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本没有牛。但翻看这个国家历史中的高光时刻,每一页都写着“牛”。
数十年来,人们不停追问,作为唯一被打回原形的发达国家,阿根廷究竟做错了什么?
答案或许五花八门,但有一件事确凿无疑:养牛业将阿根廷抬到了不应有的高度,让它产生了自己是世界大国的虚荣与错觉。
16世纪中叶,西班牙人把牛引入了潘帕斯,一望无际的草原简直是牛的天堂。
这里水草丰美,天敌又不多,野牛自由繁衍,很快就引起了猎手的注意。
游荡在潘帕斯的猎手,就是世间熟知的高乔人,他们是西班牙人与印第安人的混血后裔。
尽管电影与诗歌堆砌出田园牧歌的美好意象,但大部分高乔人没有逃过颠沛流离的命运,他们的伙伴与猎物就是野牛。
阿根廷烤肉名闻天下,不过对于高乔人来说,野牛浑身都是宝,牛肉反而不那么值钱。
牛皮是行脚商人青睐的紧俏货,牛油是制作蜡烛和肥皂的重要原料,这两样是猎手最看重的东西。
至于牛肉,腌制成咸肉干后,转卖给巴西和古巴的奴隶种植园,倒也是一笔好买卖。
实在处理不掉的,才会架起一堆篝火烤着吃。当年佐料匮乏,古早味的阿根廷烤肉想必也不会很可口。
图|罗萨斯指挥荒漠远征
高乔人的粗放猎杀,无法形成大产业。
真正把阿根廷扶上牛背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独裁者——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19世纪阿根廷最知名的考迪罗。
在投身政治前,他是安乔雷纳家族牧场的总管,堪称养牛业的“懂王”。
一朝大权独揽,罗萨斯敏锐意识到,养牛业既能聚敛私利,又可裨益国家,何乐而不为呢?
为了令他的养牛业崛起,罗萨斯干了两件大事。
印第安人的偷猎和盗窃一直是牧场主的心头大患,于是他发动了一场荒漠远征,大肆屠戮与驱逐印第安人,让牧场边界扩展至南部,如果套用一个历史名词,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牛吃人运动”。
不过,草原被清空了,总不能让牧场主亲自放牛吧?
罗萨斯政府又迅速颁布了《反流浪法》,使幸存的印第安人和高乔人不能随意游荡,只能进入牧场当雇工,接受养牛业的剥削。
图|高乔人被迫成为牧场雇工
乍一看,养牛业充斥着血腥与野蛮,其实也不尽然,当时它代表着文明与进步。
富人们深知,仅靠打打杀杀做不成生意。以罗萨斯的老雇主安乔雷纳家族为首,阿根廷聚拢了一个养牛业主阶层,他们相信科学技术是强大生产力,对这一产业进行了一番卓有成效的改造。
首先,他们起用铁丝牛栏。潘帕斯广袤无垠,如果任由牛群四处游荡,难免惹出是非,有了铁丝阻隔,牧场节省了许多劳动力。
其次,他们引种了紫花苜蓿,这种植物在草原一经播种便可自然生长多年,只需要适当灌溉即可,无需人工管理,是养牛业的完美搭档。
一些牧场还配备了水泵,减少了旱灾的威胁。
图|阿根廷牧场,1865年原木雕刻
当然,令养牛业一飞冲天的不是这些小修小补,而是革命性的技术进步。
冷藏技术与跨洋货轮,为大宗牛肉出口铺平了道路。原本紧俏的皮毛和油脂让位于牛肉,外国人的口腹之欲成为阿根廷的经济增长点。
养牛业主瞅准时机,大胆实验,改良牛种:数百年来奔驰在草原的长角牛毛皮厚、骨架大,而英格兰短角牛肉质鲜美,广受食客欢迎。
经过数年“大换血”,短角牛遍布潘帕斯,冷藏牛肉登上了欧洲人的餐桌,阿根廷不再是地图上的遥远角落,在短短十几年之间荣升为“世界肉库”。
牛肉蹿红,带动了经济体系的成长,大型屠宰场顺势成了投资的宠儿,倒台的独裁者罗萨斯在英国病亡之时,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每年宰牛数量达到了300万头。
20世纪初,全世界能同步进行屠宰和冷冻加工的工厂只有56家,其中7家在阿根廷,这些工厂每天能够处理5.4万头牛,每年可以加工44万吨冷鲜牛肉。
牧场遍布草原,出口航船则远在海港,运输需求刺激了铁路建设。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阿根廷铁路里程排到了西半球第3位,占据拉丁美洲铁路里程的40%左右。
铁路车厢装载的不仅是活牛与牛肉,还有大量粮食作物。
有了出口商路,小麦种植业迅速崛起,与牛肉、铁路一道成为帮助阿根廷腾飞的支柱产业。
图|阿根廷总统府,因外墙涂为粉红色,也被称为“玫瑰宫”
1870至1914年被誉为“美好时代”, 阿根廷这段时间保持了世界上最高水平的GDP平均增长率,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希望之国——
草原牛羊成群,城市街道纵横,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世界最繁忙的港口之一,那里有宽阔的林荫道和宏伟的建筑,有发达商区和便捷电力,宛如“南美巴黎”。
1914年前后,阿根廷GDP总量排在世界第10位,贸易总额占据全世界的7%,人均收入不但高于法国,还是意大利的2倍,是日本的5倍。
这些数字,足以令世界各国刮目相看。那么,阿根廷果真跻身“发达国家”之列了吗?
这种“发达”背后,实则隐藏了许多阴影。
没有哪个发达国家的经济如此单一,没有哪个发达国家的工业如此脆弱,也没有哪个发达国家的基层如此贫穷:布宜诺斯艾利斯足够发达,但内陆地区对它满腹牢骚,抱怨首都吸血过多,把全国财富据为己有。
阿根廷不乏富人,400个类似安乔雷纳家族的家庭组成了一个精英圈子。
他们大多以养牛业发家,进而攫取国家权力,与英国资本勾结,变卖铁路利权,一边大肆捞钱,一边操纵国家。
这个圈子被称为“牛党”,阿根廷借助他们的资本和改革登上巅峰,也由于他们的专权和垄断跌下神坛。
“牛党”把持政权,纵容腐败,与城市公民和乡村雇工爆发冲突。
在混乱政治背后,阿根廷的脆弱性暴露无遗。牛肉出口严重依赖世界市场需求,一旦贸易萎靡或是竞争对手崛起,经济就难以为继。
图|布宜诺斯艾利斯
在电气革命的浪潮里,阿根廷罔顾工业前景,一门心思扑在牛肉买卖上面,错过了抬升国家地位的难得窗口。
1929年经济危机席卷世界,错失机会的阿根廷出口额下降40%,投资停滞,失业激增,养牛业也无力将国家拖出泥潭。
牛背上得来的繁荣,最终从牛背上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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