都不能!”
05
转眼,一个学期又要结束了。
元旦前,所有班级都已停课,开始进入复习考试阶段。
对这次期末考试,我和陈老师都抱着很高期望,认为阿仓会有大的进步。
可能是一年来受挫折太多的缘故吧,离考试还有一周,阿仓已经紧张得不行:他平时话就不多,现在更少了,一天到晚紧锁着眉头。背书的时候,手不停地攥住又松开,再攥住再松开,内心的焦灼可见一斑。
我坚信,这次他不会考太差!因为他付出的努力比任何人都大。
事与愿违,这次考试,全班三门不及格的,只有阿仓一人。
成绩公布之前,我以班长的身份找了陈老师,提了一个很难启齿的建议:“这次成绩,能不能不通知家长?”陈老师回答得很明确,期末发给家长通知书,是学校教育很重要的一环,也是对家长的尊重。不发是不合适的。
“或者……”我嗫嚅了半天,终于说了出来:“能不能把阿仓的成绩改一改?让他先应付过家长这一关……”
陈老师火了,用陌生的眼光看着我:“很难想象你身为班长,竟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弄虚作假,比门门考个零分都更让人羞耻。”
我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钻进去。我是实在不愿意看到阿仓第二天一瘸一拐上学的身影。
果不其然,通知书发下去的那天晚上,我来到阿仓家,刚进院子,就听到屋子里传出“嗵、嗵、嗵”沉闷的击打声。间或传出仓崇德的咆哮:“还有脸活吗?你这个笨蛋!打死你!打死你!真是头蠢猪啊!”
我想冲进屋去。仓雅文看到我,匆匆迎上来,死劲攥着我的手,指甲都要抠进我的肉里了:“班长弟弟,班长弟弟,求求你,求求你,我爸他心里苦……心里苦……”
屋里的击打声还在继续,仓崇德的咆哮声越来越响:“人家陈老师、班长,那样给你辅导,你怎么就是不争气呢?!”
重物击打皮肉的闷响,把我的心撕扯成了一瓣一瓣。可屋里始终没有阿仓的声音,连一句“哼哼”声都没有。
再听下去,我可能就要崩溃了。我一甩手朝门外走去。仓雅文追上来对我说:“我爸因为没有文化,他受了一辈子屈辱……作为一个要强的男人,这种屈辱,这么多年,时刻折磨着他……只有弟弟考上了大学,这种折磨才能减轻一点。别怨我爸,千万别怨我爸,我理解他的心情……”
第二天,阿仓又是一瘸一拐来到了学校。
估计是因为行走困难,他比平时到校晚了许多。进教室时,他刻意挺直身体,走得很慢,并咬紧下颌控制着面部肌肉,尽量不让脸上的痛楚表现出来。
我几步迎上去把阿仓扶到凳子上,又快步走出了教室。我已愤怒得有点失去理智了,不管不顾推开了陈老师的房门。
陈老师正在看阿仓的所有答卷,见我进来,朝我招招手:“我正要找你呢。快过来看,阿仓的进步是明显的。我做了认真的分析统计,用全班的平均值来计算,阿仓的成绩还是有了明显提高——平均成绩比上一次提高了16.7%,尤其是他最弱的英语和数学,一个提高了21%,一个提高了23.5%。这次的考题确实难了点,如果按照平常的难度,他可能有4门功课会及格。”
我的怒气依然难消,把昨天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对陈老师讲了讲。
陈老师显然受到了强烈触动,闷着头一支接一支抽烟。屋里烟雾腾腾,呛得我不停地咳嗽,他这才醒过神来,掐灭烟,歉意地对我说:“仓崇德这是恨铁不成钢啊。但是,也不能太急于求成。仓修文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了,当父亲的应该看到这种进步。改天,我会去找他好好谈一谈。”
06
从高三第一学期开始,阿仓的成绩就有了起色。原本次次都是倒数第一的他,在九月初那次测试中,终于摆脱了垫底的位置,第一次成了倒数第二。成绩出来后,他高兴得流了眼泪。
我和陈老师趁机对他一番鼓励。
此后,他高歌猛进连连超越,等到期中考试时,全班54人他考了第43名。期末开始时,他又前进了一大步,冲到了28名。
成绩公布的第二天,我去找陈老师,没想到碰到了仓崇德。我发现,他和陈老师的眼圈都有些红——显然都刚抹过泪。
见了我,他深鞠了一躬,抓住我的手:“班长,恩人呢!大恩不言谢,仓崇德在这里有礼了!”
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仓崇德走后,陈老师告诉我,他是专门赶来道谢的。老爷子还为自己过去那种简单粗暴、动不动就施家法的教育方式,做了自我批评,并向陈老师承诺:今后绝不再动阿仓一指头。
“这是一个一言九鼎的汉子!修文同学今后有福了。从修文这里,我也总结出来一些教学经验,对今后提高教学成绩大有帮助。这中间,有你一份功劳呢。”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当然,我也免不了假谦虚了一番。
成绩上来了,阿仓越来越自信。他为人忠厚、长相俊朗,再加上现在开朗的性格,他在同学中的威信越来越高。作为他的铁哥们儿,我很为他高兴。
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了,为了进一步鼓舞士气,班主任陈老师提议搞一次班级联欢晚会。
为了这次联欢晚会,我和刘劲飞等几个班干部还真下了一番功夫。在排节目单时,遇到了一些难题:刘劲飞和另一个班委提议阿仓给大家开个头,可班上最时髦的女生沈菲自告奋勇打头阵。最后我拍板,由班上的学习委员周薇开场,阿仓压轴。
周薇的父母都是市郊那家大型军工厂的医生。这家企业是十多年前从上海搬迁来的,有好几万人。厂里的医院在整个伊江市条件也是最好的,许多大夫都是前上海名牌医学院毕业的。据说,周薇的父母亲都是这家医院的大拿。
周薇是班上公认最有气质的女孩,人很谦和,各门功课也都很优秀。
在我此后的人生中,参加过很多次晚会,但高三这次晚会,给我印象最深刻!
第一个出场的周薇为我们演奏了小提琴名曲《梁祝》。对于我这个不懂乐理的人来说,觉得不比收音机里的差。估计大家和我有同感,掌声非常热烈。
第二个节目是杨秋茹的女声独唱《叫声哥哥你带我走》。
杨秋茹是我们班另一个最受欢迎的女孩。她长得很像日本影星山口百惠,也有一颗小虎牙,也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但是,她的性格非常刚强。没想到平素文静的她,唱的歌词竟那样火辣。至少在那个年头,让我们这些少男少女都红了脸。
轮到沈菲上场时,同学中有了嘘声。那时候,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各种思潮杂糅:街上经常看到一些戴着蛤蟆镜、上身穿着紧绷绷的尼龙香港衫、下身穿着裤管足有一尺的拖着地的喇叭裤、手里拎着4喇叭录音机的小青年在闲逛。他们或者把录音机音量放到最大、肆无忌惮地在街头空地上狂舞,或者见个女孩就上前搭讪……
沈菲喜欢和这些人搅在一起。经常见她在市中心广场的路灯下同一帮衣着怪异的年轻人狂歌乱舞。她的打扮也发生了变化:不但穿着胸部绷得紧紧的香港衫、屁股包得紧紧的喇叭裤,头发还用发胶沾成一缕一缕的,耳朵上戴着一副夸张的耳环——耳坠是一串乒乓球大小镀金圆环,走起路来丁当乱响。
沈菲走到场地中央,脚下一阵狂踩,两只手在空中又抓又挠,嘴里也闹腾开了:
成、成、成吉思汗!
天不怕地不怕有智慧异常英勇。
成、成、成吉思汗!
不知道有多少美丽的少女,
都想嫁给他呀,
都想做他新娘……
竟没有一个同学鼓掌。我只好鼓动大家:“给沈菲‘呱唧呱唧’!”
不用说,阿仓那是专业的水准。他一连唱了好几个秦腔段子,同学们仍不放过他。他征询我的意见:“班长,下面再唱什么?”
我那天一定是神经搭错了,随口说:“唱个王宝钏?”
阿仓的脸一下子黑了,我也意识到了什么,幸亏在场的陈老师机敏,说:“仓修文唱得够多了,也给其他同学一些机会。”
演出结束后,陈老师说:“大家难得放松,我来教你们跳交谊舞。”
那年头,交谊舞在一些大城市也才刚刚开始流行,大家对它都有着神秘感。同学们都学得特别认真。人人满面通红,笨拙地踏来踏去,不是你踩了我就是我踩了你,教室里不时爆出青春男女欢快的叫声、笑声。不一会儿,许多同学额头就冒了汗。
“同学们,要想经常跳舞,那就得考上大学。大学里,每个周末学生会都会组织这样的舞会。”
“哇,太好了!多么令人神往。”喝彩声一片。
07
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了。三月份,市里举行了一次高考模拟考试。
一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按照往年惯例,只要能考进班级的前25名,高考上线是没有问题的。
模拟成绩出来后,我忐忑不安地去问陈老师。对自己,我是有信心的;我担心的是阿仓。
一见面,陈老师就给了我一个熊抱,然后,用双拳擂着我的胸脯像魔怔了似的仰天大笑:“哈哈哈,仓修文终于赶上来了!凭他现在的成绩,考个大专手拿把攥。发挥好,没准能考个本科呢。他每门功课都有进步,连最差的数学和英语都赶了上来。”
我也仰天大笑。
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坏事也接着来了。
五月初,学校发生了一起治安事件。尽管严格控制了知情范围,但还是在同学间引起了恐慌。
那天早上,路过大操场时,我发现西围墙下围了一圈人。挤进去一看:围墙上方出现了一个缺口,缺口附近的地面上围着一个绳圈,地上还洒着白灰。几个穿蓝制服的公安人员正在圈内忙忙碌碌,或照相、或用石膏脱脚模。
刘劲飞的父亲、校教导主任刘巍山在帮着维持现场秩序,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发了火:“都回去,回去!学校的围墙塌了一点,没什么大事。”
回到教室,见教室的气氛也有些异样,大家的表情都很严肃。刘劲飞在教室后面走来走去,用右拳不停地砸着左手掌。阿仓捧着书本发呆,完全是一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样子。
看我进来,刘劲飞把我拉到教室的角落说:“你怎么才来?班上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把一大早从他老子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案情讲给了我:
女生宿舍紧靠着围墙。围墙外是市园林局的苗木基地。宿舍有点像部队大通铺,平常一间宿舍要住十多个女生,周末,只有离家很远的同学才住校。
昨天深夜,几个社会青年在校园围墙上方挖了个缺口,然后潜进了校园。他们的目标是杨秋茹住的那间。
当时,房间里只有杨秋茹和另外两个外地同学。歹徒有七八个人,人人蒙着面,拿着匕首。他们用刀子拨开了门上的插销,一进门,就对吓得躲在床脚、缩成一团的女生吼着:“不许喊!谁喊弄死谁!”
“抓坏蛋!抓坏蛋!”杨秋茹奋力大喊,试图挣脱控制。
歹徒慌了,用左前臂勒住杨秋茹的脖子,右手捂住了她的嘴。杨秋茹狠狠咬了下歹徒的指头,趁歹徒松手的刹那,又奋力高喊。
穷凶极恶的歹徒用刀柄猛击杨秋茹的额头。
幸亏门卫和家在学校的老师赶了过来,歹徒才仓皇逃跑。逃跑前扬言:“还会再来!”
我和刘劲飞、阿仓来到了杨秋茹的宿舍。杨秋茹和周薇并肩坐在床上,她的头靠在周薇的肩上,脸色苍白,额头上包着一块纱布,血迹透过纱布渗了出来。
见了我们,杨秋茹想站起来,被我止住了。我说:“秋茹,作为班长,我没有尽到责任……”
“我责任更大。我就住在学校,晚上应该更灵醒一点。秋茹,请放心,今后我会时常围着女生宿舍转转。”刘劲飞说。
“怨不得你们……这帮家伙太坏啦!周薇也被骚扰……骚扰了好几回……”杨秋茹低声说。
周薇眼圈里有泪在打转。
“嗡”地一下,我只觉得血蹿脑顶,心也一下子揪了起来!
那几年,社会秩序还没有回归正轨,比较混乱。这可能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有关。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此后,学校传达室的玻璃窗一连几天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石头砸破。这些坏蛋还不罢休,一个周末的下午,几个戴墨镜、穿喇叭裤的青年在校门口拉拉扯扯制造事端,趁门卫方师傅出去制止,有个坏家伙竟溜进传达室往他的紫砂壶里撒了泡尿。
这是公然挑衅啊!
08
学校向公安局报了几次案,都没见什么动静。而刚刚修补好的西围墙又出现了缺口。
一时间,风声鹤唳!那些周末住校的学生纷纷投亲靠友。教导处不得不组织教职员工、学生晚上巡逻。连我们毕业班也被安排了任务。
有一次,我在巡逻时碰到了陈老师,他一脸忧虑地说:“这些坏蛋如此折腾,影响教学秩序、影响毕业班的高考啊……”
在学校的一再要求下,当地派出所派了两个民警协助巡逻。有一晚,这帮坏分子又翻进了学校,民警在追捕过程中,有个家伙竟朝空中开了一枪。是那种喷射面积很大的钢砂枪。
虽然没有伤到人,但此后,民警再也没有露面。学校又去申请,派出所回复:“等有案情,我们马上赶过去。”
有案情再赶过来,能来得及吗?
一天,我把沈菲叫出了教室。因为她行为乖戾,平时我从不搭理她。今天见班长主动找她,她有些激动,亦步亦趋跟着我。在无人处我站住了,说:“沈菲,我托你一件事好吗?”
“你说!你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都行。”
“你帮我打听一下是什么人在骚扰我们学校?”
沈菲显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应承下来。
过了几天,她鬼鬼祟祟把我叫出了教室:“我打听清楚了,那帮人,你可千万别招惹。眼下,全伊江被他们打残的不下几十个人。他们的头儿,后台硬着呢,派出所也不敢惹……”
“他叫什么?住在哪里?”
“这个……这个……这个我还没打听到。”沈菲欲言又止。
“沈菲,你是不是咱们班的同学?你愿意看到你的姐妹被祸害?”
沈菲终于开了口:“为首的是一对双胞胎。父亲是驻军一个挺大的官,听说,级别比咱们市委书记还高。”
“知道了。过几天我还会找你。”
“你要干什么?你该不会是上门和人家打架吧?你可打不过人家。那都是些亡命徒。”
“放心吧!”
我把了解到的情况说给了刘劲飞、阿仓几个人,并讲了自己的忧虑:派出所推诿,学校又没有办法,如果持续下去,一定会有女生遭殃,大家的高考也会受到影响……
群情激奋!有人提议:用伊江男孩的办法去解决问题。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那年头的男孩,似乎都特别喜欢干仗。以街区或者单位形成一个个小团体。连鸡毛蒜皮的事儿,也能干上一仗。不过,不管多大的矛盾,打完架之后,就一笔勾销。
经常打架,久而久之形成了伊江特有的“打架文化”。无论是多大规模的群架,开战前,双方先要列阵,约架一方的首领会率先说道:“不带刀子不带砖,不开血瓢不放翻。”另一方的首领会马上回应道:“不用火枪不用镰,不踢裤裆不攮眼。”这等于说是战前宣言书,也是一个君子协定。
我提议先礼后兵,模仿骆宾王的讨武曌檄胡诌了几句,至今还记得后面这段:“……尔等从此洗心革面,我等当息甲而去;倘继续为害乡里,为澄清朗宇,佑我同窗,我高三一班全体男生,当仗剑而起,微命纷效,庶竭驽钝,同心襄赞。休谓学子可欺,倘战端一起,定人人奋先,展豪迈于天地,视微躯若朽木,虽不能长虹贯日,定也会血染五步。休谓言之不预也!!!”记得惊叹号是用红墨水画的。
我们让沈菲传书,起初她不答应。通过反复做工作,她终于应承了下来。
09
对我们这些天鬼鬼祟祟的举动,陈老师有所觉察,把我叫到办公室:“你们这几天,总聚在一起嘀嘀咕咕讨论什么?你是班长,有责任带领大家把学习搞好!高考在即,要集中精力冲刺。只有班上多出些人才,将来更多有良知、有责任感的同学成为社会的中坚,我们这个社会的风气才能根本好转。”
我回答:“陈老师,我们就是为了高考的事。”
他还有些不放心,加重了语气对我说:“人生,关键的时候可不能走错路啊!”
我连连点头。
对方可能压根儿没把几个学生当一回事,欣然答应了我们的约战。
按照约定:那个周末上午十点,大家在扬威台列阵。双方各出八个人。规则按伊江老规矩来。
可到了现场,我们发现,那帮坏小子不守信用,不但人数比我们多一倍,而且带的家伙也严重“超标”。
现在想想,我们那帮同学还真不含糊,竟没有一个人退缩。一声呐喊,就一起冲了过去。不到五分钟,整个“战斗”结束。对方没有占到丁点便宜。
这时候,离高考已不到一个月了。起初那些天,风平浪静。前一段时间的烦心事,多多少少影响了备考。现在,大家铆足了劲儿全力冲刺。模拟考试一次连着一次。每次,阿仓都能进前二十。为了挤出点滴时间,我们连中饭也不回家吃了,由家里人做好了送来。仓崇德亲自给阿仓送了三次饭。我知道,这是他对儿子的嘉奖。
可就在离首场考试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两辆警车开进了学校,说一中毕业班打群架伤了人,公安局要调查取证。市教育局也在追查此事,说参与打架的人一律不发准考证。
陈老师和学校的领导们都急坏了,不停地奔波找人疏通关系。一中学生们的家长也集体到市委、市政府请愿,要求追查真正的凶手。
最后的结果是:学生打群架不对,为了严肃教育秩序,一中必须有一个人承担责任——开除学籍。
知道消息后,陈老师骑车就往市秦剧团赶,自行车都没有来得及停好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仓崇德说:“您和刘勒燕书记有交情,快让他说句话吧。他虽调到了省里,说话还是管用的。”
仓崇德长叹了一口气:“他要提拔了,北京正在对他进行考察。前几天还派人来市里找我,了解他过去的一些情况。我不能给他添乱。陈老师,我对不起您了。”仓崇德一躬到底。
到底谁来承担这次打架的责任?
一向非常严厉的父亲,这几天表现出了少有的慈祥,一次吃饭时对我说:“儿子,作为一个男人,该担的责任就必须担。你人生的路还很长,不一定只有上大学一条路。”
我说:“我已经想好了。准备到深圳闯一闯。”
也就在那天,刘劲飞的父亲、教导主任刘巍山找上了门,他对我父亲说:“老王,我已经跟我儿子商量好了,这个责任由他来负。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出了问题,我的孩子不承担谁来承担?!”
郑科迪和他的父亲也找了过来。如果说冤的话,郑科迪是最冤的。他是理科班的高才生,曾获得过全省数学竞赛第一名。我俩是发小。双方的家长在同一个单位,又一起挨过整。科迪是高度的近视眼,小时候经常被街上的孩子们欺负。每次,都是我替他出头。
那天,听说我们要去扬威台,他执意要参加。我说:“像你这样的,能干个啥?”他说:“至少能替你挨几棍子。”
科迪的父亲说:“就让科迪去顶。他数学拿过省里第一。我一个大学同学在汀州一所中学当校长,他说了,像科迪这种情况,即使开除了,他们学校照样收。明年一定不影响他参加高考。”
几个家长争执不下,一起闹到了翁校长那里。
陈老师闻讯跑了过来,边抹泪边说:“你们谁也别争了。仓崇德已让他的儿子仓修文全部扛了下来。他做得很决绝,一大早就买了长途车票,把儿子送回了老家。仓修文回到家,即使即刻再乘车回来,也赶不上高考了。仓崇德是想让你们明白,谁也别争了……”
尾 声
一转眼,我们那帮同学也都进入了人生的暮年。每次聚会,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说起仓家父子:如果没有扬威台那一仗,仓崇德一定会圆了他的梦——阿仓一定会像我们一样念完了大学。
那对双胞胎兄弟,在后来的“严打”中,一个被枪毙,一个判了死缓。那个流氓团伙,有20多人领刑。但那一仗,改变了阿仓的命运。离开学校后,他顶父亲的班进了秦剧团。后来秦剧团不景气,他被“分流”下岗了。此后,他蹬过三轮车、摆过地摊,在建筑工地砌过墙……
多年来,他一直没有一个正经的营生。但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一直傲然挺直着脊梁。
他的女儿患先天性耳聋。为了治好孩子的病,他落下了一屁股“饥荒”。同学们变着法儿想帮他一下,都被他谢绝了。譬如,每年在春节或“六一”,你找个借口给他寄点钱,他又变换个花样寄回来,数额比你的还大。
我大学毕业的第六年,仓崇德得了脑溢血,班上许多同学都给阿仓寄了钱。谁知又被他一份一份寄了回来。刘劲飞急了,给每个同学都打了电话:“千万不要再给阿仓寄钱了,他寄回去的,比大家寄来的多。再这样下去,他非得把父亲留给他的房子卖了不可。”
一次,我在某水利枢纽采访,闻知工地业余剧团招不到像样的演员,便把阿仓推荐了去。他虽然没有上过专门的戏曲学校,但毕竟是“门里”出身。一试唱,人家非常满意。
可是不久,阿仓死活不干了。打电话问他,他说,剧团还有一个唱秦腔的,他一来,人家就得下岗。“怎么着也不能呛人家的行。”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思,当年这一仗到底打得值不值?当时就是再青涩、再孟浪,后果不可能没有料到。但是,面临那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办?
至今仍让我觉得快慰的是,当年站出来的8个同学,没有一个人认㞞。尽管各个家庭背景都不一样,但没有一个人的父母出来偏袒自己的孩子。那是一个不世故、讲义气的年代。那时候的男孩更像个男孩,那时候的家长也更像个家长。
(摘自《湘江文艺》2024年第1期,原文约39000字,原题为《仓氏父子的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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