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娘……”
迅儿发出含混不清的几声嘟囔,翻转了个身,将身体冲向墙面。
臻儿心里一动,原来,这小子也会想念自己的母亲,他定是做梦了,梦里,他还是那个躺在母亲怀抱中咿呀学语的孩子。
想到这里,她心念一动,不对呀,大姐去的时候,迅儿还不到一岁,根本不是记事的年龄,怎么会对他的娘亲有印象,又怎会在梦里呼唤她的名字呢?
正想着,身后忽地刮过来一阵风,微凉的,在这湿热的夏夜中,犹如一条蛇擦着她的背部游了过去。
伴随着这股子深入骨髓的寒意,身后的窗子也开始“夸啦夸啦”的响动起来。
窗棱仿佛要断掉一般,发出难听的“咯吱”声。
怎么平地忽然起疾风?
臻儿现在来不及多想,她怕惊扰到迅儿,连忙走到窗边,想将正在大开大合的几扇窗户关上。
可是,手刚触上窗户,她却看到院中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从头到脚一身素缟,连面孔都像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煴中,看不清楚。
唯一的一点色彩,是她拿在手上的那只纸糊的灯笼,一点红光嵌在灯笼中间,鲜翠欲滴,就像一滴尚未凝结的血珠。
臻儿虽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容,但是单从身形,她也在瞬间就辨认出了她的身份。
“大姐……”她哭着,慢慢的将手抬起来。
“大姐,你是不是……是不是放心不下迅儿,所以想回来瞧瞧他。你放心,他被姐夫教的很好,诗词背的比我都熟,将来……将来必能成大器。”
那人影没动,也没有说话。
可是几扇窗子开合的力道却更大了,“砰砰”的砸向窗棱,恨不得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
“大姐,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未了。你告诉我,我帮你,你别吓到迅儿啊。”
段臻儿能感觉到对面那个人影散发着强烈的恨意。
只是她不明白,大姐是因为二姐的事情郁郁而终的没错。
可是归根结底,被扒皮,被恶人残害的那个人是二姐啊。为何大姐会魂魄不散,无法安息?
两个人就这么窗里窗外的凝望着,过了一会儿,风散了,几扇窗子也终于归于宁静。
臻儿抬头望向前面,她看见灯笼里的红光渐渐暗去,像是要消融在夜色中一般。
她禁心里一惊,知道大姐要走了,刚想推门追出去,大腿却被抱住了。
吓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用手扶住窗台才勉强站稳。
“小姨,小姨,我梦到母亲了,我梦到母亲了。”
迅儿伤心的抽泣,泪水将她的衣衫都弄湿了。
段臻儿再次望向院中,发现那人影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才蹲下身来,将迅儿抱在怀中。
“迅儿别哭,迅儿莫怕,小姨在这里陪着你。”
她把迅儿脸蛋上的泪水擦干,“不过迅儿应该不记得母亲的样子了吧,又怎么会梦到她呢?”
“我不认得她,我甚至看不到她的脸,可是我知道她就是母亲,就是我娘。”
这声娘把段臻儿的心都给叫碎了,她把迅儿抱在怀里,在他脸蛋上左右狠狠亲了几口。
“娘不在了没关系,迅儿还有爹爹,还有小姨,还有好多好多疼你的人。你别难过,好不好?”
迅儿点点头,又紧紧抱住段臻儿的脖子,在上面轻轻的摩挲着。
“对了迅儿,在梦里,你娘可曾对你说过什么没有?”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段臻儿还是心里不安。
“她一直都没有说话,就握着那只灯笼,一动不动的站在我跟前。”
“那灯笼,迅儿以前可曾见过?”
“怎么会没见过,就是我们程家的灯笼嘛,祖父家里有好多呢。”
李绅把段府里外几道门都检查了一遍,这才回到自己住的院子。
刚准备推门进房,却发现程牧游从外面走进来,于是赶紧迎上去。
“姑爷,是不是下人们照顾的不周到。您缺什么,告诉我,我去给您拿去。”
程牧游略一摇头,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然后指着对面的凳子。
“坐,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
李绅也坐了下来,“请教我?姑爷您说笑了,有什么吩咐的您尽管说就是。”
程牧游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想问问你六年前的那件事。”
李绅的身体一下子矮了半截,“六年前,姑爷姑爷说的是二小姐的事?”
“没错,听岳丈说,当年你是万岁山的看山人。”
李绅点头,“不错,都是老爷好心,看我遍体鳞伤,做不得看山的活儿,就收留了我。”
他抬起头,“可是姑爷,当年的事真的和我无关啊。官府拷打了我几日,最后还是放人了,姑爷不会不会还在疑我吧。”
程牧游淡淡一笑,“你不用紧张,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我来是想问问你,那几天,你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
李绅低头沉思,“那时的气候和现在差不多,天儿已经开始热了,所以上山拜佛祈福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要是有人形迹可疑,应该会被我发现。
但是,我思来想去,确实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人。”
“那你可有见过一些奇怪的印记?”
“印记?”
“比如脚印或者类似的东西。”程牧游在一旁轻声提醒他。
李绅皱着眉仰起头,过了一会儿又低下头,似乎在拼命从自己贫瘠的回忆里面提取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终于,他将目光落在程牧游脸上。
“有。”
“是什么?”
“方方正正的印子。”
他伸出手心,在上面比划了几下。
“还不到手掌的一半大,长长的一串。对了,是分成两排的,就像鞋印那样,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到了草丛里就没有了。
我当时还奇怪这是什么东西,可是左右都没想明白,结果没过几天,就出了二小姐的事情。”
程牧游从衣襟里掏出一张纸,上面画着两个长方形的印记。
“你看清楚了,是这样的印子吗?”
李绅激动的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这样的。姑爷,您怎么会知道这印记是什么样子的?”
“果然是同一人所为。”程牧游没理会他,蹙眉看着地面。
“杀害毓儿和焦小妹的原来同一个人。”
李绅吓得站起来,“姑爷,您的意思是,那杀死二小姐的凶手又出来杀人了?”
程牧游点头,“此事你暂时不要对外张扬,我怕打草惊蛇。”
说完这句话,他就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李绅看着他的背影,想着他方才的话,突然感觉这湿热的夜晚也没有那般热了。
他甚至感觉到一丝凉意,正在顺着他的脚踝一点点的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天刚亮,蒋惜惜便带着迅儿离开段府,去给他生母上坟。
程牧游因为要到开封府查看六年前那件案子的卷宗,便没有一同过去。
臻儿本来也想一起去的,可是段老爷在得知了杀死毓儿的凶手又开始作案后,更是万分紧张,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她出门。
程牧游也劝她,等抓住了凶手,再出去也不迟。
段臻儿这见谁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也只能就此作罢。
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万木葱茏,蒋惜惜掀起轿帘朝前看,程家的墓园就在前方,再走半刻钟光景就要到了。
刚想放下帘子,却发现雨雾中走过来一个人。
那人骑在一匹白马上,身披铠甲,矫健英武。
不过,他什么雨具都没有带,湿发贴在脸上,像是被人浓墨重彩的画了几笔。
不对,似乎并不完全都是头发,男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左边的眉毛开始划过眼皮一直越过鼻梁才停下。
不过万幸的是,那道疤没有伤到他的眼睛。
浓眉之下,一双细长而舒展的眼睛灼灼发亮。
“看来是个当兵的,官衔应该还不低。不过,他一大早的在这附近做什么?”蒋惜惜心里嘀咕着。
那人越走越近,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似乎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也朝轿子里面望过去。
他的目光越过蒋惜惜落在迅儿身上,刹那间便凝固住了。
直到发现蒋惜惜疑惑的眼神,才慌忙将头扭过来,继续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望不见了,蒋惜惜才重新坐回轿中,心里的疑问却久久没有消散:
这男人是谁?他认识迅儿吗?为什么刚才看到迅儿他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一个问题都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轿子晃了两下,停住了。
李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姑娘,到了。”
蒋惜惜于是拉着迅儿走出来,两人共用一把油纸伞,手拉着手走进墓园。
李绅则跟在后面,同他们一起走到程夫人的墓碑前。
程夫人的墓前摆了四碟子八碗,还有小酒一壶。
墓前的杂草被拔得干干净净,地面光滑平坦,一丝灰尘都没有,显然刚被清理打扫过。
蒋惜惜朝周围一看,发现其它几座墓可没有这种待遇,于是朝旁边的李绅问了一句:“这几日有人来祭奠夫人吗?”
李绅摇头,“上次祭奠的还是清明的时候,距离现在已有两个月了。”
“那就怪了,会是谁把这些祭品拿来的,又将墓前打扫的这么干净。”
李绅笑笑,“或者是夫人生前的朋友也未可知呢。姑娘,咱们也开始吧,切莫误了时辰。”
几人祭扫完毕,便依次站在碑前,三次长揖磕头别过,鸣炮离去。
回到段府时,程牧游还没有回来。
蒋惜惜坐在院子里,看臻儿教迅儿读书,那些晦涩难懂的话一一传进她的耳朵,把她整个人弄得昏昏欲睡。
于是,她索性起身走到院外,在段宅里瞎逛。
段家是做香粉生意的,所以整间宅院中弥漫着香甜的味道。
蒋惜惜从不涂脂抹粉,所以对那些异味很是敏感。
她鼻中搔痒,但是想打的喷嚏偏生出不来。
刚拿出手绢想擤擤鼻涕,却看见李绅从内院走出。
他的样子有些慌张,走到院门处,左右看了看,才推门走了出去。
这本倒没什么,可是,在大门阖上的那一瞬间,蒋惜惜看到外面银光一闪,露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脑中闪过两个字:铠甲。
没错,外面站着的那个人穿着铠甲,难道是早上在墓园附近遇到的那个男人?
李绅偷偷摸摸的出去,就是要去找他?
本来这件事轮不到她来操心,但是一想到程夫人那座被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墓碑,她心里就生出了一个极其不好的联想。
于是,她不由自主的朝院外走去。
到了院门边上,从两扇门的缝隙中小心翼翼的朝外瞅。
门外没有人,那两个人显然已经去往别的地方了。
看来他们一定有什么话要说,且这些话是不能被他人听到的。
想到这里,蒋惜惜果断的推门出去,站在门口左右看了看,发现两边都没有人后,她犹豫了一下,先是朝西边跑了两步,然后又扭过头,往东边跑去。
她一路跑一路找,可是寻遍了每一条巷子,找遍了每一间酒馆茶肆,也没有发现李绅的身影。
不得已,只得又返回来,想在西边再找上一遍。
可是刚跑到院门处,就看到李绅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看到她,吓了一跳。
忙上前搭话道:“蒋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蒋惜惜故作镇定,“天儿热,我闲着无聊,出来逛逛。对了,李大哥出来做什么?”
李绅擦擦满头的汗,“刚才铺子里的人来拉货的时候,落了些东西,我给他们送过去。
蒋姑娘,您要是觉得热,我让丫鬟们烧些水,您冲个凉,保管消暑。”
“不用了,李大哥,您先回去吧,我随便走走就好了。”
蒋惜惜冲他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她的笑容也渐渐隐了下去。
李绅出门的时候手里什么都没有,他刚才分明在撒谎。
他和那男人是认识的,可是今天早上他遇到那男人的时候为何没有同他打招呼,却在下午偷偷的跑去见他?
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和夫人有关系吗?
她站在雨后蒸腾的暑气中,苦苦思索着这几个问题。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几乎想将这件事告诉程牧游。
他比自己聪明的多,定能抽丝剥茧,找出事情的真相。
可是,另外一种思绪牵绊住她,若是事情的真相真如她想象的一般恶浊。
那么大人,大人他会不会因此而难过。
蒋惜惜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点的被日光拉长,最后,慢慢的隐入到一片树影中。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单脚在地上猛地一跺,她要自己去找出真相。
若是忧人自扰,就当是自己多做了一件荒唐事,若是坐实了自己的怀疑,那么,那么……
她转来转去,像一只被困住的斗兽,那么她到底该怎么做?
告诉大人?还是将这个秘密在心底放烂,将它彻底埋藏掉。
她不知道,她从小长到大,似乎还不曾如此纠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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