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金爱珠：一生无悔皆因戏

作者：□本报记者 陈尹荔 文/图

金爱珠执导的云霄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红色现代戏《乌山魂》剧照

金爱珠执导的云霄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红色现代戏《乌山魂》剧照

金爱珠教《一代相国蔡新》里的尹壮图饰演者蓝宗赐表演“彻查账本”。

金爱珠教龙岩山歌戏传习中心的演员叶静表演匍匐前进。

在武平县汉剧艺术传承保护中心的《剥皮县长魏侃夫》剧组，金爱珠亲自趴在地上边示范边启发演员。

核心提示

一个人可以给戏剧带来什么？戏剧又可以给一个人带来什么？导演金爱珠的艺术人生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些许启示。

金爱珠，1957年出生，1993年开始导戏。我省现存23个剧种，据不完全统计，她为八闽大地上11个剧种的20个基层院团排过约40部戏。在30多年的导戏经历中，她通过创排斩获大奖的精品好戏，点燃了众多基层演员的艺术生命，扶持了一些步履维艰的基层院团，甚至还挽救了不少奄奄一息的濒危剧种。于是，在福建这个传统戏剧大省，她渐渐有了一个人前人后争相流传的响亮称谓——“‘扶贫’导演”。因为对我省基层戏剧院团的持续帮扶和卓越贡献，金爱珠被评为2007—2010年度全省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

“能和戏在一起，都值！”数十年如一日，她搭渡船、赶乡间巴士、坐绿皮火车，只为了不耽误给基层院团排戏；她徒步到崇山峻岭、街头巷陌、乡野人家采风，只为了不辜负基层院团对她的信任和期盼。

让我们一起走近她，聆听她的故事。

艺术原来是这样的

“你要让他演尹壮图，演出信息就不要署我的名字！”一位编剧对金爱珠在芗剧《一代相国蔡新》中想起用名不见经传的年轻演员蓝宗赐担纲主演提出不同看法。

“我们要相信他！”金爱珠坚信自己的选择。

蓝宗赐，1994年出生，为了参演《一代相国蔡新》这部大戏，应聘到漳浦县竹马戏（芗剧）传承保护中心当起了临时工。“虽有民间剧团学习和表演的经历，但一开始我也是跑龙套，从小太监演起。”蓝宗赐说，得知导演安排他演主角尹壮图，一开始还不太相信。

《一代相国蔡新》是漳浦县竹马戏（芗剧）传承保护中心重点打造的新编历史戏，讲的是漳浦籍历史名人、清朝乾隆年间相国蔡新的廉政故事。

在这部以一众男演员为主角的戏中，暗流汹涌的心理对决是最关键的“戏眼”。每一个主角的任用都必须确保万无一失，这样不仅能保证演员自身表演能立起来，还能充分带动对手接戏。

“30岁的小蓝能在明枪暗箭的交锋中撑起尹壮图该有的气场吗？”力保蓝宗赐的金爱珠深知背后潜藏的压力。

第四场戏中，蔡新的学生尹壮图赴各地查账，希望找到腐败线索，却因权臣和珅提前做好手脚，明知被暗算却无可奈何，面对即将做实的欺君之罪，他喝得酩酊大醉。“有悲愤，有无奈，有憎恨，有厌恶，有不甘，有绝望……说得出来的情绪，说不出来的情绪，都要有！”看着蓝宗赐的表演总是略欠火候，金爱珠急中生智，“小蓝，今天排完，到我房间‘开小灶’！”

在“一对一”的小课堂上，金爱珠准备了酒，让蓝宗赐喝到似醉非醉，再排练。为了帮助蓝宗赐，金爱珠自己也喝得半醉后，再亲自示范给他看。由于经历不够，即便金爱珠一遍遍地示范，一遍遍地启发，蓝宗赐的表演仍不尽如人意。但金爱珠并不气馁，她安慰小蓝说：“慢慢来，先把其他的演出打通，再‘农村包围城市’。”这一席话，令倍感压力的蓝宗赐感动得热泪盈眶。

此前，蓝宗赐对“内心戏”这三个字一片空白。慢慢地，他发现自己入戏了。一日，在第五场戏的排演中，蓝宗赐似乎被尹壮图附体了。

“我一下子突然发现，后脊梁骨一激灵，血脉偾张，视线一片模糊，只听得到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蓝宗赐说，当他竭尽全力唱出尹壮图的绝望时，是如此特别的一个生命体验。令他万万没想到，这一点点小变化居然被金爱珠导演立即捕捉到了。金爱珠耐心地说：“比以前感觉好多了，只是有一点过了，再收一点点比较好。”

今年4月27日，《一代相国蔡新》首登北京梅兰芳大剧院，且连演三天。此次演出中，蓝宗赐饰演的尹壮图一角得到业内外的广泛好评。

“艺术原来是这样的！”在观众、亲友的支持下，蓝宗赐坚定了自己的职业理想。他放弃了民营剧团的高薪邀约，选择留在国有院团潜心追寻艺术。

在30多年的导戏生涯中，金爱珠始终秉持着“任人唯贤不唯亲”的准则，将一个又一个徘徊在戏剧入门处的基层演员带进了艺术的圣殿，不仅让他们做到爱戏、懂戏，更让他们找到了一生笃定的自我价值。

剧团、剧种活起来

“金导，没有你，就没有我们剧团的今天。”东山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主任朱清辉每次见到金爱珠，都发自肺腑地对她表示感谢。

东山潮剧团成立于1958年7月，是东山县委原书记谷文昌一手建起来的。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东山潮剧团是我省潮剧界的翘楚。鼎盛时期，剧团在编演职人员有108名，不仅作为业界代表访问泰国，还受到国家领导的接见。

然而，好景不长。由于市场低迷，1998年，省艺校潮剧班的第四批学员毕业后就无法安排到剧团工作了。2013年，东山潮剧团改制成东山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因为长期没有推出精品剧目，此后一直缩编，到2019年全团只剩23名在编人员，而且收入较低。

金爱珠了解情况后，急了。她对朱清辉说：“一、向领导要编制，没有人手，剧团就是空壳；二、要出精品，有为才有位。”

2021年，金爱珠到东山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帮忙打磨剧目，其排演的谷文昌题材小戏《借车》获得第三届“华东六省一市现代小戏大赛”银奖。2023年，金爱珠前前后后对中心辅导了5期，推出新作谷文昌题材小戏《家风》，获第四届“华东六省一市现代地方小戏大赛”金奖。

斩获大奖后，东山县潮剧传承保护中心的人员编制数量和收入水平有了较大起色，队伍稳定。

30多年来，八闽大地都留下了金爱珠导戏的足迹。一出又一出精品剧目的打造，不仅帮助一个又一个基层剧团打通了可持续发展的“任督二脉”，甚至让濒危剧种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

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邵武三角戏是流传于邵武市及周边的光泽、泰宁等县的地方小戏剧种，因其原来只有生、旦、丑三个角色而得名。

据介绍，我国共有121个戏曲剧种仅有一个国有院团，邵武三角戏位列其中。因而，邵武市三角戏（傩舞）民俗文化研究中心是肩负着传承福建省濒危剧种历史使命的“天下第一团”。

2015年，邵武市燕林影院一号厅内，全场笑声一片。舞台上，“县官”坐在公堂的案桌前，眉毛挤挤，眼珠转转，鼻子动动，嘴角抖抖，一副束手无策却灵机一动的滑稽相，令观众开心不已。

扮演“县官”的演员名叫贾秀娇，彼时刚从邵武市三角戏（傩舞）民俗文化研究中心退休不久。她从事文艺工作半辈子，丈夫从来不闻不问。而这次演出，丈夫却带了近50名亲朋好友前来助阵。

原来，这出三角戏《六斤四》在第26届省戏剧会演中引起轰动，一举摘得剧目二等奖、编剧二等奖、演员一等奖和二等奖、音乐设计二等奖、舞美三等奖。贾秀娇就是演员一等奖的获得者，还因此上了央视《新闻联播》。优异成绩的背后，离不开金爱珠的全程帮扶，从找编剧、找作曲、组织采风、选演员、申请经费到导演，她都亲力亲为。

从2002年起，金爱珠执导了邵武市三角戏（傩舞）民俗文化研究中心的4部大戏，均获得省级大赛荣誉，一次又一次让这个剧团的演员萌生了“为梦想出发”的豪情和“为剧种而战”的担当。

然而，与金爱珠“相遇”前，这个“天下第一团”已经有近20年没有排三角戏了，全靠下乡唱歌、跳舞、演小品、说相声勉强为继。

2015年摘得大奖前，贾秀娇在团里当了30年的电子琴演奏员。得奖后，她获评南平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三角戏传承人。

“当时，专业演员断层，金导只好让全团人员一字排开，逐个唱、逐个演，帮助大家找到最适合的角色。”邵武市三角戏（傩舞）民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何敏玲说，贾秀娇就是这样被挑中的。

贾秀娇回忆说，由于自己基础薄弱，金导将每个动作、每句念白、每个表情都逐一示范。“她是我的恩师，她对戏剧艺术的执着和热爱，都深深地教育着我。”

在金导的影响下，贾秀娇走上了传承推广三角戏之路，不仅“一对一”教过近80名邵武市民三角戏，还把三角戏带到了幼儿园、小学、中学、中专及老年大学的课堂里，在当地文化馆也成立了“樵韵民乐队”传唱三角戏。

不仅在培养主力演员上下功夫，金爱珠还提出了一系列振兴剧种的办法。譬如，剧团每名演员都要会演三角戏，都要会唱念做打，都要熟练掌握1至2本戏，每本剧目也要有A、B、C三组演员，年终考核从以歌舞为主转变为全部以三角戏为主。近两年，为了提升剧团业务能力，金爱珠还帮忙对接了歌仔戏、京剧、越剧领域的名家到剧团执教。

九层之台，起于垒土。今年5月底，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公布《优秀传统戏曲折子戏复排计划名录》，由福建省文化和旅游厅组织推荐的19个折子戏入选，邵武三角戏榜上有名。

“在金导持之以恒的帮扶下，现在我们的剧种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何敏玲说，“我们会不断提升艺术水平，将三角戏做精做强。”

艺无止境，孜孜以求

漫山遍野都是尸体，音乐缓缓响起，机枪狂扫，白色的探照灯摇来荡去。紧接着，一名小女孩凄惨地喊了一声“阿爹”，随后进场，随即响起悲壮的低泣声。

此时，一名老阿婆拿着伯公灯，跨着尸体慢慢跋涉，走两步，摔倒，爬起来；走两步，摔倒，爬起来。最后，她走到山上，向漫山遍野的尸体连哭带喊地召唤“回家”，哼鸣声回荡在整个舞台。

老阿婆走到舞台一角的时候，腿已经伸不直了，硬撑着提起伯公灯。合唱声起——“伯公灯，闪闪亮”，舞台上布满了血红色、朱红色等各种红光，隐约看见满台的尸体。慢慢收光，看到老阿婆的身影，最后只剩下一盏伯公灯始终亮着。

这是闽西汉剧《伯公灯》充满戏剧张力的开场。在闽西地区，伯公是对土地公的尊称，伯公灯常被百姓供奉在伯公庙里，以尽守护神祇之意。在险象环生的红色交通线上，伯公灯就是引路灯。有危险情况，村民会将伯公灯吹灭，交通员就能随机应变。

2018年，金爱珠接手这部戏的时候，剧本里本没有这样的场景。为了更好地根据历史情况进行艺术创作，她七赴伯公凹体验生活，访察民情。“山路一弯接着一弯，一绕接着一绕，都是羊肠小道，泥土路还裸露着许多石头，稍微不注意，就会滑到山下。”想起这段经历，金爱珠仍心有余悸。

在采风中，一位老阿婆为金爱珠讲述了松毛岭战役的故事：凌晨2点多的时候，她妈妈听到外面都是拿刀砍人的声音。到了天蒙蒙亮时，屋外却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开门放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都是尸体。她妈妈跨过尸体，越走越怕，又回到家里，躲在被窝里一直哭到天亮。

基于这个充满悲情的真实故事，金爱珠创作了充满戏剧张力的《伯公灯》开场。“而这7次采风也震撼了我的灵魂，我不断反思戏剧创作的意义和价值。”金爱珠说，她告诉自己，这几十年为基层剧团排戏的坚持，就是为了扎根大地，让希望的田野盛开艺术之花。

创作周期长达4年的芗剧《一代相国蔡新》，是金爱珠艺术人生的另一个高峰。

“初排时，我更多的是讲究身段、调度、画面；后来，意识到要通过细节表演出角色心灵深处的变化。”金爱珠坦诚地说。

该剧第一场末，和珅送蔡新从宫殿里出来，和珅说“你的手真长，长好，长寿”，蔡新说“我手长，可我不捞钱哪”。和珅一愣。“多谢，告辞啦”，蔡新双目一瞪，转身下场。

像这样精彩的对手戏，就是金爱珠反复推敲打磨的具体呈现。

为让表演更加精准，金爱珠在创作过程中不知道演了多少遍独角戏。她饰演过所排剧目中的每一个角色，一场又一场沉浸式地体验人物心理和感情，不断激发更多灵感。

剧中角色的每一个举手投足、眉目流转里都凝聚着金爱珠的艺术追求。“而剧里的每一分欲罢不能、每一分欲说还休、每一分欲扬先抑，都是真实生活曾经赐予我的滋养，深深地刻在我的艺术生命里。”她认为，自己和剧中人是共同成长、互相成就的。

“我的人生都在戏里，此生无憾。”金爱珠说。

来源：福建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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