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 2.0时代,创业公司讲不出赚钱的方法论,是上不了市的。不能上市最终还是死路一条。
采访|《中国企业家》记者 何伊凡 孔月昕
文|《中国企业家》记者 孔月昕
编辑|马吉英
图片摄影|邓攀
见到李开复本人,你会发现他满足了外界对他所有的“刻板印象”。
他的发型被牢牢固定成三七分,头发一丝不乱;衣着永远是西装革履、大方得体;说话时不疾不徐、声音不大不小;就连提醒工作人员给他别麦露出的位置不适合出镜,你也听不到他语调有太大起伏。
这种稳定,总让人想起AI——一个令李开复投身40多年学习、工作的行业。
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AI 2.0大模型技术是科技赛道最火热的明星,也被视为比移动互联网时代大10倍的机遇。一众科技、互联网大佬投身其中,或创业、或加入大厂,李开复也是其中的一员。
2023年5月,李开复以最年长创业者的身份亲自下场,成立了大模型公司零一万物,担任CEO,并于当年11月以10亿美元估值完成天使轮融资,跻身独角兽。“本来我觉得创新工场应该是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也很为它自豪,但是AI 2.0时代来临了,真的不能放弃。”李开复说。
15年前,李开复创办创新工场,在AI 1.0和AI 2.0时代都进行了深度布局。他指出,AI 1.0时代的大多数头部玩家,从群雄逐鹿到最终只留下“一地鸡毛”。
再次创业时,李开复提出AI 2.0时代的概念。他认为,在2.0时代,AI以大模型为基座,能创造更大价值。
他将AGI通用人工智能描述为自己等待40多年的梦想。“前30年这只是个梦想,我觉得这一生都不可能实现,能做多少算多少。但过去几年,我感觉AGI的梦想不但可能会实现,而且有希望被我和我的团队实现。”
因此,在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李开复以一种极其拼搏的状态在工作。今年5月,零一万物发布了千亿参数的Yi-Large闭源模型,还全面升级了开源模型系列Yi-1.5。此外,零一万物Yi大模型API开放平台还发布了Yi-Large、Yi-Medium等多款模型API接口。
在停更微博后,李开复还在今年5月入驻了抖音,并保持平均每周更新数条视频的频率,一方面向用户宣传零一万物的技术产品;另一方面输出AI 2.0时代的技术趋势和个人洞见。他的抖音账号介绍上写着:前Google、微软全球副总裁;《时代》杂志2023年度全球25位“AI领袖”;《AI未来进行式》《AI·未来》《人工智能》等畅销书作者。
在李开复看来,“让通用人工智能普惠各地,人人受益”,一直是他的初心。
“我不认为我的利益或名声有多重要,我的股票10年内也不会卖。我不是为了出名而做这件事情,我的初心是纯粹的。(除了AI)没有什么更能让我把生活跟工作、快乐跟成就结合在一起。”李开复总结道。
以下为李开复对话整理,有删节。
突破创新者窘境,要杀掉“现金牛”
《中国企业家》:见面之前,我在万知上提了一个问题:李开复博士再创业,成立零一万物,他最兴奋和最焦虑的是什么?它的答案是,最兴奋的是能够在AI领域继续探索和创新,最焦虑的是公司能否保持创新的能力,你怎么评价这个答案?
李开复:前半句是完全正确的,我们现在面临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技术革命和平台革命。后半句从一定层面来看,零一万物的创新能力,除了要看CEO,更要看核心技术产品团队是否足够优秀,以及是否形成了内部创新机制。作为CEO,我延揽到了谷歌、微软、阿里、华为、字节跳动等一线大厂的顶尖技术产品人才。
同时,作为CEO,我也负责制定创新战略,比如我们会根据每个阶段重要的技术产品进行创新攻坚,成立“war room”(作战室)——跨部门调取骨干,又快又好地把当前战略级的技术产品项目从0到1再到100地做出来。我们已经在多个技术产品应用了此机制,成效良好。5月21日在世界权威盲测LMSYS上取得领先成绩的Yi-Large模型就出自“war room”之手。
war room也会不定期内部分享最新进展和前沿技术,某种程度也成为创新脑暴和交流的场合。比如零一万物的“模基共建”“模应一体”等战略也都在war room得到有力实践。
《中国企业家》:所以大模型的答案可能未必跟你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但这也是它的特色?
李开复:我觉得这是大模型最有魅力的地方。它就像一个人,做它的人也不能预测它会怎么回答,很多人可能会以为AI大模型是你输入进去想要的回答,事实上我们没有输入任何一个答案。我们输入的是它思维的方式和学习的语料,还有它表达的方式,其他都是它做主,不是我们做主。
《中国企业家》:北京时间6月11日,苹果发布了人工智能的应用,你怎么评价?
李开复:我觉得苹果是一个非常让人尊敬的公司,它专注用户体验,找了一些切入点,非常聪明地在Siri和搜索上,都很好地用上了AI功能,一定程度跟微软的copilot有异曲同工之处。两个公司都是很重视技术,并嵌入了已有产品。
我个人会更喜欢做一些颠覆的工作,怎么能把微软office颠覆掉?怎么能把苹果手机颠覆掉?当然苹果可能也在做这件事,(现在)它肯定不能在手机还没进步时,就颠覆自己的手机,但我觉得每一个技术时代的来临,应该基于这个时代的特点彻底颠覆过去的产品。
今天语音可以控制机器,而且可以随身随时随地立刻说立刻反应,机器能马上知道该帮我们做什么事情,这样的一个设备难道不应该更是一个项链、手表或者戒指,你说一句话,新设备能直接执行了吗?用手机来交互的方法难道不应该再颠覆吗?
如果说苹果的发布,是一个按部就班的大模型在已有产品上的发布,我会更喜欢OpenAI的GPT-4o。
《中国企业家》:我看到很多技术专家对这场发布会也有类似评价,认为颠覆性不够,苹果不应该是基于和ChatGPT合作出这样一个智能套件,它应该做自己的大模型,或者说3年之后它不应该在别人的地上来盖房子,所以您是认同这个观点?
李开复:它采取了一个最保守的做法,虽然我觉得做的也是非常不错的东西,但是真的没有(满足)我们对苹果应有前瞻性(的设想)。
话说回来,我们也要考虑,当一家公司大部分的收入来自一个产品,它还没有巩固这个收入,就把自己颠覆掉了,我觉得没有几家公司能做得到。
同样的理由,微软没有说要推翻Microsoft Office,而是要增强它。其实我觉得微软是绝对有认知和能力去颠覆它的,但是一颠覆财报就不好看了,所以这就叫创新者的窘境。
你是过去的创新者,你在上一代或者上两代是绝对的技术龙头,新的技术出来了,你不敢去拥抱新技术,因为你拥抱了,就会把过去的现金牛给杀掉了。但是我觉得一个公司应该充分了解,你不杀你的现金牛,也有别人来杀,所以应该更激进地来做。但是要杀的话,你就要考虑到财报和股价。
《中国企业家》:这是个两难的(抉择)。
李开复:真的能做到这样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腾讯能够用微信来颠覆了自己当时的现金牛——QQ,还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打价格战:是为“造血”还是白“流血”?
《中国企业家》:从5月以来,各大互联网公司开启了大模型“价格战”,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李开复:我觉得媒体过度宣传炒作了这个概念。什么叫做价格战?第一个现象就是有些公司发现它可以用更低的成本做出一样好的结果,既可以赚钱,效果又更好。那为什么不把它分享给更多的用户?
第二就是别人打了价格战,我也要跟风,我来降价,这就有点无聊了。有些公司宁可赔钱也不能高于别人,那更没意义了。
还有第三种,我有好几个产品,最好的产品不怎么降价,最差的产品降很多,甚至降成0,也不是很有意义。
《中国企业家》:这还是一个to C的思路。
李开复:对。比如去一家烤鸭店吃饭,烤鸭价钱没有降,但是果汁一毛钱一杯,你也不会去这家烤鸭店,又不是去喝果汁的,果汁降价并不产生我消费的欲望,只是一个吸人眼球的做法。
《中国企业家》:我印象中你应该算是第一个说要反对价格战的,这是基于什么考量?
李开复:也不能说完全反对价格战,因为推理成本、API成本的下降是整个行业急迫需要的。
为什么今天没有井喷式的应用?为什么没有每个移动应用都用大模型?是因为大模型和其他技术不一样,背后要用GPU。GPU很贵,所以它不像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边际成本是可控的,它的成本是很高的。
我们用GPT举例。GPT-4如果今天是白菜价,应用一定会井喷,但它价钱很高,要等GPT-5出来,GPT-4或许会降到现在GPT-3.5的价钱,这时候GPT-4的应用就会井喷了。
我们完全可以期待推理成本、API成本价钱每年降10倍。我觉得不要赔钱地去推,这会把整个行业秩序破坏了。
第二就是不要忽悠人家,把一个根本不能用的模型降到一分钱、零分钱,没有任何意义。人家一用发现这么差,浪费了大家的时间,也耗了你的算力,何必呢?所以我觉得要看动机。
如果是因为推理成本下降,能在赚钱的前提下把模型开放给更多人使用,这种情况是行业所乐见的。我们的Yi-Large性能对标GPT-4,但是价格是GPT-4的四分之一;如果想要实时搜索,我们有Yi-Large-RAG,如果想追求极致性价比,我们也有Yi-Large-Turbo;如果想大规模接入大模型,我们有Yi-Medium。
我们的模型性能和定价本身就具备市场竞争力。但这背后的逻辑不是我们要比价,而是我们的推理成本足够低。
《中国企业家》:通过用更优质的数据来训练,包括采用MoE(Mixture-of-Experts,混合专家)模型,是不是也能够降低推理成本?
李开复:是的,我觉得数据本身是带来更高的推理能力,过的数据越多,用的数据越好,模型本身会提升价值,但是推理未必会变得更便宜或更贵。
推理成本的下降可能会来自几个方向:MoE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向,我觉得它有望让推理成本阶梯式下降。
第二个是比如说搜索引擎以前那么贵,后来变便宜了,其实就是看你搜什么,搜很简单的东西,我就没必要去动用那么多索引,快速给你个答案就可以了。比如说今天天气怎么样,北京离上海有多远,这些问题没必要用大模型,也没必要用很复杂的搜索索引,就先把最便宜的问题用最低的成本回答了,再逐次用越来越复杂的,这样平均成本也会降低。
第三种方法就是我们可能要把模型做各种压缩,在参数、比特数等方面进行压缩。
第四种方法是硬件的成本,现在大部分硬件还是用英伟达的芯片,那就很贵,更便宜的芯片会带来成本降低。
最后第五种方法就是当你设计整个流的时候,API的设计、推理引擎的设计、模型的设计、AI Infrastructure(基础设施)的设计,还有要采用什么芯片的设计,这5件事情应该是大家一起讨论,达到5件事情的整体最优。
零一万物很独特的地方是我们除了有世界领先性能的Yi系列大模型,我们还有一个世界领先的AI Infrastructure团队,我们会跟多个GPU巨头沟通讨论,我们还有自己的应用。所以我们可以贯穿起来,用自己的应用、模型、Infrastructure,挑选出最优的芯片,做一个最佳组合,再拿出去提炼出模型和API,从而使成本下降,让别的APP也能享受到。
要知道球会跑到哪里,不是球现在在哪里
《中国企业家》:谈到AI Infra,大家也都特别关注,因为它既代表了大模型公司的一个底板,同时又代表它的天花板,它连接算力和应用,在这方面你已经有很多布局?
李开复:我们从成立的第一天就是AI模型、Infra、应用,三个同时启动。当三个团队都成熟了以后,要对接在一起,再去优化它。
我们的策略跟大部分大模型公司不一样。很多大模型公司AI蛮厉害的,但不太懂Infra,比如OpenAI的AI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但Infra是靠微软,这就很难优化了。因为OpenAI肯定不愿意也不敢把它模型的秘密都告诉微软,否则微软也做出一个OpenAI怎么办?但你不告诉又怎么去优化?这是很大的问题。
我这么大年纪创业,价值在哪里?在战略上,就是我能足够早地识别三位一体的必要性,能够做世界最大的AI猎头,能够把最优秀的人汇集在一起,告诉他们分别去做自己的部分。就像造车,需要一帮人去做引擎,一帮人去做车身,一帮人做底盘,分别设计,再把它拼在一起。战略思考和吸引优质人才,我觉得也是我个人比较独特的加分项。
《中国企业家》:OpenAI最开始为什么没有做Infra?在当时它没有看清楚这件事情,还是它觉得就交给微软来做?
李开复:不是的。我觉得OpenAI没有犯任何战略错误。它在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大家都不太认为AGI会发生,也不太认为这么简单的一个Transformer Decoder Only的方法,能够成为目前世界上最强的推理模式。
它是在做一个有史以来最大风险、最大回报的研究尝试,然后尝试成功了。这时它就要去找合作伙伴来解决Infra的问题。按照OpenAI创立的时间,我不觉得任何人能够想到三位一体这样的做法。
《中国企业家》:你最近提到TC-PMF(技术成本×产品市场契合度)的观点,这是一个四维的思考方法,过去大家关注PMF比较多,现在把TC结合起来,这是不是和AI领域的创业属性相关?
李开复:是的。在一个技术相对静态或者价格是相对静态的背景下,你只要做到用户和市场想要的产品就好了。但今年跟去年相比,顶级大模型的IQ可能增长了100个点,它所能做的应用就完全不一样了。你去年做产品可能要一年或者半年才做出来,如果只是用你启动产品时的IQ来做,做出来就很笨了。所以你要知道球会跑到哪里,不是球现在在哪里,这是技术方面。
价格也是。如果你在一年前就预测到GPT-4在2024年4月能达到可用的程度,甚至知道GPT-4o会出来,你就准备针对这个模型做产品,等到GPT-4o出来,你就完美对接了GPT-4o。
但还有一个问题,它的API收多少钱?这时就要看你的产品属性,如果是一个收费产品,它贵一点没关系,对用户收费来补贴我的API就好。但如果是一个DAU产品,要买量,钱不会马上进来,你补贴就能导致破产。你还要算GPT-4o什么时候才能降价到能够买得起流量,这就成为四维的一个思考方式。
这也是很多创业者可能面临的挑战。创业者如果是一个很好的产品经理,他对PMF充分了解,但对于技术发展的方向,他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可能就需要跟大模型公司成为朋友,看看谁的模型、方向、时间表符合需求。还需要算出推理成本,即你相中的模型半年后做得够好了,成本会不会太高,所以有一定挑战。
零一万物Yi API坚决不做赔钱的to B,而是做能赚钱的to B。所以零一万物在to B方面精挑细选,找那种公司上下都愿意拥抱新概念的公司,也为它们设计了RAG知识检索、专有云、微调等方案,在国内国外都有尝试。
无论to C还是to B,API都很重要,零一万物也推出了接入国际SOTA成绩Yi-Large大模型的API。这个API背后的模型能力大概接近GPT-4o,但是价格是GPT-4的四分之一,我相信这可以帮助更多公司或者创业者达到所谓的TC-PMF。
《中国企业家》:你谈到零一万物的未来发展方向有四点:全球化布局、模基共建、模应一体、Al first,这与找到TC-PMF之间的关系在哪里?
李开复:TC-PMF跟三位一体的整个概念是一致的,因为“三位”就是模型、应用和基础架构,所以模基共建、模应一体是完全一致的。
不过AI first不太一样。把AI first这个概念具象描述一下,它其实是两件事情,第一个我是有大模型,因大模型而生的AI应用,一旦把大模型拿掉了,应用就不work了。第二是人用最自然简单的语言方式来指导大模型,让大模型做95%以上的工作,我们只是一个引路者。
Microsoft Office copilot就不是AI first,而是Microsoft Office first,AI则是一个nice to have的补充。
真正AI first的时代,就是我的文档、PowerPoint都应该主要靠AI来写,阅读100、1000篇文章,AI读了教我。既然大模型比我厉害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我来读、我来写,我就应该不读不写,这才是AI first。
目前苹果手机还是靠触屏、滑动,以APP为主,这不是AI first。AI first就是我告诉你一个指令你就给我做到。
人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时间,如果我花30秒才能把指令发出来,还要再花5~10秒一步一步地去跟它走,那就不是智能助理。AI first未来会对设备进行革命,只是不在今天,可能在3年以后。它可能演化成别针、耳环、戒指、项链等。
同样,AI first对商业模式也会造成很大的改变,或许到时候我们就不再需要应用商店了。
我跟它说我要读一篇最棒的文章,它就不用在乎是来自哪家媒体;我跟它说买一个礼物给我老婆,它也不用在乎是在哪一个电商平台去买,它应该智能地帮我做了(选择)。这其实就是最大的商机之一。除了平台模型、API应用外,谁能把这个助理做出来,他就把应用商店的钱全都赚走了,而且他会分流现有电商等平台的钱,这才是真正巨大的目标。
今天我们讲模型、API,开始看到一些AI first的应用、三位一体等,再过几年可能就有巨大的商业模式的变革,包括应用商店的被取代,再往下是设备被取代,这有一个3~5年的过程。这会是一个彻底的颠覆,程度就跟移动互联网颠覆互联网时代的赢家一样,它带来的价值肯定比移动互联网大10倍。
赚钱,是AI 2.0时代的灵魂考验
《中国企业家》:当前的商业化最常见的路径,要么是API的调用,要么是to B项目的定制,我记得你说过不做项目的定制?
李开复:对,我们应该是不做不能赚钱的项目的定制。
《中国企业家》:你的考虑是?
李开复:最终的灵魂考验一定是怎么赚钱。
AI 1.0时代,早年商汤、旷视、依图、云从的竞争,刚开始比的是谁的博士多、论文多,比赛打得高,拿的订单大。再下面就是AI 1.0的头部玩家们比拼要怎么扩张收入,怎么产生利润,但这两点就一直没有达到。所以最终的灵魂考验没有达到,上市的公司表现不佳,没上市的公司不容易上市,这就是一个惨痛的结局。
所以我们要未雨绸缪地想到最终的灵魂考验。真正的私募基金或者上市投行,他们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的收入增长多快?第二是你每个单子赚不赚钱?第三是什么时候才能够打平?打平有两个部分,一个是算GPU的成本,一个是不算。
你讲不出一个赚钱的方法论,是拿不到那笔钱的。这些问题回答不了是不可能上市的。
就算你能做到三四十亿美元的估值,甚至再高一点,不能上市最终还是死路一条。大家现在疯狂地去融资、拿资源、比估值,但是要考虑终局是什么。
所以从零一万物启动的第一天,我们就说好了不做赔钱的生意。
我们的应用有两种,一种是马上赚钱的,已经在海外有很好的收入;一种是以DAU为主,今天不赚钱,但是一两年以后就可以赚钱。
第三种就是project base(项目制),至少在中国的今天,我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单子可以打平甚至有利润。
现在投资人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天真了,他不会因为你是AI公司、能拿500万的单子,就认可你,他还会问你赚不赚钱?这单不赚下单为什么能赚?讲不出这个逻辑,对融资没有任何帮助。所以我们也在做to B业务,但是我们的to B业务一定要求每一单都要有相当的利润。
《中国企业家》:在AI 1.0时代和AI 2.0时代的商业化逻辑是发生变化的?
李开复:不仅是理论上的变化,实际上还有实操的问题。
从理论上来说,AI 1.0是一个重交付的工作,每个项目、每家公司、每个应用都不一样,比如我做一个项目可能花500万,最后你愿意付我多少我就拿多少,我花500万赚400万或300万,最后是赔钱的。
AI 2.0可以带来的价值更大,可能达到5000万,成本也相对可控,因为有大模型作为底座,所以理论上是可以用2000万创造5000万的收入,甚至模型做好后,我可能300万能创造5000万的收入。
但这是理论上。实际上今天在国内因为种种原因,有些大企业会觉得,从来没买过这么贵的软件,或者会觉得我给你下了订单,你去用订单融资,你可以估值增加10亿美元,我就压你的价钱。
还有一个思维就是把这么多大模型公司放在一起比较,最后可能价钱是占60%,性能只占40%。价钱降到一块钱,性能不怎么样,说不定我也买。
整个国内to B的商业环境和认知,造就了一个不是很好的商业环境,所以我们就选择不参与这样的商战。我们会找保证有利润、做一单赚一单的方法。
《中国企业家》:这对甲方来说也是个新课题,他原来没有面临过这种to B大模型的采买,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事。
李开复:对,理论上如果今天中国只有一家大模型公司,其他公司统统不在了,我觉得是有议价空间的。但是有这么多大模型公司和大厂,而且做得都还不错,那就创造了这样一个环境。
简单来说,to B能做出真正利润的机会,目前我们判断会先发生在国外,不在国内。我们做的大单现阶段更多地针对国外客户,这是零一万物国际化的优势,也是我们和国内其他大模型企业相比独特的全球市场能力。
大模型全球化的趋势也受产业侧旺盛的需求影响和驱动。我们一直重视大模型的多语言能力。我自己在国内、国外都有人脉资源,比如世界100强公司的CEO,我在过去一年就见了20多位,总能拿到几个单子。
《中国企业家》:你在公司扮演了一个很大的销售角色?
李开复:任何to B的生意一定是CEO谈的,to C的话没有那么大压力。我觉得我肯定要呈现自己能带来的价值和优势。谈成to B大单就是我的优势。
《中国企业家》:最近OpenAI又爆出了“内斗”消息,伊利亚前段时间也离职了。这种情况下,OpenAI还会是技术引领者吗?你对GPT-5还有期待吗?
李开复:我对这个公司还是充满着尊敬。
我跟Sam、伊利亚、格雷格都认识很多年,他们刚创立(OpenAI)我就去参访了他们,我也是GPT-2最早期测试的用户之一。我一直特别佩服他们,一方面有这么宏大的理想,执行方面又不遗余力。从处理数据等方面来看,他们真的会花最大的心思,是既愿意孤注一掷又重视细节的公司。
领导力上,既务实,又有宏伟的梦想,还有强的技术人,我觉得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公司,有点像当年我加入Google时的状态。
但是话说回来,我觉得他们现在很难平衡这两件事情。一个是梦想——第一个打造AGI,要告诉全世界scaling law没有结束,还要再花越来越多的钱,甚至7万亿美元来打造芯片,这是他讲故事和梦想的方向。
另外一方面,他又有很务实的问题——这么多竞争对手虎视眈眈,他要不断融资。
包括OpenAI合作伙伴像微软都开始有些同床异梦了,竞争对手像Google更是你死我活,所以它的生存面临很大的挑战,需要不断地去增加收入。我说的灵魂考验,它早就面临了。它不能只靠梦想融资,收入是多少?增长多少?产品的触达率是多少?这些问题都是它每天面对的。下一次融资不能只讲梦想,还要讲实际的结果。
这会导致这家公司有点“精神分裂”:有属于梦想派的人,有属于实干派的人,这两派的斗争一方面是自然的,一方面也很难化解。这就看未来它能怎么走。之前谈到的两次分裂,都是因为梦想派跟务实派,梦想派是伊利亚,务实派就是Sam,但Sam又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
《中国企业家》:他是营销大师。
李开复:他可以把梦想跟务实结合起来,但公司在内部的灵魂考验,就是伊利亚这一批人觉得真的达到了AGI后,需要拨很多钱来控制它。我觉得Sam宁可把这些GPU跟人力花在赚钱打造业务,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商业选择。
但如果你的梦想就是要做一个比人类还要强大的大脑,当你真的完成了这个梦想,你就要负责去管住它。这几件事情的平衡,我觉得可能是有史以来任何一个CEO面临最大的挑战之一。不能说他做得不好,也不能说这家公司值得诟病,我们还是非常尊重他,但是这个必然发生的问题没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未来看他能不能继续保持平衡。
当然比较正面的是,当他要被董事会踢走的时候,公司里面800多个员工有700多个是愿意跟着他走的。这让我觉得最终会走向他想带公司走的道路。这个道路是务实还是梦想,会不会带来灾难,我们就拭目以待了。
从未用年龄给自己设限
《中国企业家》:你今年已经62岁,是国内科技圈中年龄最长的创业者,你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年龄全情投入进去?考虑过年龄限制吗?
李开复:从来没有想过。当然每次外部问我,我就会想一下。
从微软、Google到创新工场,我都是跟年轻人在一起。无论是聊技术、趋势,都没有任何代沟的感觉,我自己心中也认为我还是个年轻人。有时候跟我家人开玩笑,怎么还没长大就已经老了?但其实这意味着我并不觉得我老。
从我的工作力度,还有我对团队的领导力和价值,我觉得都是比较独特的。比如在微软,我学会了怎么有组织地打造一个完整的战略生态;在Google,我学会了怎么找一批最聪明的人,让小团队能够做出大结果;在创新工场,我经历了整个移动互联网从预测、投资、落地,对整个发展生态都有很深的了解。
今天面临AI时代,如果说未来不是只想做一个成功的科技公司或者一个上市套现的公司,而是希望做出下一个万亿美元(的公司),我觉得这非我莫属。
《中国企业家》:可能AI是你生命当中的一条主线,虽然你不断地在做一些切换,但是最终这条主线会把你人生当中所有的“珍珠”串起来,今天这一刻可能是穿起来那一刻?
李开复:我觉得非常对。我记得看到AI的那一刻,我就觉得这是我这一生想做的事情。
包含恋爱结婚,这可能是我唯二的一见钟情的两件事。
我觉得一个主线其实是不够的。如果AI是我的主轴的话,公司战略是另一个很重要的轴心,还有产品、资本市场,(我需要)打造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从一个梦想的角度来说,最后的结果就是达到AGI(通用人工智能),改变全世界;从一个比较俗气的角度来说,就是打造一家万亿美元的公司。
《中国企业家》:你当年写的《向死而生》这本书,第二页写了一段话,大意是“我在病中才意识到生命是一段旅程,然后每一个瞬间都值得珍惜,都值得回味,而不仅仅是结果。所以从那一刻开始,要放弃对宏大事物的追求”,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是现在你又投身到创业当中,AI创业是一件特别宏大的事,你心态又发生了变化?
李开复:对,可能在书里你也看到我跟星云大师的对话,我对宏大事物不再那么追求,背后的理由是星云大师跟我说的,他说如果你只是希望去改变世界,把这个当做你唯一的价值,你就可能会走歪路。
因为为了要改变世界,你可能就会让自己更有权有钱,他的建议是,我们要追求那些能够真正给世界带来价值和福祉的事情,不要考虑自己能得到什么。我觉得这是《向死而生》里精髓的一句话。
另外一件事情就是,我生了病才知道家庭、家人和朋友的可贵。因为无论多伟大的事业,当你发现人生只有100天的时候,你可能最想的不是去工作,而是怎么去把时间花在你爱的人跟爱你的人身上,所以这两个是我最大的教训。
有关第一个教训,我们把做零一万物的初心和我们整个公司的方向,定为“让通用人工智能普惠各地,人人受益”,给社会带来价值。不要认为我的利益或者我的名声多重要,我对外说了,我的股票10年内不会卖。我不是为了出名而做这件事情。我的初心是纯粹的。
关于第二个教训,哪怕我现在工作非常努力,我也一定会把足够的时间,花在家人和朋友身上,尤其他们需要的时候。只是我可能就要牺牲其他很多事情,比如说我的嗜好等等。家人也蛮体谅我的,他们真的需要我的时候会要求我怎么样,但是大部分时候他们也理解我工作很忙,但是忙得很快乐。他们也很开心地去用零一万物研发的AI助手万知,然后给我看他们得到的结果。所以(除了AI)没有什么让我更能把生活跟工作、快乐跟成就结合在一起。
《中国企业家》:高考刚结束,现在正进入填报志愿的阶段,今年人工智能特别热,您是否建议高考生去报考人工智能相关专业?
李开复:每个人都去报考人工智能肯定是不适合的,适合做的去做,不适合的不该去做。
不要认为人工智能专业里面的每一个工作都是人工智能不能取代的,人工智能专业里很多工作也是可以被人工智能取代的。世界排名前列的大模型编程能力越来越强,学AI先学编程,如果编程学得不是很精很好,再过4年大学毕业了也是要被替代的。AI现在里面有很多的算法是人写的,以后应该是AI来写,包括大模型的架构等也是如此。以后AI领域和其他领域一样,如果你不能做得非常顶尖、前沿,都会被AI取代。
这对整个人类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工具可以帮我们增加生产力,但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个工具变得够牛了,以后就要取代我们的工作,但最终金字塔的上端还是人类。是人类专家去告诉AI,我给你什么样的条件跟方向,去发明什么东西。人要去提问,AI才会解答。
因此,我觉得要找自己最有才华和兴趣的领域作为自己的专业,这样才能发挥自己所有的潜力。
另外,无论挑什么专业,都要把大模型作为自己最好的伙伴,求知、学习、收集信息,过去用图书馆、用搜索引擎,接下来就要用大模型了。当然不是说不用搜索引擎,而是用搜索引擎去分析求知,或研究了解学习的功能就要被大模型取代了。
我的第一个建议是,做自己擅长和爱好的事情;第二个建议是,要了解在这个方向大模型的影响;第三是要拥抱大模型,让它成为你的学习和成长的伙伴。
《中国企业家》:你的观点非常有意思,实际上在一家人工智能公司当中,很多岗位恰恰是很容易被人工智能取代的。
李开复:肯定是的。人工智能取代的不只是简单重复的工作。如果5年前你问我程序员会被取代吗?我可能会说肯定是测试等非常初级的工作会被取代,但现在讲一句话一个网站或游戏就自动被设计出来了。按照现在大模型推理和生产能力的趋势,未来大部分编程工作可能都是AI主导,人可能就是去问问题、做修改、测试结果以及迭代。所以无论什么领域的工作岗位,都一定要做最好、金字塔尖。成为去管AI的人,这才是绝对的“金饭碗”。
《中国企业家》:你的健康可能是投资者关心的问题,可否简单分享一下怎样做健康管理?
李开复:我其实是用AI大模型来管理我的健康。我自己对于健康需要了解,我就会问万知,然后它可以指点我,比如什么东西该多吃,什么能吃或不能吃。
另外还有一个更中心化的管理方式,叫AI长寿,这是一个很新的领域。之前创新工场投资的一家公司叫做英矽智能,致力于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做药物研发,他们也开发了用于衰老时钟研究的AI大模型。
有一次我跟创始人Alex说,制药只是针对得了疾病的人,怎么让自己活得更长,我得过癌症还是有担心的。他就把私人医生介绍给我,他的私人医生也用了他开发的一个工具,我们需要每年做个很完整的体检,体检数据用大模型的方法完整输入给AI来评估。
我开始用这个服务的时候是55岁,当时评估我的生理年龄55岁,生物年龄也是55岁。然后AI会再提出,如果你想看起来像54岁,需要怎么注意饮食、运动、睡眠等等。
AI给出建议以后,长寿医生会根据AI的建议再来分析。
所以这是一个完整的管理方案,我现在吃很多营养品跟一些药物,主要是营养品。吃了以后真的有效,我今年刚测我的生物年龄,还是55岁。7年过去了,我没有变老一年。
所以用AI大模型肯定是有效的,但还要由医生最后去把关。
《中国企业家》:现在很多企业家又开始讨论要不要做“网红”,实际上早期在微博时代,你是国内企业家当中第一批拥有最多粉丝的人,你看当前这种现象,会有什么感觉?
李开复:对,当年微博的巨大粉丝量让我学到的教训是,我的目标是为了改变世界,但当时分不清楚什么是为了改变世界,什么是为了自己出名。
微博的粉丝就是当年对我最大的诱惑,自从听了星云大师的建议之后,我就淡出微博了,专注我喜欢做的事业,还有我的家庭朋友等等。我如果上微博或抖音或其他的渠道,是为什么?是为了让自己更出名,才能够有更大的影响力,才能改变世界。如果是为了赚钱和出名,我绝对不会做这个事情。
今天我虽然开了抖音号,但我在上面更多分享的是AI时代对人类的意义是什么,怎么用AI让每一个人提升自己的潜力,我就专注谈这一件事情。我没有任何意愿去点评整个世界。我觉得粉丝愿意来看我的号,是因为他们觉得AI很重要,我就尽我所知来分享,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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