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城何以成为“孔子之乡”——专访日本佐贺县多久市市长横尾俊彦

参考消息网6月25日报道（文/郭丹 沈红辉 杨智翔）“近者悦，远者来”“行不由径”“见义不为，无勇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日本佐贺县多久市市役所的会客室里，市长横尾俊彦谈起自己喜爱的《论语》名言时滔滔不绝，“《论语》中的经典名言，就像一朵朵绽放花朵，随时翻看都绮丽怡人，把一句句铭记于心，就像在自己的心中种下一大束美丽鲜花”。

在这座与中国隔山隔海的日本小城，为何这里的市长能对《论语》烂熟于心？他眼中《论语》有怎样的魅力？他又是怎样将《论语》润化于民，怎样用《论语》治理城市，使这座多久小城被誉为日本的“孔子之乡”？

祭孔三百余年未间断

多久市位于日本九州地区佐贺县中部，是个四面环山、人口只有1.7万人左右的小城。早在江户时期，日本全国盛行朱子儒学之时，多久地区的第四代邑主多久茂文就于1699年在当地开设了传播儒学的学校——东原庠舍。9年之后的1708年，多久茂文还在当地修建了专门祭祀孔子的孔庙——多久圣庙。从那时起，多久市历届邑主或地区负责人就亲自带队、每年春秋两次举办大型“释菜”仪式祭祀孔子，316年从未间断。

“其实修建孔庙之时多久地区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非常贫瘠。多久茂文非常有远见卓识，他坚持从教育抓起，从改革百姓的‘思想意识’去培养人、塑造人。于是他先创办了儒学学校，并在9年后修建了孔庙。”谈起多久圣庙修建的历史，横尾非常熟悉、娓娓道来，“孔庙的修建也是颇下工夫。由于当时多久地区根本没人见过孔庙，所以建造方法、款式只能参考一些古书、汉籍，或是有人到距离多久市不太远的长崎，因为那里设有日本最早的中国寺庙——兴福寺等，到那里学习中国特有的朱漆等技术。”

如今的多久圣庙，早已成为日本的“国家指定重要文化财”。虽然孔庙正中的拱门是日式禅宗佛堂款式，但无论整体庄重大气的朱漆、双重飞檐的屋顶，还是立体雕刻有龙头、象首的门柱，抑或是门梁上各种凤凰、饕餮等浮雕，都处处充满了中国元素和特色。

谈起家乡的祭孔历史，横尾充满自豪。他说：“300多年连续不断地举行祭祀活动其实并非易事。这当中可能会有邑主生病，也可能会发生大雨、地震、疫情等自然灾情，抑或是时代变迁、主流文化变迁不再进行……种种因素都有可能发生。但300多年来，多久一直保存着祭孔仪式的书籍，不仅有完整仪式版，甚至还有不得已之时的简略版。也正因如此，前几年疫情发生之时，我们才能参考古书，认真进行了简略版的祭孔仪式，使得300多年的传承一次也没有中断。”

儒学在日本影响深远

当记者问起横尾为何能将那么多《论语》经典名言烂熟于心时，横尾告诉记者这与他生在多久长在多久，从小受儒学文化的熏陶分不开。横尾说，自己从小就进入东原庠舍学习《论语》《孝经》等中国古代经典著作，此后虽然考到东京，就读于日本顶级私立大学庆应义塾，还被派到美国学习城市管理。但大学毕业不久，他还是追随内心进入日本著名企业家松下幸之助创办的松下政经塾，成为那里的第一期学员，又认真研学了《大学》《孟子》等儒学著作。

横尾说，日本历史上出现了许多重视儒学的名人。比如被誉为“日本近代经济之父”的涩泽荣一、中国民众非常熟悉的松下幸之助、被称为“日本经营之神”的稻盛和夫……在这些名人的思想深处，都非常尊崇儒学，也都非常重视人才的培养，重视人生的活法，更重视长远的“义”而非眼前之“利”等等。

“这些儒家思想可以成为根本理念指导人的行动。有这些理念的人，即使没有法律和法令，但只要想到儒家思想，就会在脑海里形成一种统一的规则意识而不会胡作非为。而作为人生活法的指引，当心中有了儒家思想，那么在人生遇到困顿之处，就不会那么轻言放弃，而是会再努力一些，再坚持一些，会作为堂堂正正的人沿着正确道路不断努力前行。”横尾真挚地对记者讲述他对儒学、儒家思想的理解。

谈到儒学对当今日本的影响，横尾表示，“儒学至今依然对日本有着深远影响。你可以到日本书店走走，不论哪家书店一定会有《论语》相关书籍。而且仔细研究会发现，虽说日本明治维新之后开始重视欧美文化，但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社会有影响力的官员、学者都是从五六岁、甚至三四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学校学习《论语》，汉文功底都比较深厚。因此，作为一种底层逻辑，或者是一种学院风尚来说，日本对儒学的学习是连续一贯的。就像欧美人会非常重视希腊或罗马的古典文学一样，日本即使学习了欧美文化，但底层思想、底层逻辑中也是非常重视中国传统儒学的”。

“我自己身边经常会放有各种版本的《论语》或相关著作。正所谓‘开卷有益’。只要你打开读，不管翻开哪一页，我相信目之所及，都会让人有所启发。所以，我才经常把《论语》的教诲比作鲜花，每一朵花都美丽、智慧，都让人有所感悟，有所收获。”

《论语》融入中小学教育

横尾不仅自己从小学《论语》、随时看《论语》，自1997年就任多久市市长以来，他更是持续27年在多久市全面推广儒学教育。

横尾向记者介绍，1997年他就任市长一个月就成立了公益财团法人“孔子之乡”积极推广儒学。1998年还创办首届“日本全国故乡汉诗大赛”，将每年的优秀作品作为“春季释菜”祭孔活动的一环当众诵读，还将最优秀作品刻在石碑上，供前来多久圣庙参观的民众赏析。2000年，将东原庠舍西溪学校校长市丸悦子手绘的《论语百人一首》卡片游戏在全市大力推广，创办《论语百人一首》卡片大赛延续至今。

“《论语百人一首》卡片游戏是需要一人读上半句，一人或多人小组一起来找下半句的。这样孩子们就在游戏中熟记了《论语》，还带动家长与孩子互动一起学习一起成长，在全市形成了《论语》学习新风尚。”横尾告诉记者，如今，《论语百人一首》卡片游戏已经成为多久市的特色文化产品，还被熊本、广岛等地前来研学的老师带到各自城市推广普及。

如今，20多年过去了，学校的孩子们是否还在学习《论语》？记者前往多久市东原庠舍西溪学校一探究竟。

一进校门，映入眼帘的是墙上五个大字——“恕义礼敬仁”。当地把出自《论语》“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的“恕”字放在首位，也就是“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他人的心”之意。

学校教导主任千北昌子告诉记者，该校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在综合教养课中教授《论语》，还给学生们配发《论语》卡片，让学生们带回家，同家长一起在游戏中熟悉背诵《论语》。每年一次的《论语》检测大赛中，每个年级的学生都可以来挑战，按掌握程度评出“达人”“名人”和“超级名人”。到五、六年级时，学校力争让每名学生掌握《论语》卡片的所有内容。

千北老师将记者带到五、六年级的教室门前。眼前整整一面墙的《论语》卡片让记者惊呆。“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逝者如斯夫”“吾日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卡片按难易程度分为10个等级。每张卡片上不仅有《论语》古文、现代日语解释，还配有便于理解的插图。

在学校图书室，书架上摆放着多种多样的《论语》书籍：漫画版《论语》、哆啦A梦版《论语》、小学生《论语》……而学校每层楼的走廊、楼梯间，不是张贴着《论语》名言、挂着《论语》日历，就是贴着一排排学生们自选的“我最喜爱的《论语》名句”。

千北老师告诉记者：“我们就是要打造一个无处不《论语》的环境，让学生们能随时感受《论语》，想到《论语》，运用《论语》。”

记者随机采访了几名学生，请他们每人讲一句自己最喜爱的《论语》名言，学生们脱口而出，大声背诵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见贤思齐焉”“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让孩子在游戏中接触《论语》，不仅能让孩子们消除对《论语》等古代汉文的陌生感，提升孩子们高年级以后所需的汉文功底，也能让孩子们透过《论语》感受中国文化和中国古代先贤的教诲与智慧。”横尾语重心长地说，“随着年龄增长，到了中年或老年，这些从小学过《论语》的孩子一定会有一种更想学习、希望从中汲取更多智慧的感觉。但是如果儿时没有接触过的话，就会觉得非常难，基本不明白在说什么。所以，一定要从小学《论语》，把《论语》金句当成自己的座右铭，让它成为人生路上困顿之时的指引与力量。”

用儒家思想治理城市

“‘以德为政’是我就职时的誓言。”横尾告诉记者，虽然他已经连续27年当选多久市市长，带队进入多久圣庙祭拜孔子也已有50余次，但每次走进孔庙祭拜孔子，他都会去思考300多年前的邑主多久茂文修建孔庙的初心，在儒学经典中寻答案，并尝试用儒家思想进行城市治理。

谈到城市治理的核心理念，横尾说他最重视的就是“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中强调的“恕”的理念。横尾解释说，子贡问孔子，有没有什么话可以终身奉行，孔子就答，只有“恕”字，要站在他人角度着想，不做他人厌恶之事。如今，在多久市的市政府官网上，“市长之屋”页面已开设多年，也格外引人注目。页面中的“市长信箱”“和市长对谈”等直接倾听民声的栏目深受民众好评。

另一个运用儒学思想进行城市治理的典型案例就是“环保”。横尾告诉记者，其实《论语》等儒学经典著作中能找到多处与“清扫”相关的记载。如《论语》中讲“洒扫应对”，朱熹在《小学原序》中也记载有“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皆所以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横尾说，“洒扫”不是小事，正所谓“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因此，多久市重视儒学“清扫”思想，“温故创新”，推广到城市环保，设立画有孔子卡通形象的环保回收箱，横尾本人每个月第三周的周日早上还会和志愿者一起打扫多久圣庙，将爱护环境、节能环保的活动穿插到学生的社会实践课程中。

在多久市的市政大厅，记者还看到了当地老人的工艺美术作品展。有油画、工笔，有摄影，有手工编织和布艺等等，件件精美，韵味十足。每件作品的作者基本都是七八十岁以上，90岁以上的也不少。一位老人兴奋地向记者介绍自己的作品，还告诉记者，市里开展了丰富的爱老敬老活动，除了举办各类比赛，还经常组织80岁以上老人集体跳“百岁健身操”。

横尾告诉记者，“《论语》里有句话叫‘行不由径’，就是不走捷径，不投机取巧。我相信城市治理也是一个长期、久久为功的过程，长期爱民、育民，长期治理，一定可以实现孔子期待的‘近者悦，远者来’的治国之理想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