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蓝田辋川诗地名释义考辨

江西地名研究

关注我们,获取更多地名资讯

摘要：唐代诗人王维所写有关蓝田辋川的诗歌，在盛唐山水文学中占有重要地位，其中一些名篇佳作，被收入历代各种诗文选集中，但诸多选本、注本在涉及地名的注释上均有不少失实、差错、矛盾之处。现结合历史文献、今编地方志书以及实地考察，从辋水与辋川、辋口与辋川别业、蓝田山与辋川、石门精舍与石门汤泉等四个方面，考稽勘证，以期做出正确的判断与说明。

关键词：王维；蓝田；辋川；辋川别业

陕西蓝田辋川为唐代诗人王维的隐居之地，亦是他的精神家园。王维长期生活于斯，创作于斯，死后又葬于斯。在这里，王维不仅营造了著名的辋川别业，而且写下了许多歌咏辋川山水的诗作，从而奠定了他在盛唐山水文学中的领军地位。其中一些名篇佳作，被收入历代各种作品选集中。但诸多选本、注本在对辋川诗地名的释义上还存在偏误之处。现结合历史文献、今编地方志书以及实地考察，对其中几个主要地名的错注予以辨析。所议范围主要为王维诗歌所涉及的辋川地区，兼及蓝田其他相关地域。辨析之处，如有不当，尚祈指正。

一 辋川与辋水

就蓝田辋川地区和王维所写辋川诗而言，辋川与辋水实为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不容混淆和替代。但诸多注本皆把“辋川”错注为“辋水”。《王维集》注：“辋水：即辋川，在蓝田县南，向北流入灞河。”唐诗三百首新注》卷五：“辋川，水名。在今陕西省蓝田县终南山下，中有鹿柴、华子冈、竹里馆等。”同样的解释又见于《王维孟浩然诗选评》、《王维诗选注》、《唐诗选》、《唐诗类选》、《唐诗三百首选注》、《唐诗三百首今注》、《唐诗三余选读五百首》、《唐人五绝选》等等，不一而足。不仅专集、选本注释如此，多种辞书亦持同说。如《辞源》：“辋川：水名，又名辋谷水，在陕西蓝田县南。”《汉语大词典》释“辋川：水名，即辋谷水······在陕西蓝田县南，源出秦岭北麓······唐诗人王维曾置别业于此。”可见以“辋水”指“辋川”，俨然成为定论。然而，此说实为谬说。理由如下：其一，就水而言，辋水不专属于辋川。辋水，又名渥水、辋谷水，或称辋峪（谷）河，源出秦岭北麓流经辋谷汇入灞河，为灞河水系中除浐河外的第二大支流。《长安志》卷十六：“辋谷水出南山辋谷，北流入灞”现代地理学家刘胤汉的《秦岭水文地理》一书中，对辋峪河即辋水有具体描述：“辋峪河发源于蓝田县葛牌公社（乡）、秦岭主脊北侧，上游有东采峪和西采峪，均作东南—西北流向，于两河桥相会合，始称辋峪河”，“辋峪河于蓝田大寨公社（乡）流入灞河”，又称“辋峪河全长58公里”，“流域面积534平方公里”。又据《陕西省蓝田县地名志》称：辋峪河上游东、西采峪会合处的“两河桥”，属玉川乡管辖，辋川则南邻玉川，处于辋峪河下游。又称：蓝（田）葛（牌）公路“从县城至葛牌（乡驻地）长43公里，其中从县城至辋川鹿苑寺14公里”。今由县城乘车南行4公里进辋谷口入辋川境，至14公里处的鹿苑寺出境，后即入玉川境。从上可知，就“水”而言，全长58公里的辋峪河，其流域有葛牌、玉川与辋川等地，而辋川一地流程之长仅10公里，只占辋水全长六分之一强。故知辋水并不专属于辋川，因而也就不等于辋川。其二，就“地”而言，辋川属“地”而不属“水”。关于“川”字，字典、辞书的解释主要有两个义项。如《中华大字典》释“川”：“①河流：河川，山川，名山大川；②山间或乡原间的平地，平坦的原野。”《古代汉语词典》释“川”：“①河流；②低而平坦之地。”上引诸家注释称辋川为辋水，显然是取“川”字指“河流”之义项。然而辋川之“川”，是平川、平地、平野之义。如释“辋川”为“辋水”，只能误导读者，以为辋水就是辋川。但若亲历辋川其地，就会知道辋水只是流经辋川的一条河流。辋川地处河谷地带，辋水穿流其中，但沿河两岸却为平川，辋河冲击形成的河滩漫地，沿滩两边伸展着平坦地带，宽度均为300—500米，宜于民居和耕作。现辋川于1984年设乡，下辖13个行政村，耕地面积7.7平方公里，分布在辋河两岸，人口逾万数。可见辋川并非辋水。另外，把辋川解释成辋水也与当年王维所居辋川的实际情况不符。王维居地不是水乡，其别业亦非水上别业。《山中与裴秀才迪书》、《辋川闲居》、《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积雨辋川庄作》、《归辋川作》、《山居秋暝》、《赠刘蓝田》、《田园乐》七首，以及《白石滩》等《辋川集》中的相关作品，就会看到在王维的笔下，辋川地区或其辋川别业中，不仅有村落民居、平野农田，而且活动着山农、村叟、樵夫、村姑，呈现着诸如村墟夜舂、田间耕作、砍柴深山等辋川乡民的劳动生活图景，以及墟里炊烟、牛羊归村、深巷犬吠等乡村田园景象。王维诗中以“辋川”入题者，皆指辋川其地，而非指辋水，仅在《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一文中提到辋水说：“辋水沧涟”，是专指水，而非指辋川。其“道友”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因献绝句》：“积雨晦空曲，平沙灭浮彩。辋水去悠悠，南山复何在？”“辋水”亦是专指水，而非指辋川。以上说明，释“辋川”为“辋水”，显属错误。王维所居、所称的辋川应解释为：地名，在陕西蓝田县城南四公里外的辋谷内，是辋水两岸天然形成的一段长约十公里的山中平川，为唐诗人王维辋川别业所在地。

二 辋口与辋川别业

关于辋口，《汉语大词典》释义为：“辋口，地名，唐诗人王维蓝田别业所在地。见《旧唐书·王维传》，亦用以借指退隐之地。”其所据《旧唐书·王维传》称：“（王维）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今人注释多依此说。如《唐人律诗选评》于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注云：“王维晚年在辋口得宋之问蓝田别墅，改筑别业，即闲居于此。”瑏瑠《唐人绝句精选》于《孟城坳》注云：“王维晚年隐居在辋川别业中，地址在今陕西蓝田辋川谷口。”《王维诗选译》于《酬虞部苏员外蓝田别业不见留之作》注云：“蓝田别业：即蓝田别墅，在陕西蓝田县西南辋川谷口”等等。然而《旧唐书·王维传》关于蓝田别墅在辋口之说却实为误说。所谓“别墅”，也就是“别业”，二者通用互指，无有区别。蓝田别墅，王维也称之为“蓝田别业”，亦即其辋川别业。辋川别业在何处？《王右丞集笺注》卷七：“《一统志》云：辋川别业在西安府西南蓝田辋谷，唐王维置别业于此。”其实，对此王维自己说得很清楚，其《辋川集序》云：“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他在辋川所写诗以“山中”入题者多多（如《山中》、《山中寄诸弟妹》、《早秋山中作》等），又称自己宅居为“山居”（如《山居即事》、《山居秋暝》等），自己则是“山中人”。均表明其宅居与其别业二十景是在辋川山谷中，而不是在“辋口”。

“辋口”即辋谷口。所谓“谷”，就是“两山之间的夹道或流水道”，亦称之为峡谷。秦岭素有“七十二谷”之说。据清人毛凤枝《南山谷口考》称：蓝田南山南北走向的“谷”，就有库谷、石门谷、采谷、蓝谷与辋谷等十七处。辋谷长度据《西安市水利志》为54公里，是秦岭北麓一条主要谷道。辋谷口为蓝田县南的峣山山口。《陕西省蓝田县志》卷六：“旧志：辋川口即峣山之口，去县南八里，两山对峙，川水从此流入灞。其路则随山麓凿石为之，约五里，甚险狭，即所谓‘扁路’也。过此则豁然开朗，此第一区也。团转而南凡十三区，其胜渐加，约三十里（笔者按：从辋谷口起计应为二十里）至鹿苑寺，则王维别墅。”实际情况的确如此。如今从蓝田县城南行八里，便到达峣山之口，即辋谷口，其地址位于蓝田县蓝关镇所辖之薛家村。薛家村又辖三个自然村，其中一个即称“辋谷口”。进入谷口后是三里长的险岩弯曲谷道，俗称“三里扁”。两岸奇峰突兀，怪石嶙峋，谷地狭窄，无有耕地与民居。前行二里许，川道渐趋开阔，平畴秀野，村落民居，尽入眼帘。当年王维辋川别业的二十处景观，就分布在进入辋口南行约五里至鹿苑寺计约十五里的“豁然开朗”的山谷川道中。谷口即山口，可说就在山外。王维山中宅第与别业自不会建于山口，也不会建于进入辋口约五里长的悬崖绝壁间。因此所谓王维辋川别业在“辋口”之说，均非是。王维入辋川后居于何处？答曰：孟城口。其《辋川集·孟城坳》云：“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诗中称“孟城口”为“新家”，又有对“昔人”的思念，并把它列为辋川别业二十景的第一景，由此推知此地原为初唐诗人宋之问的“蓝田山庄”，后为王维购得。关于“孟城口”的地址，尚难具体考定。《辋川志》中有一段记述可资参考，清人周焕寓《游辋川记》云：“过北岸关上村，高平宽敞。旧志云：即孟城口，右丞居第也。”“关上”，今做“官上”，现为辋川乡政府驻地。这里地处辋川中心地带，两山遥峙，川地平坦，河道宽阔，倒是可以使人想象当年王维与裴迪浮舟往来、赋诗相酬、游乐其中的情景。

唐人李肇《唐国史补》卷上称：“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业，山水绝胜，今清源寺也。”从上可知，王维所购宋之问“辋川别业”，地在“孟城口”，而非“清源寺”，故此为误说。王维入辋川先居孟城口“新家”，后方迁居清源寺。这里原为王维及其母在辋川的庄院宅第，王维称之为一所“山居”，亦即其“辋川庄”。乾元元年（758），王维上表肃宗，乞请施庄为寺，即清源寺。中唐诗人耿湋《题清源寺》题下注：“即王右丞故宅。”瑏瑠“清源寺”在宋时已更名为“鹿苑寺”。鹿苑寺在辋川何处？《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卷四九三西安部山川考：“（辋）川尽处为鹿苑寺，即王维别墅。”今以地验之，乃知此说无误。辋川最南端的白家坪村，即鹿苑寺址所在地，过此则入玉川境。《新唐书·王维传》云：“母亡，表辋川第为寺，终葬其西。”王维及其母的墓地就在白家坪村附近。寺前原有清代所立祠，称“王右丞祠”。《辋川志》称：“王右丞祠在鹿苑寺前，道光十五年仲秋劝捐。”祠及墓与墓碑，均于文革中遭毁。总之，王维入辋川后先居孟城口，后方移居清源寺（鹿苑寺），其别业不在辋口，他所营建的辋川别业二十景，则分布在进入辋口南行约五里至清源寺（鹿苑寺）计约十五里的山谷川道中，更与辋口无关。

三 蓝田山与辋川

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卷一，于王维《酬诸公见过》“屏居蓝田”句“蓝田”作注，引《太平寰宇记》：“蓝田山，古华胥氏陵，在蓝田县西三十里。”指“蓝田”是“蓝田山”。此注显属错误。因为王维于此诗题下自注：“时官出在辋川庄。”故“屏居蓝田”句中的“蓝田”，是指蓝田辋川，而非“蓝田山”。但今人仍有沿用赵注者。如《王维诗选》“屏居蓝田”句注云：“蓝田，指蓝田山。山在陕西蓝田县东。”。《王维孟浩然选集》于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故山殊可过”句“故山”注云：“指蓝田山。······王维先隐蓝田，后移辋川，因称蓝田为‘故山’。”仍认为“蓝田”是指代“蓝田山”。更有认为辋川别业是在蓝田山中者，如《王维》一书中于《蓝田山石门精舍》诗《点评》云：“此诗是诗人晚年隐居蓝田山中辋川别业时作。”《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于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中“故山”作注：“指辋川别业所在地的蓝田山”。《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一册，于《山中与裴秀才迪书》一文《解题》谓：“这是王维从长安回到辋川别业后写给裴迪的一封信。辋川别业在蓝田县（今陕西省县名）的蓝田山中，裴迪是他的好友，曾和他在这里同住过。”又释文中“故山殊可过”句之“故山”云：“故山，旧日所居之山，指蓝田山。”“辋川别业在蓝田山中”之说涉及到蓝田山与辋川的地理位置。《元和郡县图志》卷一：“蓝田山一名玉山，一名覆车山，在（蓝田）县东二十八里······其山出玉，亦名玉山。”《长安志》卷十六：“蓝田山在（蓝田）县东南三十里······范子计然曰：玉英出蓝田，一名覆车山。郭缘生《述征记》曰：山形如覆车之象，其山出玉，亦名玉山。”《陕西通志》卷二：“玉山在县东三十里，俗呼蓝田山。玉之美者曰球，其次曰蓝。县出蓝，故曰蓝田。”此山山势峭拔，景色奇丽。王维不仅游历此山，写下《蓝田山石门精舍》之名篇，且后又有《别弟缙后登青龙寺望蓝田山》之作。辋川在县南八里之外的辋谷内，蓝田山则在县东三十里开外，方位不同，且相距数十里之遥，蓝田山与辋川无关。

四 石门精舍与石门汤泉

《蓝田山石门精舍》是王维居辋川时游历蓝田山之作。《王维诗选》注：“石门精舍：石门，即石门泉，在陕西蓝田县西十里。”又引《图经》有关唐明皇赐名大兴汤院之说，注云：“石门精舍，或即指大兴汤院。”此注虽有误，却备有二说，表明注者较为审慎。但其后一些注者却偏执于一说。如《王维诗选译》、《王维孟浩然选集》皆注云：石门即石门泉，在蓝田县西十里。“蓝田山”在“县东南”，而此山的“石门”却在“县西”，如此注释，前后矛盾。何谓“石门精舍”？“精舍”，《辞源》解释为“道士、僧人修炼居住之所”，结合王维此诗所说“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朝梵林未曙，夜静山更寂”来看，此“精舍”指佛寺无疑。石门精舍，即指石门佛寺；“蓝田山石门精舍”，指蓝田山中的石门寺。“石门”为“寺”名，与“泉”无关。《陕西通志》卷十二：“石门精舍在蓝田山石门寺，王摩诘尝游于此，题曰：‘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陕西省蓝田县志》：“石门寺，即王右丞所称‘石门精舍’也。”蓝田山在县城东30里开外，即知在此山之中的石门寺，自与所谓在“县西十里”的“石门泉”无涉。而且，所谓“石门泉”及“泉在县西十里”之说，均属无据之说。蓝田县有石门山、石门谷、石门汤泉，而无“石门泉”。《陕西省蓝田县地名志》：“石门山：在县城南二十五公里处。石门山的东头是古石门故垒和石门谷，军事要地。山下就是汤峪温泉疗养院。”汤峪，即石门汤泉，因泉出石门谷而得名。《长安志》卷十六：“石门汤在（蓝田）县西南四十里石门谷口。《陕西通志》卷二：“石门汤泉在县西南四十里。唐时尝大雪，此地落即融。有异僧曰：必温泉也。掘之果然。”《关中胜迹图志》卷三：“石门汤泉在蓝田县西南四十里，俗名汤谷（峪）”。此温泉即今蓝田县城西南四十里的汤峪镇，现建有唐大兴汤院遗址公园。由以上可知，石门精舍就是石门寺，与“石门泉”无关；且“县西十里”无有“石门泉”；蓝田县只有县西南四十里的石门汤泉（大兴汤院），却与“蓝田山石门精舍”无关。

综之，为古典诗文作注，是一项重要而有意义的工作。王维蓝田辋川诗是其山水诗的代表之作，亦是其诗歌艺术成就的集中体现。“辋川”作为一个经典意象，也成为了后代文人寄情达意的精神家园。对辋川、辋口、辋水等地名的辨析不仅可以让我们对辋川的地理位置、地形特点有清晰的认识，而且能够进一步了解辋川别业的自然山水与田园乡居相融合的园林特征。尤其是结合实地考察，认识到辋川别业初入则辋口狭窄，两山对峙，进入则豁然开朗，屋舍俨然的地形特点，感受到王维辋川与陶渊明“桃花源”在地形与精神上的契合，能够有助于我们领悟辋川诗的精神内涵。对辋川地名的考辨，其意义也正在于有效地帮助读者阅读、分析和鉴赏作品，使其能够深入地理解王维诗歌及其文化意义。

作者：高萍 师长泰

来源：《求索》2014年第8期

选稿：宋柄燃

编辑：王玉凤

校对：徐和惠子

审订：汪鸿琴

责编：黎淑琪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释内容请参照原文）

微信扫码加入

中国地名研究交流群

QQ扫码加入

江西地名研究交流群

欢迎来稿！欢迎交流！

转载请注明来源：“江西地名研究”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