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交汇·访谈 | 刘庆说：中国搞研发产业正当时！长三角国创中心助力技术跨越“死亡之谷”

“你觉得这里最缺什么？”十年前，当刘庆在江苏被问到这个问题时，他给出的答案是：这里什么商品都不缺，但是缺技术，“长三角地区是中国产业发展最快、发展质量最好的区域，到了今天，面临再上一个台阶的新挑战。”

十年过去了，如今作为长三角国家创新技术中心主任的刘庆，更加坚信这个答案。尽管世界正在发生很大变化，刘庆说：“中国搞研发产业正当时！”

长三角国创中心主任、上海长三角技术创新研究院院长 刘庆

在中国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当下，刘庆提出的“研发作为产业、技术作为商品”的理念，正一步步走进现实。而从研发跨越到产业的“死亡之谷”，刘庆和其团队所在的长三角国创中心，也正用一个个长三角创新与产业融合以及跨区域协同发展的案例，不断给出这个世界性难题的一个个答案。

2024上交会期间，长三角国创中心在长三角区域建设产业技术创新体系和生态、构建全球创新资源、组织开放协同创新、服务产业高质量发展的生动实践和部分代表性创新成果，一一展现。

同时，生物医药、信息技术、制造装备等领域一批长三角国创中心培育孵化的重大产业技术项目参与“上交会发布”路演展示。刘庆说，希望借助上交会这个国际化技术交易交流的重要平台，推动更多引领性颠覆性产业技术创新成果与产业界、投资界展开互动。通过参与上交会主题活动，推动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国际技术合作，为上海和长三角区域产业创新发展注入更多新动能。

“中国搞研发产业正当时”

“上个世纪80年代大众汽车进中国时，开山之作是桑塔纳轿车。那时天天卖车等于天天印钞票，那个时代这款轿车的技术很先进，远远超过我们当时需要的水平。”刘庆说。

确实，彼时桑塔纳轿车，不用做什么技术创新，用三年时间就完成了国产10000辆的任务，这在当时的中国市场堪称奇迹。

“但今天，如果不创新，没有新技术，车是卖不掉的。中国的产业发展到今天，我们最紧缺的商品就是技术。”在刘庆看来，为产业转型升级提供技术、为未来产业发展储备技术，都必须做研发，而且要把研发当作一个产业来做。

站在全球发展的格局和视野下，“中国搞研发产业正当时！”刘庆说，“二十年前我们从海外引进生产线时，只关心硬件价格；今天中国的生产线已经是全球最先进的，但仍有很多产业生产不出世界上最高性能的产品，差的就是软件这一块。

“中国制造业要再上一个台阶，必须将研发作为产业，研发在中国拥有巨大的市场。”刘庆说，中国的高校科研院所培养了一大批高水平的科研人员，科研能力比二十年前有飞跃性的提升，完全具备做研发产业的能力。

“市场有需求，企业愿意买单，科研团队也具备这样的能力，现在是创业做研发最好的时候。”刘庆说，“我也曾用这个理念，去说服全世界的顶级研发公司到中国发展，因为中国市场很大。”

位于荷兰埃因霍温智慧港的Sioux（苏科思）集团，拥有包括软件、机械、光学、机电、电子、数学、物联网和组装等领域的高水准技术，业务涵盖半导体、太阳能、医疗与健康、汽车、分析等等行业，飞利浦、赛默飞世尔、阿斯麦、博世等世界知名品牌都是它的客户。

从欧洲走向亚洲，苏科思集团创始人汉斯·杜伊斯特（Hans Duisters）曾一度计划在越南落地。

“几年前，我就跟汉斯说，越南目前还不需要技术服务和解决方案，他们更需要的是生产线的引进。但中国的产业需要转型升级，我们对技术服务的需求的迫切程度史无前例。你们的技术可以帮助我们大大提高制造业的水平，为什么不到中国发展呢？”刘庆的这番说辞，打动了创始人汉斯·杜伊斯特。

最终，苏科思集团选择了苏州。2019年2月苏科思集团携手江苏省产业技术研究院、苏州高铁新城在苏州相城区成立一家研发型的高科技公司——江苏集萃苏科思科技有限公司。

“现在苏科思的中国公司每天是门庭若市，客户非常多！”刘庆说。厦门一家光学显微镜公司，其产品的分辨率与某国际知名品牌相比，相差一个数量级，只能以比较低的价格销售。集萃苏科思帮助这家厦门公司进行了一系列系统检测，并给出了完整技术解决方案，最终使产品达到能与国际巨头竞争的水平，产品价格比原来上涨了很多倍。

“汉斯先生对他们在中国发展越来越有信心。他跟我说，他将在未来5-10年里，在中国再造一个苏科思。”刘庆说。他表示，希望更多海外顶级研发机构能够落地长三角，在中国广阔的市场里实现更大发展；也有更多中国企业能有效链接到全球顶级的研发资源，助力产业升级和提升全球市场竞争力。

从需求端出发开展研发，让技术跨越“死亡之谷”

实际上，从学术研发到产业落地，两头就像被峡谷分离的两座大山，这也是全世界都面临的难题，即跨越的“死亡之谷”。

对刘庆而言，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从哈工大博士毕业， 90年代前往丹麦Riso国家实验室工作，后在清华大学任教，期间经历多次创业，再从重庆大学副校长到江苏产研院院长，再到上海担任长三角国创中心主任，他很清楚“死亡之谷”到底有多难跨越。

刘庆回忆说，“当时去美国考察，我自豪地对哈佛大学工学院执行院长法瓦兹教授说，江苏省政府计划投入10亿元来扩建江苏产研院，我们期待与哈佛工学院的合作。”法瓦兹教授“接茬”说，哈佛工学院接下来要扩建，校友们捐了10亿美元，“我们并不缺钱。”

聊天的氛围略显尴尬，不过法瓦兹教授又说：“我们为什么要跟你们合作，就是想了解世界上制造业最活跃的地方真正的需求是什么。”听到这话，刘庆很高兴，“但睡了一觉，我就感到背后发凉，我发现我们可能并不知道企业真正的技术需求究竟是什么。”

受到哈佛教授的启发，回到国内，刘庆开始着手开展企业技术需求的调研，鉴于行业龙头企业的需求能够代表着整个行业的需求，于是合作从龙头企业开始。“但那个过程并不容易，行业龙头企业的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要把需求告诉你，万一你透露给竞争对手怎么办？”

“2018年，我们找到了3家企业，共同成立了企业联合创新中心，每个企业安排2-3个员工，与我们一道开展战略研究、技术路线图制定、技术需求挖掘等工作。第二年有6家，第三年企业数量增加到50家……”

刘庆的“研发作为产业、技术作为商品”的理念和实践，从江苏萌芽发展，也开始在整个长三角成长和壮大。2021年6月，长三角国家技术创新中心在上海揭牌成立，建筑总面积达2.5万平方米的中心总部在张江全新启运。

“这是一个站在长三角乃至全国层面上，考虑如何推动长三角区域协同创新、高效配置全球创新资源的创新机构。” 长三角国创中心定位于实现从科学到技术的转化，以推动重要领域关键技术攻关为核心使命，产学研协同推动科技成果转移转化与产业化，为长三角区域产业发展提供源头技术供给和转化服务。“服务产业创新，驱动高质量发展是长三角国创中心一切工作的出发和落脚点。”刘庆说，我们发挥组织、平台和机制优势，以龙头企业需求为牵引，高水平整合创新资源，组织联合攻关，推动长三角高质量一体化发展。

目前，长三角国家技术创新中心已在长三角地区累计布局建设专业研究所、集成创新平台、功能型平台等100家，研发人员超16000人，年科研收入超35亿元，累计转移转化技术成果9000多项，衍生孵化企业1600多家，服务企业超20000家。与海内外近200家一流高校院所、知名创新组织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已累计共建企业联合创新中心近500家，累计征集凝练技术需求2400余项，企业意向出资金额超过85亿元，已对接达成技术需求合作900余项，合同金额超23亿元，以产业需求为导向推动校、院、所、企跨领域跨区域协同创新。

“死亡之谷”，正一步步被跨越。

一体化对接全球资源，一体化解决行业技术难题

“我们最近有一个很典型的项目，中冶赛迪上海工程技术公司提出了一个技术需求，寻求一个废钢切割的机器人技术。”刘庆说，废钢切割工作普遍采取人工作业，生产效率低、劳动条件恶劣，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做这个工作。并且在钢铁产业的流程中，碳排放最大的环节是矿石变成铁水的过程，如果废钢利用率高的话，那也能解决减碳和环保的问题。

“但废钢切割的机器人很难，回收来的废钢五花八门，形状尺寸都不一样，废钢切割机器人要像真人一样去识别，然后才能规划切割的路径，这要求前端有个性化的识别。”刘庆说。

在长三角国创中心的精准对接下，悉尼科技大学机器人研究所进行算法软件开发，常州机器人与智能装备技术研究所负责设备研制，2023年12月，三方联合攻关成果——“睿峰切割机器人”新产品正式推出。

“这是一个跨国合作的案例，需求来自上海的企业，澳洲的合作伙伴帮忙解决了技术难题，江苏的研究所研制了设备。”刘庆说，去年年底第一款机器人产品发布后，受到市场的欢迎，现在中冶赛迪已准备专门建立工厂来生产废钢切割机器人。“这正是长三角地区创新链和产业链深度融合、创新资源跨区域畅通流动的一个鲜活案例。”

同时，刘庆也坦承，从技术需求的识别、发布、对接、合作、到组建公司，直至形成产品，整个周期还是漫长的。

长三角国创中心正在打造一个信息化平台，把国创中心建立战略合作关系的海内外高校院所科研团队的技术专长等资源通过平台整体呈现，体系里联创企业利用这个平台，将技术需求发布上来。刘庆认为，信息平台不仅仅能提高沟通效率，“未来还将智能链接、自动匹配，但还要考虑到技术的保密性、需求的个性化，我们还在努力探索改进。”

与此同时，为推动技术需求与创新资源的互动与对接碰撞，长三角国创中心还推动建设创新要素高度集聚和深度融合的物理空间——创新综合体。“研发产业的发展需要人才生态、金融生态，也需要一个集聚的空间生态，”在刘庆看来，一个创新要素集聚的空间生态，可以让大家一有难题，就会去这个资源集聚的物理空间寻找答案。

目前，长三角国创中心在长三角建立创新综合体已经有4个，分别位于上海张江、南京江北新区、苏州相城和南通中央创新区。

发挥上海优势，打造产业高地

“当下我们国家强调发展新质生产力，无论是现有产业的转型升级还是未来产业的发展，都需要科技创新。”刘庆说，将“研发作为产业”作为发展理念，通过新质生产力来推动整个产业的发展，这对上海打造成为全球产业高地，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在刘庆看来，上海大力发展研发产业有三条路径：一是可以自建一批研发公司，为整个产业发展提供高水平科技供给；二是吸引海内外创新成果落地上海，进行二次开发，变成产业能够用的技术；三是引入顶级的研发机构形成合资公司，直接提供高水平的研发服务。

“研发产业位于产业链的最高端，上海最适合打造的就是研发产业。”刘庆说，苹果公司在硅谷总部开展研发和设计，而零部件是在日本、韩国生产，组装在中国、越南等国家，但产业链最高端始终控制在硅谷手里。上海也应该如此，“上海要在长三角一体化中发挥龙头作用，就需要打造成全世界的研发产业中心。”

如何在上海打造全世界研发产业的中心呢？刘庆建议需要打造三个生态：

首先是人才生态。“高端人才是研发产业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这也是为什么长三角区域，特别是上海是最适合发展的。”

其次是要建立一个知识产权保护的法律生态，这对研发产业的发展至关重要。 “我们的法律，应该对不尊重知识产权的人或公司予以打击。”另外，刘庆认为研发企业的股权应该由研发团队共享，上海可以制定一些引导性的政策，鼓励研发企业进行团队股权共享。

第三是对于研发企业给予政策支持。比如企业被认定为研发型企业并提供研发服务，其在购置海外研发设备的时候，应该享受与政府科研机构同等待遇，享受进口关税的减免。同时，研发企业的最大成本是研发人员的成本，所以也应该给与个人收入税收上的优惠。

长三角一体化下，上海要有更大格局和更开放的胸怀

“上海要真正引领整个长三角的发展，一是要把创新的高地筑得更高，二是要把开放的大门打得更开，让全世界的人才和成果创新资源通过上海，辐射到长三角乃至全国。所以上海的开放不是代表上海开放，是代表长三角、代表全国来对外开放。”

当下，创新链和产业链深度融合，长三角将由“世界工厂”迈向“世界级产业高地”。在长三角一体化的背景下，刘庆对上海有着更高的期待。

“这是一个创新经济的时代，在今天，上海的独特地位可能比任何时候都变得更加重要，特别是新质生产力发展的关键时刻。”刘庆认为，上海要有个更加开放的胸怀，在尊重市场规律的情况下，愿意把自己的创新成果有序向长三角转移。

“比如生物医药行业，可以创新在张江，生产在苏州。”刘庆认为，上海要加大发挥创新策源引领作用，发展研发产业等高端服务业，苏州等地可以发挥空间和“车间”的作用。“上海也可以技术入股，发挥国际科创中心和金融中心‘双中心’联动优势，加大政府基金对科技创业企业支持，这样不管企业发展到了任何地方，上海都可以有受益。”

“新加坡国家主权基金在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投资，新加坡GDP有相当一部分收入是在国土以外创造的，而不是在新加坡国土上创造的，我觉得上海就应这样，掌握创新价值链的高端环节，通过市场化手段掌握价值分配的主动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