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乡村土地、收入与消费不平等的综合考察——以满铁调查为例

本文作者林展副教授

摘要

已有对近代乡村不平等的研究主要关注地权分配，很少关注收入、消费分配，特别是同时讨论三者之间的关系。利用满铁调查32个村庄的数据，发现从户均角度看，土地不平等的变动对收入不平等和消费不平等的变动有一定的解释力，收入不平等的变动对消费不平等的变动则有较大的解释力。但从人均角度看，土地不平等对收入不平等和消费不平等的解释力以及收入不平等对消费不平等的解释力都很有限。另外，也发现土地租佃市场和借贷市场的发展，有助于减少收入和消费的不平等。

关键词

地权分配；收入不平等；消费不平等；基尼系数；近代乡村

一、问题的提出

不平等会降低社会流动性、引发社会分裂甚至暴力冲突，被认为是导致众多社会、经济甚至政治问题的重要原因，因此成为历史学、经济学等人文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所关注的中心问题之一，是目前学界研究的热点，也是中国经济史和革命史研究的重要主题。经济学中，财富、收入和消费分配的不平等受到广泛关注。已有对近代社会不平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地权分配，即从财富分配来研究不平等，关注收入和消费不平等的研究较少，几乎没有研究同时对三者进行讨论并分析它们之间的关系，这不利于全面理解近代乡村的不平等和社会特征，也不利于理解不平等与革命之间的关系。本文的目的，是基于20世纪30年代东北和华北地区家庭层面的微观调查数据，同时对三种不平等进行综合考察，以期增进对近代乡村不平等和乡村社会的全面认识。

沃尔特·沙伊德尔著《不平等社会：从石器时代到21世纪，人类如何应对不平等》

与此相关的文献，主要分为两部分。第一是讨论土地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关系的文献。在近代乡村不平等的研究中，很多研究关注地权分配，但在对衡量地权分配的指标（主要是基尼系数）进行解读时，都会涉及土地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的关系。在如何处理两者的关系方面，学者之间还存在两方面的分歧：一是能否使用收入分配基尼系数的评价体系来评价土地分配，有研究被认为是基本按照前者来评价后者，还有研究则认为不应该使用。二是能否用土地收入分配的不平等作为土地分配不平等的衡量指标。有学者认为在租佃关系下，土地收入分配不平均程度小于土地分配的不平均程度，前者较小，不应作为土地分配不平均程度的度量。还有研究指出，上述争议没有得到很好解决，主要原因是缺乏合适的高质量数据。比如胡英泽认为，“在没有土地收入、家庭收入分配数据的情况下，探讨地权分配、收入分配两者之间的关系，缺乏科学依据。另外，对资本分配、收入分配、土地分配的关系，由于缺乏相关数据，更无从讨论了……”由于掌握了质量较高的土地分配、收入分配数据，本文能够对两者之间的关系做具体分析。

第二是分析土地、收入、消费三种不平等之间关系的文献。这些文献主要是在经济学领域，比如，有学者指出需要从享用的角度理解收入，也有研究指出，需要区别对待消费不平等和财富、收入的不平等，并认为消费不平等才是政策制定者和社会应该重点关注的。陈志武认为，“财富分配甚至收入分配结构可以离谱，但不一定是问题的关键，更为关键的是消费分配。因为不管是经济学理论还是现实中，人的幸福或说效用直接取决于消费，而非货币收入和财富本身”。这些论述表明，仅仅考察地权分配、收入分配的不平等，难以对近代乡村农户的福利状况和所面临的挑战进行全面评价，只有将三者放在一起综合考察，才能获得较为全面的认识。

基于以上两方面的文献，本文从满铁调查中，找到同时有土地、收入、消费分配数据的32个村庄，对三种不平等进行度量，并对三者之间关系进行初步的量化分析。

菲歇尔著《利息理论》

二、满铁调查的32个村庄

本文的核心史料是满铁农村实态调查中的32个村庄。“满铁”，即“日本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1906年10月在大连成立，主要为日本侵略中国服务。本文使用的满铁农村调查包括伪满洲国农村实态调查、第二次冀东区农村实态调查。这些调查虽然由不同的机构执行，但背后都有满铁的规划和指导，使用的调查表格也基本一样，与已有研究的做法一致，为行文方便，这里统称为“满铁调查”。不同学者在相关研究中对这批调查的质量进行过评估，基本都认为这些资料的质量较高，是近代中国不可多得的家庭层面的调查。

满铁本社旧照

伪满洲国农村实态调查是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扶植成立的伪“满洲国”，以自然村为单位对东北地区进行的全面经济调查。本文用到的调查，调查时间从1936年—1938年，其基本情况如下：1936年的调查，在整个东北（满洲）进行，主要选择的县是在南满地区，一共调查了21个县22个村庄，调查内容以《康德三年度农村实态调查报告书》为名出版，一共四册。1937年，伪满洲国实业部农林技术员养成所县技士见习生在中南满的四县进行了调查，调查内容以《康德三年度县技士见习生农村实态调查报告书》为名出版。1938年，伪满洲国国务院产业部农务司农林技术员养成所县技士见习生在五个县的五个村庄进行了调查，调查结果于1939年12月分五册出版，书名为《康德四年度县技士见习生农村实态调查报告书》。第二次冀东区农村实态调查是在1937年初，满铁天津事务所对平谷、丰润和昌黎等县的农村进行的调查，调查报告以《第二次冀东区农村实态调查报告书》为名出版。

《满铁农村调查·惯行类》

上述调查的主体内容通常分为三部分，即被调查村庄所在县和村庄的总体情况（包括地理位置、历史沿革、气候等），调查村详细的家庭情况和被调查村庄邻近村的概况。本文重点使用的是其中的家庭调查，一般包含16张表格，涉及农家经济的土地、雇佣、耕作、收支等信息。就本文关注的土地、收入和消费分配而言，分别对应调查表格中的“农家概括表”“现金收支表”“生活费现金支出表”。土地数据来自“农家概括表”中统计的农户“实质的熟地面积”这一列。农户的收入和消费包括现金部分和实物部分，在调查中没有对实物部分进行统计，不过现金收入和消费调查的项目非常多，基本覆盖了农户收入和消费的重要内容。为简单起见，下文所说的收入、支出、消费均为现金收入、现金支出和现金消费。从数据的质量看，已有研究对这些数据的分布进行分析，发现不管是土地数量、现金收入还是现金消费，取对数后都基本呈现为正态分布，表明数据有较高的质量。

表1列出了32个村庄所在县的地理位置、调查年份和史料来源。表2对这些村庄的基本特征进行了统计。从村庄历史看，平均为169.7年，历史最短的为24年，最长的为535年。村庄与县城的距离，平均为35.3华里，最短的为10华里，最长的为167华里。村庄的规模，平均为51.9户，规模最小的是22户，最大的是120户。村庄平均人口为333.2人，最少的为142人，最多的为769人。村庄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异，表明这些村庄有较好的代表性。

表1 满铁调查的32个村庄

表2 满铁调查32个村庄的基本特征

三、土地、收入和消费不平等的度量

本文重点讨论土地、收入和消费三种不平等之间的关系，在此之前，需要对三种不平等程度进行度量。在不平等的度量指标选择上，均采用基尼系数。因为这是近代乡村不平等研究中最为常用的指标，学界对其优缺点已有较为详细的讨论。在具体计算方法上，以往学界关注比较多的问题包括是否分组、以及是按照户均还是人均来进行计算。

在是否分组计算方面，胡英泽指出，“从严格意义来讲，在统计数据完整又有相关电脑运算程序便利的情况下，可采取不分组计算方法，比分组计算的基尼系数更精确”。 由于本文的数据是以家庭为单位做的调查，与今天的统计调查非常接近，因此，我们采用不分组的方法来计算基尼系数。

胡英泽著《流动的土地：明清以来黄河小北干流区域社会研究》

在基于户均数据还是人均数据来计算基尼系数方面，以往研究对此也有分析。比如在计算收入基尼系数时，刘志倾向于按人来计算，他指出“计算基尼系数，可以按照户，也可以按照人来计算，但是由于家庭人口不同对家庭总收入的影响较大，按户计算难以反映真实的收入水平，所以在计算收入的基尼系数时，普遍是以家庭(户)为对象，以家庭内人均收入进行统计计算”。另外，他认为，在“参考收入的基尼系数评价体系来评价地权分配时，应该是以人为单位，而不能以户为单位的计算结果进行直接评价”。胡英泽则认为，“以户为单位还是以人为单位计算地权分配基尼系数，哪个基尼系数更精确，是以有统计数据为前提。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缺乏历史时期以人为单位的地权分配统计数据”。 以上研究说明两种计算方法反映不同观察的角度，在数据可得的情况下，应该都予以考虑。由于本文使用的数据可以同时考察户均和人均的不平等情况，我们同时计算了每个村庄户均和人均的基尼系数，因此，地权、收入、消费三种不平等一共有六个基尼系数指标。即户均、人均的土地不平等，户均、人均的收入不平等和户均、人均的消费不平等。这一处理方式使数据的分析变得较为复杂，但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三种不平等，特别是三者之间的关系。

表3列出了32个村庄六个基尼系数指标的统计特征。表4则列出了32个村庄六种不平等的详细指标。表3表明，在地权分配方面，从户均角度看，基尼系数的均值为0.53，最小值为0.25，最大值为0.78。从人均角度看，地权分配基尼系数均值为0.5，最小值为0.23，最大值为0.67。平均来说，人均土地的基尼系数要小于户均土地基尼系数。具体到每个村庄的比较，人均土地不平等指数小于户均土地不平等指数的村庄一共有20个，占比62.5%，大于的则有12个，占比37.5%。这与学者的估计一致，即人均土地不平等指数一般要小于户均土地不平等指数。但是，不同村庄之间还是有较大的差别，人均土地不平等并非总是小于户均土地不平等。

在家庭收入方面，从户均角度，平均基尼系数为0.52，比土地基尼系数略小。最小值为0.37，最大值为0.89。从人均角度，平均值为0.46，最小值为0.28，最大值为0.86。学者一般认为收入的基尼系数比土地的基尼系数小，比如秦晖、金雁认为，“土地分配（相当于资本分配）的性质与收入分配不同，收入分配基尼系数达到 0.5—0.6 已经是分化很严重。但资本分配基尼系数为这个数值应当说还是很‘平均’的，因为与这种水平的资本分配对应的收入分配基尼系数通常只有0.2—0.3”。但很少有实证分析对这一认识进行检验。本文的统计分析表明，平均而言，收入的基尼系数比土地的基尼系数要略小，但不同的村庄存在较大的差别，比如表4中，序号1瑷珲县的松树沟屯，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为0.6，户均收入的基尼系数为0.52，收入的基尼系数小于土地的基尼系数。但序号2洮南县的草房屯，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为0.41，户均收入基尼系数为0.55，收入的基尼系数要大于土地的基尼系数。总的来说，在32个村庄中，户均收入基尼系数小于户均土地基尼系数的村庄数量为19个，占比59.4%。大于的有13个，占比40.6%。另外，平均而言，人均收入的基尼系数也要小于户均收入的基尼系数。

家庭消费方面，从户均角度看，平均的基尼系数为0.42，最小值为0.28，最大值为0.69。从人均看，平均值为0.39，最小值为0.22，最大值为0.67。此外，除个别情况，消费基尼系数均小于对应的收入基尼系数。

秦晖、金雁著《田园诗与狂想曲——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

总的来说，这32个村庄，地权分配的基尼系数最大，收入的基尼系数略小，消费的基尼系数则比前两者小很多。这与已有研究的发现也一致。这背后的逻辑是非常直观的，地权数量作为财富的指标，是多年累积的存量，所以在三种不平等中是最大的。一个家庭可以没有土地，但必须有收入和消费。对于富有的家庭，消费通常只是其收入的一部分。而对于低收入的家庭，即使在短期没有收入的情况下，通过借贷等方法，也要保障消费，否则就面临生存挑战，因此，消费不平等是三者中最小的。另外，三种不平等中，人均基尼系数通常要小于户均基尼系数，表明家庭规模确实是影响不平等程度的重要因素。

表3 村庄不平等指标（基尼系数）的描述统计

表4 村庄详细的不平等指标（基尼系数）

四、三种不平等的关系

与第三节计算三种不平等之间的数值关系不同，本节计划讨论一种不平等如何影响另一种不平等，比如说，平均而言，如果土地不平等程度高，是否意味着收入不平等和消费不平等也高。又比如，平均来看，土地不平等一个单位的变动能够带来收入、消费不平等多大的变动。这里是将对不平等这一单一指标的分析扩展到一种相关性的分析。

《量化历史研究》

在进行实证分析之前，不妨先通过一个假想的简单案例来展示三者之间可能的关系。假定一个村庄中只有张三和李四两个人，张三拥有全部的土地，李四没有土地，收入全部来自于土地的耕作。我们通过设定如下情形来讨论三种不平等之间的潜在关联。

情形一：张三耕作自己全部的土地，李四没有耕作土地，也没有收入，那么，这时地权分配的不平等就是收入分配的不平等，都是极高的不平等。

情形二：情形一所假设的极端情况很难出现，因为不管怎么样，李四都需要一定的收入维持生存。如果李四租种张三的土地，此时张三为地主，李四为佃农，如果双方采用分成租，分成比例为5∶5，则此时的收入变为绝对平等。只要佃农获得的收入大于0，则这时村庄收入不平等程度将小于资产或财富的不平等。这说明土地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之间的背离，也表明租佃市场可能有助于降低土地不平等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

类似的，还可以设定情形三：假定张三拥有全部的收入，李四没有收入。此时收入分配的不平等程度非常高，如果他们的消费全部来自于各自收入，这也意味着消费不平等程度非常高。但如果李四借用张三的收入，此时张三为贷方，李四为借方，不妨假定张三借了李四一半的收入。则此时的收入不平等变为0，只要李四能够从张三那里借到一部分收入，这时村庄消费不平等程度就会小于收入的不平等。这也揭示了借贷市场对于降低消费不平等的作用。

以上通过一个简单的案例，对三种不平等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说明，其提供的启示是，要考察土地不平等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需要注意收入的来源，当收入主要来自地权，这时收入不平等基本由地权不平等所决定。但如果收入有更多的其他来源，比如租佃土地（这些土地可能位于村庄内，也可能位于村庄外），这时地权分配不平等对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就会减少。

同样，对于收入不平等与消费不平等的关系，如果消费只是来自农户自己的收入，那么消费不平等就主要受收入不平等的影响，如果农户消费还受到收入之外其他因素的影响，比如借贷、礼尚往来、社会救济等，那么收入不平等对消费不平等的影响就会减小。

以上所展示的不平等之间的关系，都非常直观和容易理解，只是这仅仅是思想实验，并非历史事实本身。不过上述案例提醒我们，土地不平等、收入不平等、消费不平等三种之间可能存在较为复杂的关系，需要基于详细的数据进行考察。这也再次说明，仅仅考察地权分配的不平等，难以全面认识近代乡村社会的不平等程度、社会性质等问题。

接下来，首先将收入不平等按高—中—低进行分组，在表格中展示三者之间的联系。接着绘制两两之间的散点图，来揭示两者之间的相关性。

《满铁农村调查·地方类》

（一）三种不平等的组合

如何评价基尼系数数值大小所代表的不平等程度，仍然存在争议。为了说明三者不平等之间的联系，我们首先将基尼系数分为低、中、高三组。基尼系数小于等于0.4作为低的不平等，0.4—0.6之间作为中等的不平等，0.6以上作为高的不平等。然后列表展示三种不平等之间的组合。表5和表6分别是户均和人均的不平等。理论上，土地、收入、消费不平等的组合应该有27种，但实际上，不管是户均不平等还是人均不平等，都只有十种。

如表5所示，从户均不平等看，数量最多的组合是“中—中—低”（顺序分别是土地、收入、消费不平等，下同）这一组合，村庄数量为9，占比为28.1%，其次是“中—中—中”的组合，村庄数量为8，占比为25%。排在第三和第四的分别是“高—高—中”和“高—中—中”组合，数量均为3个，占比为9.4%。其他组合的数量均少于3个。

关永强著《近代中国的收入分配：一个定量的研究》

高土地不平等的村庄有8个，对应的收入不平等，高不平等的村庄有4个，中不平等的村庄有4个；对应的消费不平等，高不平等的村庄1个，中不平等的村庄6个，低不平等的村庄1个。高收入不平等的村庄数量是4个，对应的消费不平等，中不平等的村庄3个，低不平等的村庄1个。

表6表明，从人均不平等看，数量最多的组合仍然为“中—中—低”，村庄数量为10个，占比为31.3%。其次是“中—低—低”组合，村庄数量为6个，占比为18.8%。然后是“中—中—中”组合，村庄数量为5个，占比为15.6%。排在第四位的是“高—中—低”组合，村庄数量为3个，占比为9.4%。其他组合的数量均少于3个。

表5和表6表明，中等和低等程度的不平等组合是最多的，不过这也与分等的标准有关。这也表明本文第三节所引用的秦晖、金雁所做的推测与数据之间不完全一致。感兴趣的读者，还可以基于表4的数据，做其他类型的分等。

表5 32个村庄三种不平等的组合（户均不平等）

表6 32个村庄三种不平等的组合（人均不平等）

（二）土地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

除了将三种不平等进行分组之外，我们还可以通过散点图来说明三种不平等两两之间的关系。散点图是用来分析两个变量之间相关性的常用工具。

图1是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与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每一个点代表一个村庄。横轴表示户均土地基尼系数，纵轴表示户均收入基尼系数。图1表明，首先，两者呈现出一个正相关关系，即平均来说，土地不平等的程度越高，收入不平等的程度也越高。根据简单的回归分析，即在不考虑其他影响因素的情况下，土地基尼系数每提高0.1，收入基尼系数约提高0.0467。R平方为0.293，即土地基尼系数的变动最大能够解释收入基尼系数变动的29.3%。这说明户均土地不平等程度对户均收入不平等影响有较大的影响，最大能够解释户均收入不平等近三分之一的变动。

图2则是人均土地基尼系数和人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这时土地基尼系数每提高0.1，收入基尼系数约提高0.016 6。R平方为0.027，即表示土地基尼系数的变动最大能够解释收入基尼系数变动的2.7%。这说明人均土地不平等程度对人均收入不平等影响较小，解释力非常有限，这也意味着，还有其他重要的因素影响人均收入不平等。

图1 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与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图2 人均土地基尼系数与人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三）土地不平等与消费不平等

图3展示的是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与图1类似，首先，两者也呈现出一个正相关关系，即对一个村庄而言，土地不平等的程度越高，消费不平等的程度也越高。根据简单的回归分析，在不考虑其他影响因素的情况下，户均土地基尼系数每提高0.1，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约提高0.034 2。R平方为0.195，表明户均土地基尼系数的变动最大能够解释户均消费基尼系数变动的19.5%。相对于对户均收入不平等的解释力，户均土地不平等对户均消费不平等的解释力有所下降。

图4进一步展示了人均土地基尼系数与人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在不考虑其他影响因素的情况下，人均土地基尼系数每提高0.1，人均消费基尼系数约提高0.016。R平方为0.05，表明人均土地基尼系数的变动最大能够解释人均消费基尼系数变动的5%。这说明人均土地不平等程度对人均消费不平等的解释力很小。也即人均土地不平等高的村庄，人均消费不平等不一定高，反之亦然。

图3 户均土地基尼系数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图4 人均土地基尼系数与人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四）收入不平等与消费不平等

在这一部分，我们分析收入不平等与消费不平等的关系。图5绘示了户均收入基尼系数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横轴表示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纵轴表示户均消费基尼系数。与图1至图4不同，首先，两者呈现出一个强的正相关关系，即对一个村庄而言，户均收入不平等的程度越高，户均消费不平等的程度也越高。不考虑其他影响因素，户均收入基尼系数每提高0.1，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约提高0.07。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的变动能够解释户均消费基尼系数变动的61.8%。这说明户均收入不平等程度对户均消费不平等的解释力很强，能够解释绝大多数的户均消费不平等。

图6 则绘示了人均收入基尼系数与人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这与图5差异非常大。首先，两者只呈现出一个非常微弱的正相关关系。根据简单的回归分析，在不考虑其他影响因素的情况下，收入基尼系数每提高0.1，消费基尼系数约提高0.004 9。人均收入基尼系数的变动只能够解释人均消费基尼系数变动的0.3%。这说明人均收入不平等对人均消费不平等几乎没有解释力。即人均消费不平等的变动基本上不跟随人均收入不平等的变动。人均收入不平等程度高的村庄，其人均的消费不平等程度不一定高。

图5 户均收入基尼系数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图6 人均收入基尼系数与人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综合图1至图6，一个基本发现是，从户均角度看，三种不平等之间联系较为密切，特别是户均消费不平等，主要由户均收入不平等所决定。也就是说，户均收入不平等越高的村庄，户均消费的不平等程度也越高。但从人均角度看，三种不平等之间的联系却很弱，相互之间的影响和解释力都比较小。这表明，人均收入不平等越高的村庄，人均消费不平等的程度不一定高，可能还比较低。这提醒我们，对于影响农户消费这一最为直接的福利指标来说，收入不平等是比土地不平等更为重要的因素，另外，也需要深入分析家庭规模对于不平等所带来的影响。

《近代日本对华调查档案资料丛刊：第二辑 经济调查》

五、影响三种不平等相互关系的原因初探

从第四节的数据分析，可以看出家庭规模对于不平等指标的影响，一般而言，人均不平等要小于户均不平等，这也表明土地数量较多、收入和消费较高的家庭，其家庭规模也更大。

在第四节假设的案例中，我们引入了租佃和借贷两个因素来说明三种不平等之间的联系。下面就这两个因素做进一步的实证分析。因为三种不平等的关系中，户均不平等之间的相互影响较大，而人均不平等之间的相互影响较小，因此，这里仅分析户均不平等指标。

Dwayne Benjamin、Loren Brandt、John Giles著Inequality and Growth in Rural China: Does Higher Inequality Impede Growth?

（一）租佃市场

如第四节所说明，一般而言，租佃市场越发达，地权分配不平等对于收入、消费不平等的影响就会比较小，因为即使没有土地或土地少的农户家庭，也可以租佃土地，实现土地与劳动力的有效结合，从而获得收入，进而增加消费。而土地数量较多的家庭，则需要出租一部分土地。

与已有文献一致，我们使用村庄中租佃土地总面积与农户所有耕地总面积的比例作为村庄中租佃发达程度的度量指标。这一比例越高，表明租佃越发达，土地和劳动力越是能够实现有效的匹配。

图7绘示了租佃发达程度与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发现两者呈现明显的负相关关系，即村庄土地租佃市场越发达，户均收入不平等程度越低。这也与已有基于近代东北乡村研究的发现一致。图8则绘示了租佃发达程度与户均消费的基尼系数，两者也是负相关关系，说明土地租佃越发达，户均消费不平等程度也越低。这也表明租佃市场越发达，越能够缓解土地不平等对收入和消费不平等的负面影响。

图7 租佃市场发达程度与户均收入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图8 租佃市场发达程度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二）借贷市场

与租佃市场的讨论类似，用来度量借贷市场发达程度的指标是村庄所有农户在当年的借贷收入占总收入的比重，这一比重越高，表明该村庄所处的借贷市场越发达。

图9是借贷市场发达程度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两者也是负相关关系，即借贷市场越发达，家庭消费的基尼系数就越小。这表明借贷交易对于缓解消费不平等具有积极作用。

图9 借贷市场发达程度与户均消费基尼系数的散点图

以往对于民间借贷特别是高利率借贷，有很多负面的评价。但最近的研究，基于大样本的借贷交易和借贷双方家庭的数据，说明了其积极作用。研究发现，即使借了高利率的家庭，在家庭总收入、总支出、总消费，以及人均收入、人均支出和人均消费方面，比借了低利率的家庭和没有借贷的家庭都要高。这说明了借贷对于增加农户收入的积极作用。另外，即使是以消费为目的的借贷，也具有促进生产和投资的价值，这是因为，农业生产具有季节性，必须在特定的时间点完成播种、施肥等生产环节，这会造成农户消费资金不足。因此，即使是以消费为目的的借贷，也有助于提供农户的收入。

此外，这里用到的消费数据，是农户已经发生了借贷之后的消费。如果没有借贷，很多家庭会入不敷出，甚至面临生存威胁。一旦有人饿死，这时的不平等程度，就会比基尼系数显示得更大。因此，借贷交易在缓解消费不平等方面起到的作用，比图9所示的要更大。

当然，不管是租佃市场还是借贷市场，这里展示的仅仅是相关关系，其对于不平等的影响还需要更为严格的检验。

本文作者著《高利贷的逻辑：清代民国民间借贷中的市场机制》

六、结语

学术界对地权分配不平等的研究成果已经十分丰富，这深化了对近代乡村地权分配结构和乡村社会的认识。但关于收入分配不平等、特别是消费不平等的研究还比较少，也缺少研究讨论三者之间的关系。本文指出，近代乡村社会的不平等具有一个复杂的结构，不仅包括土地不平等，还包括收入、消费不平等，只有综合考察，才能更好地理解近代乡村社会的不平等，进而理解当时的社会性质和乡村所面临的挑战。

基于满铁调查中东北和华北32个村庄的数据，本文首次较为系统地讨论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与已有研究的推断不同，土地不平等与收入不平等、消费不平等并非一一对应，呈现出较为复杂的关联。从户均角度看，土地不平等对收入、消费不平等有较大的影响，收入不平等对消费不平等则有决定性的影响。但从人均角度看，三种之间联系较弱。这表明需要继续深入考察收入、消费的来源以及家庭规模对不平等带来的影响。

安格斯·迪顿著《逃离不平等：健康、财富及不平等的起源》

对于影响三种不平等相互关系的原因，本文的初步结论是，在近代乡村中，土地租佃市场是导致收入不平等偏离土地不平等的重要原因。而乡村农户之间民间借贷，则是使消费不平等偏离收入不平等的重要原因。土地、收入、消费不平等三者之间的关系，说明了租佃市场、借贷市场这些市场因素对于缓解不平等的重要价值，也表明需要进一步从一般均衡的角度来考察近代乡村经济。

本文的研究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不平等与农民革命之间的关系。李金铮综合学界研究，指出农民支持和参与革命的因素和动机十分复杂，需要大量实证研究。本文对三种不平等的讨论，有助于将以往文献中关注的土地分配、家庭贫困和社会经济改革等因素放在一个统一框架之下讨论并由此得出下列推断：那些土地不平等程度高的地区，比如江南，收入和消费的不平等不一定高，因此，农民对革命动员并不积极。而土地不平等程度相对较低的地区，比如华北，可能收入和消费不平等程度高，农民对革命动员更加积极。调动农民积极性的关键因素不止地权的平均分配，更是收入和消费的改善。当然，对这一推断的实证检验超出本文范围，只能留待将来。

此外，笔者在研究中也发现，其实还有更多的不平等，比如租佃土地数量、家庭劳动力数量、家庭大牲畜数量等不平等指标可以纳入考察。由于是首次对近代乡村不平等进行综合考察，这里的分析仍然是初步的。在后续研究中，应该更为关注影响不平等的不同因素，从而对各种不平等之间的关系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李金铮著《近代中国乡村社会经济探微》

最后，除了对地权分配这一单一指标的度量之外，也需要进一步研究，土地不平等带来了哪些后果，土地不平等与其他福利指标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毕竟，研究者之所以关注不平等，隐含的逻辑是不平等带来了负面的社会经济后果，计算不平等指标只是研究不平等问题的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需要继续推进。因此，后续的研究，一方面需要寻求更高质量的数据以及对不平等指标更为科学合理的计算，另一方面，或许更为重要的，是从对地权分配这一单一指标的讨论，转向两个或多个指标之间相关性和因果关系的讨论，只有这样，才能从不平等这一角度出发，更好地理解近代乡村社会，揭示其复杂的历史。

[原文载于《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作者：林展，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

编辑：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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