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旧书,真是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一位老前辈,是名作家,有一次同我说,他杂览,是因为他不吸烟,闲坐无聊,只好用看书来消遣。我同另外两三个朋友喜欢逛书铺,逛书摊,买点旧书,也可以用吸烟来解释,是求书成瘾,很像吸惯纸烟之难于戒除。
买旧书要费些时间,粗略估计,是一周半天左右。也要费些钱,但不多,因为不求好版本,不求大部头的堂皇典册。买旧书,因书而得有两种,一是因杂收而可以杂览,因杂览而可以杂知。二是我们常常认为更重要,是因巧遇而获得意外的喜悦。所谓巧遇是买到久已不见于市面的书,因为难得,所以觉得好玩。
一晃四十年过去,当年零碎收集的旧书,有些由废品站送往造纸厂,有些化为灰烬,还有些残余卧在书橱里。文化大革命风停雨霁之后,像是可以重温旧梦了,但苦于不再有温的条件。主要是已经没有往日的猎奇的心情和精力;其次,即使有,也不再能找到弯弓放矢的场所。因而关于旧书,剩下的只是一些零零星星的记忆。这正是琐话的题材,所以决定拉杂地说一说。
旧时代,出版业不发达,有名的几家集中上海,印书种类有之,数量不多,售书的处所,尤其在北京,总是由旧书独霸。北京,文化空气比较浓,读书人比较多,因而售书的处所比较多,几乎遍布九城。这方面的情况,孙殿起的《琉璃厂小志》有详细记录,有兴趣卧游的人可以看看。
售书的处所,有等级之分,从而有性质之别。
等级高的集中两地:一是琉璃厂,二是隆福寺,主要售线装书,其中偶尔有价值连城的善本。
中级的也集中两地:一是东安市场,二是西单商场,所售书杂,古今中外。其中又有等级之别:等级高的铺面大,所售之书偏于专,如专售外文。等级低些的铺面较小,所售书较杂;更低的没有铺面只摆摊,所售之书也杂,因为买来什么卖什么,所以不能不古今中外。
这中级的还有不集中的,那是散布在某些街道的小书铺,如鼓楼之东的“得利复兴”,之南的“志城书局”就是。下级的是散布在各热闹处所的书摊,自然也是买到什么卖什么,古今中外,这又有种类之别:一种是长期的,如地安门外大街、安定门内大街的许多书摊就是;另一种是间断的,如护国寺和隆福寺等庙会,只有会期有,什刹海荷花市场,只有夏季有。
此外还有级外的,是德胜门、宣武门几处小市,鼓担和住户卖旧货,间或也有旧书。这种处所,旧书的出现更富于机遇性,有时候会出现大量的,甚至有善本。
旧书上市量的多少,价的高低,与治乱有密切关系。量多少与治乱成反比,治少乱多,因为治则买者多而卖者少,乱则买者少而卖者多。价高低与治乱成正比,治高乱低,原因与多少一样,治则大家抢着收,乱则大家抢着扔。
抢着扔的情景,记得最惊心动魄的有两次。一次是“七七”事变之后,以德胜门小市为例,连续多少个早晨,旧书总是堆成几个小丘,记得鼓担的收价是六七分一斤,售价是一角一斤。可是买主还是很少,只好辗转送往造纸厂了。
另一次是文化大革命风暴初起之时,小市的情况如何,因为没有余裕去看,不得而知,且说自己,匆忙点检,把推想可能引起麻烦的中西文书籍百余种清出来,由孩子用自行车推往废品站,回来说,废品站人说不收,愿意扔可以扔在那里,就高兴地扔了。我当时也松了一口气。
及至风暴过去,想到其中有些扔了实在可惜,想买就再也遇不到了,这使我想到古人“人弃我取”的策略,道理自然不错,但那究竟是局外人的风凉话,至于被迫处于局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张中行)
整理自《负暄琐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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