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既庸俗，又孤独

封面来源：Unsplash

无数人离开家乡，但又有人永远地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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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灯

01

1992年，周琪还上小学的时候，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白裙子有一种幻想。柔顺的、飞扬的、带着温暖碎花的、有安静水纹的，穿白裙子的女孩，总带有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他。

六月的那天，申霖煤矿附属一小的学校操场上，马上就要迎来小学最后一个暑假的六年级学生正上着体育课。跑道上扬起一溜黄土，谁先跑完谁就能去中间的绿地休息。

周琪今天跑的格外卖力，因为现在绿地上只有一个人：来例假不用跑操的高彤。

高彤站在绿地中间，隔着尘土还能看到她闪闪发光的白裙子。裙子上布满了颜色淡雅的小碎花，仿佛站在她身边，就时刻都有春天轻柔的气息。

于是周琪以几乎套了大部队一圈的速度跑完。他气喘吁吁地给高彤带去了一股汗臭味，和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

信是用胜利集团申霖煤矿办公室的信纸写的，这种纸在一小的学生家里都当草稿纸来用，一抓一大把。

“如果要去远方，我想和你一起。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比如亚马逊丛林，我们沿河漂流，和猴子猴孙一起看日落，再去南极爬冰川，看胖乎乎的企鹅。不用担心，有我在，你永远不会感到寒冷……”

周琪脸上的汗珠不住地滴落，观察着高彤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书？”

“嗯。”

“我不需要你的情书。”

高彤说着，把那张纸递回周琦面前。周琪并没有接，他头脸通红：

“为啥？你不喜欢亚马逊？不喜欢企鹅？”

高彤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真幼稚！谁要和你一起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啊？”

“那儿环境优美，还有企鹅……企鹅也是鸟类……矿区这里才是鸟不拉屎呢。”周琪语无伦次地反抗。

几个跑得快的男生也来到了绿地上，高彤有些烦躁地四处看了看，决定在他们走近之前结束对话：

“别说了，咱俩不可能，因为我要和林翔谈恋爱。”

周琪顺着高彤的目光看过去，他们班的林翔刚跑完，正撑着膝盖喘着气，即便累得有些狼狈，也能看出他个头高，长得也帅，很多人都说他爸是“矿区毛宁”，他自然就是小毛宁了，而且上次元旦联欢的时候，林翔确实唱了歌，唱得很好听。

而周琪，甚至没有高彤长的高。

“他学习成绩没我好，而且他家穷。”周琪红着脸对高彤说。

高彤又轻蔑地笑了一声，她把胳膊抱在胸前，不说话。

周琪继续：“除了长得像个小白脸，还有哪点比我好，你说！”

“他会说操你妈，你会说吗？书呆子！”

周琪愣住了，他不敢相信那种脏字儿会从高彤的嘴里冒出来，就连她的白裙子也一下子不再耀眼了，于是他羞愤地把信从高彤手里扯了过来：

“你践踏我的尊严，你是个贱人，你会得到报应的。”

他下意识地吼出电视剧里的台词，然后冲出了操场。他没想到的是，高彤的“报应”来得很快。

当天下午课间，高彤和她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去楼道里打热水，教室里几个男生习惯性地围到了林翔身边，其中也包括周琪。

“我妈说没有小学就来那个的，至少要初二。”

“她都有胸了，肯定是早熟了。”

“谈恋爱谈得呗，跟他们村里的男的……”

男孩们左一句右一句，伴着刺耳的笑声。

周琪摆弄着几张拳皇卡，装作不在意。

“喂，周琪，你是不是喜欢高彤，看你跑操完跟她说话。”

林翔突然笑着问周琪。

“没想到你喜欢这种成熟的。”另一个男孩也开始笑。

周琪看着那些投向他的目光，咽了口唾沫，慌张地移开了视线。他看到高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教室门口，正望向他们的方向。

“我才不喜欢她，胖得像猪一样。”周琪说。

“她是成熟款，女人都是年纪越大屁股越大，你知道的吧。”林翔一幅很懂的模样。

高彤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身旁的那两个女生刚要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她就跑走了。周琪立刻就感到了后悔。

他应该向高彤道歉。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听进去课，高彤也一下午都不在。

四点钟放学，周琪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一个女生慌张地从他身边跑过，跑了三五米远，又折了回来：

“周琪？高彤不见了，帮我们一起找她？”

虽然整个六年级只有三十个人，但很多矿区学生都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来回转学，以至于周琪仍记不全班里所有人的名字，不过这个女生很眼熟，应该是中午陪高彤一起打水的两个女生之一。

周琪有些犹豫地看着地面：“我又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我知道她常去的地方，我们分头去找就行。我们不敢和班主任和她爸妈说，要是他们知道肯定会打她的。”

女孩说着说着含了哭腔。周琪也不再别扭，答应下来。于是两个女孩去了龙爪河大桥和河滩，周琪则去了附小后面的宁家村。

宁家村里大多是土路，周琪的白布鞋很快就沾满了黑黄的泥浆。好在他最终在村子东南角一片破旧的鱼塘边，看到了蹲在一块废石磨边抹眼泪的高彤。

周琪尴尬地走过去，蹲在了高彤身边。

“我错了，我不该说你像猪。”

高彤红着眼不说话。

周琪顿了顿，又问：

“那你还喜欢林翔吗？”

高彤扭回头来瞪他：

“你们都去死吧！”

周琪不知该做什么，但还是没有放弃解释：

“真的对不起，你不像猪。我妈也很胖，但她特别漂亮，大眼睛双眼皮。”

“烦死了！谁在乎你妈什么样？”

“我觉得你和她很像，虽然她比你成熟很多，这么来看成熟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周琪原本想缓和气氛，说些拉进两人距离的闲话，谁知却成了新的火药。高彤再次爆炸了。

“你这个疯子！我才不像你妈！我也不成熟！真是操你们妈的！”

高彤的毫不领情让周琪有些坚持不住了，他细声嘟囔着：

“你别骂了，我不说话了还不行吗？你朋友在等你。而且要不是她让我来，我才不来呢……”

“我让你来找我了吗？我不想和你这个恶心的人待在一起！操你妈的，滚开！”

高彤更高声地尖叫起来。

“你真是我见过最虚伪最恶心的人！”

刺耳的女声在周琪的脑海中穿梭，他觉得自己的视线开始扭曲，莫名的有些反胃。但在高彤看来，周琪正在用奇怪的眼神和表情盯着她，她必须赶快离开，远离这个今天一天都在故意恶心她的人。

“老子要走，老子再也不要在这儿了……”

高彤猛地站起来，顺着鱼塘就往村外走。周琪跟了几步，他觉得胃里翻腾得越来越厉害，走在前面的高彤变成了一条白影，开始左右扭曲，仿佛水下的线虫。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从后面拽住高彤的胳膊。

“等一下……”

扑通一声，周琪整个人跌进了鱼塘。腐叶和泥沙被搅动起来，他连咽了几口腥臭的黑水，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浑身湿透的周建红背着他走在去向矿区医院的路上。

周建红的脚步很急，颠得周琪嗓子眼里又涌出一口水。

他不敢说自己醒了，怕醒了就会挨周建红揍。

医生简单询问了情况后，确定地说他是因为上午跑得太猛，中午又几乎没有吃饭，所以低血糖晕在了鱼塘里。在医院吊了一瓶葡萄糖后，周琪就被周建红带回了家。

就是从那天以后，周琪再没有见过高彤了。

周琪上了附中，男生还是一小里的那群男生，但高彤，还有那天来找他的那个女生，全都不见了。

初一时，周琪还不时会去宁家村逛一逛，试图找到两个女生，后来他当了语文课代表，决定要考西青市的高中，和林翔他们毕业后去读技校然后接替家里工作的人，走不同的路。

他也确实不负众望，成了附中里为数不多考上西青市一高的人。他认识了更多同学，也认识了一个喜欢穿白裙子头发又黑又亮的女孩。

女孩叫郑珏，刚开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叫郑钰，郑珏就认真地纠正每一个人，他也因此第一次和郑珏说话。

和高彤比起来，郑珏要优秀得多。

喜欢音乐，唱歌好听，还会吹口琴。而周琪喜欢文学，写的散文几次在学校里获奖。而且郑珏和周琪一样，是煤矿子弟，她家属于申霖煤矿隔壁的国企，虽然高中时才从山里的家属区来到城里，但说话完全不带村里的土味。

从高一第一学期开始，他们两个就会在周末坐同一趟大巴车回家。在深入黑黄土地的大巴车上，两人聊的不是新款MP3、《鹿鼎记》这种西青一中里的大众话题，也不是乔丹、泰坦尼克之类的洋气话题，而是在新西兰的顾城和谢烨，还有芙蓉镇里吃米豆腐的秦书田。除了武小和彭凡愿意在什么都听不明白的情况下跟两人走在一起，主要是和周琪走在一起，剩下的同学都因为同他们聊不到一起，逐渐疏远了。

郑珏对周琪说，她担心这样下去他们会和同学脱节，周琪却满不在乎，他说至少现在他们不孤独。某个周五晚上，两人又一起坐上大巴，周琪心不在焉地看了一路远处的建筑工地和缓慢移动的吊车臂，在郑珏临下车时，他突然开口：

“你没去过我们矿吧，要不要去看看？不远。”

郑珏没有拒绝，她以为周琪带她去的地方至少会有稍微优美点的景色，但周琪把她带到了一个叫宁家村的地方，边上是一个又脏又臭的水塘。

“郑珏，我喜欢你，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郑珏露出为难的表情：“周琪，我把你当好朋友，但不是那种喜欢……”

说着，郑珏主动向他伸出了手：

“如果你愿意，咱们就继续做朋友……”

周琪犹豫着，伸手握住了郑珏的手。她的手心温热，微微发汗，周琪的心却逐渐冷下去。他就这样握着，不说话，也不松开。

最近的一盏路灯离他们还有些距离，郑珏看不清周琪的表情，只是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在她忍不住要开口的时候，村里的主路上有车灯突地一闪而过。

“那可以把你的这条裙子……留给我做纪念吗……”周琪声音沙哑。

郑珏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上的白裙子，露出了一言难尽的复杂表情。周琪的手还牢牢地用力抓着她，冰冷得像僵尸的手一样。

那天之后，郑珏就再也没有主动和周琪说过话，他们果然还是没办法继续做朋友。周琪很后悔那晚说过的话，但他很感谢郑珏。她后来有了别的好朋友，但只是提醒那些女孩小心周琪，并没有四处宣扬他当晚的怪异行为。

之后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高三上半学年的惨剧发生之后。郑珏的父母从矿区来西青市探望郑珏时遭遇了车祸，小轿车被运煤卡车撞到了公路外面，车翻滚进山里，两人当场走了。

郑珏的爷爷奶奶用赔偿款和公司给的抚恤金在西青市买了一套二手房住下，陪郑珏高考。班上则组织了给郑珏家的捐款，周琪把自己所有的零用钱都捐了出去。

高考结束后，周琪从朋友那里听说了郑珏的下一步计划：她打算去西青市某大专学和音乐毫不相关的计算机专业，据说那个专业的发展前景好。

或许是看到郑珏放弃了理想，周琪更觉得他不能只上个大专或者三流大学了事，于是他选择了复读，想考北京的大学，学文学。

交完复读学费的那天，他到附近的网吧给郑珏发了一封邮件，只是单纯想做一个告别，没料到郑珏很快就回复了邮件。

“我们走的路不一样，各自安好，别纠缠了。”

千禧潮中，所有打扮鲜艳的女孩都会让周琪感到苦涩，白裙子已变成蹁跹白蝶，从他的生活中逝去了。他只希望埋下头专注学业不辜负自己的梦想。但他万万没想到，他越专注，成绩就越差，又三年过去了。

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相对来说成熟的男人，也意识到了一种可能性：在今后的人生里，还会出现无数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让他想要一起远走高飞。或许关键只在于，他什么时候能真的离开这一切。

未完待续，下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