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清华原创纪实文学丨你从乡野走来（29，30）

你从乡野走来（29，30）

（纪实文学）

文/石清华

29 你说话的声音变小了，可能不是几分的失误，而是重大失误。我的心跳加快、浑身发热、迈腿无力，但仍然坚持跟着。

你们谈到理综有一个综合性的大题三十分，你与另外几个拔尖同学的答案不一样。他们的大同小异，而你与他们的相反。随即停下脚步，你捡了一根小树枝，蹲在树下，比划着电线被火烧后的走向。题目说的是电线着火后烧向上方，而你却看成了烧向下方。计算的方式是一样的，结果却完全不同。你手中的小树枝禁不住滑下，“咚”的一声砸到地面，震得你我心头一颤。你默不出声，叹息在心头：哎，这下完了，功亏一篑啊。此时，你有多少感叹在心中，从小立志当科学家，稍长发奋读书，吃了不少苦头，可在这一考定终生之中付诸东流。

“东方，没关系。我们比你错的还多。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有男生这样劝你。

“一民，如考不上，我陪你复读，我们明年再去也不迟。”有女生如此表白。

尽管有大家的劝慰、说笑、相伴，我想你的眼睛是湿润的，头脑是发涨的，心里是发跳的。一上一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个不小心，结果是灾难性的。细节决定成败啊。

万人期盼的高考结束了，几家欢乐几家愁。你已知与心中的最高目标失之交臂。我们随你去学校，到校门口时约你去吃饭，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你做错了，别人也可能做错。你做对了，别人不一定做对了。考好考坏没关系，在我们心中，你是最优秀的。无论干什么，只要尽力了，就没有遗憾。”

你有气无力地“嗯”了一下说不去。和同学们到食堂吃饭，生活安排得很好。晚上老师们和我们核对答案。是的，与同学们相伴，坦诚相见、畅所欲言，可排解心中的不快。我们知道，无论你有什么失误，考上武汉大学是没问题的，但这不是你的最高目标。不管是什么人的劝说、安慰，都会寝食难安。学校即使安排了山珍海味，也会味同嚼蜡；教室前平坦的路面，也会被沉重的脚步撞得心里发痛；人们的欢声笑语、举手投足，也像在嘲弄自己的失误；床铺的柔软舒适，也会如睡针毡。此时此刻，只有唐朝落第举人张继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才能尽抒你的满怀愁绪。

我们在操场等到晚上十点多钟，你们核对完答案，与几个同学下来，约你回去，你说与几个同学去外边转转。我们不能说任何与你不同调的话，以免加重你的不快。“好的。不要太晚，早点回寝室休息呀。”

“爸爸、妈妈，你们到哪里去住？”

“还是刘老师家里吧。”

说完你和几个同学朝江边走去。叫妈先到刘老师家去，我则在离你们不到两百米远的地方跟着，还得设法不让你们看见。你们来到江边，沿江堤北行，看江水东流，看江上来去船只上闪亮的灯，任凭轻风抚摸，试图让其带走心中的不快。你们说了许多，但说得最多的还是分数。从你们的说谈中，得知你们的考分都会在六百分以上。当时是估分之后填志愿，估分是否恰当，会影响志愿的填写，甚至会影响终生。我们查阅《高考指南》，知道前一年本省理科一类本科最低录取分数线五百二十多分。清华大学最低录取分数线六百五十几分。武汉大学最低录取分数线五百八十几分。江边的这几位孩子，至少可以上武汉大学，那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也是我们对你的最高希望目标。可你们却心有不甘，在江边徘徊到快十二点才回，我目送你回寝室后离开，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接下来的两天，每天早晨到你租住的寝室，询问你的安排。你一反常态地不反对我的到来，而且告诉我你的活动安排。第一天在校与火箭班的同学写留言、开联欢会。第二天去家住城区的同学家玩，然后去网吧打游戏。一连跟了两天，你与那几个与你同样失误的特训班的同学在校园、在江边、在同学家中，大约是在排遣心中的不快吧，好在虽然没有达到心中的最高目标，但有上等的好大学可上，可能如此吧，你们高远的心境平静了许多、现实了许多。

到第三天，我和你妈去接你：“东方一民，我们回去吧。”

“好。”

一家人登车回家，我们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经几天的冷确，大致已经平静。可以与你谈不得不谈的话题：“你估计分数是多少呢？”

“六百三十五分的样子吧。”

“那三十分的大题能得一些分吗？”

“开始的步骤可以得一些分，不会全扣。”

“你愿意上武汉大学或者华中科技大学吗？”

“不去。”

“为什么？”

“离家近了点。”

“那你准备去哪里上大学？”

“上海吧。”

“为什么？”

“那里的发展前景要比武汉好一点。”我们觉得你成熟了，对事情有了独立的见解。

没过几天，我们陪你去填志愿。到学校时，有许多大学在操场上打出招生条幅，工作人员热情接待考生、家长。分别咨询了武汉大学和华中科技大学的招生工作人员，将你估计的分数告诉他们，问今年可不可以上他们的学校。他们说今年的考分和去年差不多。六百分以上，没问题。还信誓旦旦地说：“六百三十分以上，如果上我们大学，可以自由选择专业。”

“谢谢，我们会考虑的。”

“欢迎你的孩子到我们学校来。”

你在旁边听了听，拉拉我们：“爸、妈，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吧。”我们明白：你不想去这两所大学。在校园转了两圈后，很认真地问：“你想上哪所大学？”

“上海交通大学吧。”

“分数够吗？”

“应该够吧。”说着拿出《高考指南》，查阅出去年交大在我省的最低录取分数线为六百二十八。

“如果万一不够线怎么办？”

“复读一年呗。”

复读，可能长一点分，也可能原地踏步，还可能下降。更可怕的是巨大的心理压力，那起五更睡半夜的苦读，无疑是一种炼狱。与其没把握地想上名牌大学，还不如降低点要求去上一般大学。没过多久，你的高考分数查到了：数学一百四十九、理综二百六十四、语文一百零七、英语一百二十一，总分六百四十一。

七月末，我们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30 公元二零零二年九月七日，我们一家早早起床，拖箱背包，穿过学校的林荫主道，在许多人的目送下去上名牌大学——上海交通大学。

登上大巴车，中午到洪基车站换乘去上海的火车。

八日从火车站坐小客车四十分钟到了莘庄车站。站里有专门迎接新生的在读学生、工作人员、客车。九点多钟到达闵行校区。一到报到处，即有几位在校学生与我们热情地打招呼，迅速接过我们手中拖着的箱子，帮我们背上了背包。他们一行三人边笑边自我介绍，有一位是郢州市的，有两位是汉安县的，有一位姓黄的同学读大三，与我们分住在相邻的镇上。他说一看到新生名册中有个本县老乡，就希望早日见到。我们将他的寝室电话号码记下，说你是老大哥，请多关照。“那是自然。”他们是学校组织迎接新生的志愿者。带领我们报到注册，找教室、寝室、食堂、商店、银行等。一边领我们办各种手续，一边介绍他们的在校生活、学习情况，学校概况。一切都很方便，犹如归家一样，全无陌生感，我想你会很快融入新生活的。上午办完一切事情后，请他们去学校食堂吃饭，但被坚决谢绝。

食堂的饭菜种类多、丰盛，价格不贵，一人十元已吃得很好了。与家乡偏辛辣的口味不同：学校的菜偏酸甜。午餐后游逛校园，校区很大，靠东、南不远处，被铁皮类的东西拦住，高大的吊车长臂转动，但却没什么声音、灰尘也不多，可能较远或是监管很严吧。西边紧挨公路，校门阔大。教学楼、试验楼、科研楼、图书馆、寝室、食堂、银行、超市、派出所依次排列，彼此有路衔接、相距不远，分工明确、不显拥挤。还有些休闲、娱乐等活动场所正在修建中。整体而言，给人以空旷、恢宏之感。

晚餐时，我们过节日一般：点了一盘红烧肉、一盘鱼、一盘素菜，还要了啤酒、饮料。一家人细嚼慢咽，轻松愉快，其乐融融，既是在感受家庭的温馨，又是在品味新的生活。

九月九日早餐后，参加学校组织的上海一日游。到东方明珠坐电梯上去，身子似乎在空中晃荡，上到高处，两耳“呜呜”作响。登高望远，高高矮矮、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房子尽态极妍，昭示着各自的风采。现在人们常在电视中看到的城市航拍，那是最真实的写照。到黄浦江边，看浑浊的长江水滚滚东流，巨大的航船飘在宽阔的江面上，宛如秋天的落叶在风中摇摇晃晃。若站得高一点，则可能看到奔腾而来的江流与浩瀚的海洋相撞，也许那才是大江东去的豪迈气势。洋人建的三五层的欧式楼房，与对面陆家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中西合璧，相映成趣。近百年来中西文明的碰撞是那么激烈，有时甚至是火花四溅，但终究是谁也没有征服谁。到现在彼此交流、借鉴、融合，相互尊重、共同发展应是一种很好的模式。到步行街，都是中国明清时期的建筑式样：木板做的墙面，被漆成了黑色，大约是用来防虫蛀、防腐朽的。黑瓦屋面，很陡。因为江浙沪一带雨多，一旦雨来，飞流直下，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屋面干燥，从而延长房子的使用寿命。至于街上，无非千篇一律的商品，种类繁多、琳琅满目，人头攒动、相互对看。走过许多闹市的人们大约都有同感吧。

在学校晚餐后，你寝室的同学都来了，显然不能再开地铺了。我们背着包，准备到你们学校对面的旅馆去住。到了一问：一人一宿二百二十元，两人四百四十元。承受不起呀，很要面子地说了句：“我们等会再来。”我和你妈在校外转了一圈，天黑后到你们学校即将建成的公园亭子里坐下，小声说话、彼此靠近。好在没有蚊子，困了就打会儿盹。醒了相互说话，累了打瞌睡。这样醒醒睡睡、睡睡醒醒，很快，初升的阳光来看我们了。

九月十日早晨，我们去学校陪你早餐，回到你的寝室看看，你把一切准备得很好，东西摆放合理、有序。我们想陪你多坐会儿走。你坐在床上，看了看我们：“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家？”

“等会儿就回去。”

你望望寝室的天花板，心有不甘地坐在床上叹息：“哎，几分钟的发昏，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我们知道，你因考试失误而耿耿于怀，但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只有让时间洗去那心中的不快。想来也是我们的罪过。要是当初不给你灌输什么“学而优则仕”的思想，你也许不会有遗憾了。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大约古今皆然吧。

你上了名牌大学，我们本该高兴，但听到你的叹息，却有种内疚感。人呀，活着真不容易：作为吧，有遗憾。不作为吧，更遗憾。我想：儿子，还是作为吧。你已经从乡野走了出来，将去认知新的世界，去过一种与你的祖父辈们不同的生活。

（2019年1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