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江丨俞晓夫与历史画

俞晓夫与历史画

●梁 江

关注上海画家俞晓夫已好些年了。

个中缘由，固然与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以及中国美术馆工作多年的专业视野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俞晓夫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是非常出色的油画家，他的作品不仅每每让油画圈瞩目，也一直吸引着中国美术界关注的目光。谈论这几十年来中国美术的成绩和历程，俞晓夫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

前些日子，有机会和俞晓夫一同参加中国美术家访问团赴南美考察交流，一路同行几星期。交谈切磋之下，十分投锲，颇有知音难得之感慨。而我，也得以获得更多了解，以往印象中的俞晓夫由此变得更为具体化和清晰化。我想，这些感触应当诉诸文字，它或许能促发美术界更多的思考。

俞晓夫是一个油画家。但这个名字和上海，和当代油画，和中国美术联结起来，便有着超越一个画家个体的意义。

一、历史画与俞晓夫

毫无疑问，俞晓夫是与历史画连在一起的。

1984年，俞晓夫以一件作品一鸣惊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轻轻的敲门——纪念海上画家任伯年，吴昌硕、虚谷、蒲作英》，画的是我去拜访清末的四位海上画家。这四位画家都是布衣，是带有传奇色彩的充满自身矛盾而又是极为平淡的人物。”画面中的四位海派画家，以及一只竖起耳朵的小猫，惊诧的视线全落在一个没有出现在画面上的“敲门者”——一个穿越时空而来的“我”。

俞晓夫《我轻轻地敲门——纪念晚清海上画家吴昌硕、任伯年、虚谷、蒲作英》

这一作品虽未入选全国美展，却引起中国美术界的极大关注。由此，俞晓夫也轻轻的敲开了中国当代美术的大门。关注他的人们发现，这个身手不凡的青年人之前就画过不少有份量的作品。如1981年创作的三联油画《镜子》，1982年完成的油画《嘎达梅林》，1983年的三联油画《来自狱中的报告》。熟悉者更想起，1978年他在上海戏剧学院的毕业创作《一次没有意义的战争——记太平天国》，也是历史题材的油画。

他一开始就与历史画有着不解之缘，其后一直热情不减。后来，他画过《一次义演》，画过《寓言》等，画中出现过谭嗣同、詹天佑、林则徐、吴昌硕、凡高、毕加索等一大串中外历史人物。2009年的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他完成了三联画《鲁迅在上海》。2013年的上海历史题材创作，他推出了《爱因斯坦上海行》。更让人吃惊的是，在历时五年之久，今年十一月收官的“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他与他的小组合作，一举完成了三件巨作：《战国争雄》、《司马迁》、《徐光启与农政全书》。这是一项全国瞩目的历史画大工程，有海内外1000余位美术家报送600余幅草图，角逐150个创作选题，最终完成146项。俞晓夫在这样的重大创作工程中独中三元，全国独此一例。

司马迁

270cm×530cm

布面丙烯

2016

这些年来，俞晓夫以一连串的历史画力作，在全国美术界获得了超高的关注度。尤其是国家重大工程这样的创作项目，全属鸿篇巨制，要求高，难度大，竞争激烈，还要面对评审环节的种种框囿，能拿下一项已殊属不易。俞晓夫则每有工程必定入选，以至一次中标三项且如期完成。他以非凡的创作能力和过人的执着勤奋，在当今中国美术界创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

俞晓夫于历史画创作情有独钟。而历史画创作却是一个高难度的品类。18世纪英国画家雷诺兹把历史画称为最高级的艺术类型。19世纪，历史画被西方新古典主义和学院派奉为最正统最高贵的绘画。

那个时代的商人

122cm×145cm

布面油画

顾名思义，历史画（historical painting）是以历史事件或人物为题材创作的绘画。西方历史画源于古代的美索不达米亚和古埃及，14世纪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已广泛流行。国外著名艺术馆、美术馆，许多名画都是历史画。法国卢浮宫的《荷拉斯兄弟之誓》、《拿破仑一世与约瑟芬皇后加冕礼》、《梅杜莎之筏》、《自由引导人民》，俄罗斯冬宫的《库图佐夫元帅》、《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皇》、《1812年祖国战争画廊》等作品，都是具有非凡感染力的历史画名作。

在中国，历史画的历史也至为久远。先秦时期宫殿、庙堂等建筑内多有描画历史故实，扬善惩恶的的壁画。汉代重教化，“鸿门宴”、“二桃杀三士”之类题材在汉墓壁画、画像石和画像砖上每每出现。隋唐时期写实水平更高，历史画除了画前代典故，也有当时事件的纪实。《帝王图》、《游春图》之类不说了，唐阎立本的《步辇图》记录了唐王朝与边远民族的外交事件，至今仍有重要研究价值。五代宋元的历史画体现出新特色。褒忠贬奸题材盛行，关注现实社会事件。胡瓌《卓歇图》卷、张择端《清明上河图》、陈居中《文姬归汉图》都是中国绘画史的经典。明清历史画延续了宋元传统而有新的发展，大制作不断出现。《南巡图》、《大阅图》、《平定准葛尔回部得胜图》等，均属煌煌钜制。

忆江南

布面油画

2006

新中国六十多年来，历史题材尤其革命历史画创作有过好几次高潮。1950年，南京率先成立了革命历史画创作委员会，中央美院接受文化部下达的绘制革命历史画的任务。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文革”，文化部、中国革命博物馆先后组织了四次革命历史画创作。董希文的《开国大典》、王式廓的《血衣》、罗工柳的《毛泽东在井岗山》等都出自这些创作活动。

历史画之所以备受重视，乃基于其独特的表现方式以及不可替代的社会功用。成功的历史画不是历史的简单化图解，而是对历史的思考和艺术化再现。历史画往往置放在公共场合，具有公共性。艺术的认知功能和教育效用，在历史画这一门类体现得尤为突出。而对于艺术家，历史画是一个要求很高的极具挑战性的领域，没有很强的综合实力往往捉襟见肘。

我的精神家园之二-巴黎艺术大逃亡

198cm×138cm×3

布面油画

2008

而俞晓夫是轻松自如的。他曾坦言，“历史画是我的嗜好之一，它能使我摆脱许多困惑得到内心的安宁。能使我在这宁静的历史的大森林里从从容容的独自散步，间或弯腰捡起一些历史的断片来对话。”他是从容地漫步在历史大森林中的主体，作品只是偶尔俯拾的断片，是他与历史“对话”的记录。

天机也正在这里，“对话”是他之于历史画的关键词。俞晓夫对于历史画有着与人不同的思考和独特的态度。历史画是与历史事件，与史实连在一起的，这是不可易移的前提。画家应当努力重现历史场景，还原逝去的真实。因此，叙事性、再现性和作品的可信性都是创作中不可回避的课题。这些，也是广大受众观看中外经典历史画的视觉经验。俞晓夫的特别在于，他研究史实，阅读资料，尊重历史画创作的要素和共性规律，认真地对待再现性和叙事性，却不屑刻守框囿。他从未忘记他是与历史“对话”的主体，他所追寻的是艺术创造和艺术感染力的，更高层面的真实。

在《我轻轻地敲门》一画中，海派四大画家被戏剧化地安置在同一时空中，为百十年后“我”这不速之客的敲门而惊诧——这样超现实的“穿越”，原本是荒诞的，但在画面中却没有丝毫违和感，甚至也从未有过哪怕来自外行的质疑声。艺术的真实在这里获得了更高的可信度，作品焕发出特别的感染力。这样的“穿越”，恰是俞晓夫的过人之处。

一个中国老先生

65cm×80cm

布面油画

2013

在《一次义演》中，毕加索和俞晓夫带着一名绑着绷带的孩子在募捐义演。他的《尘埃》是讲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俞晓夫让自已在围猎草原上摔了一跤。获得2005年全国美展银奖的《寓言》，有鲁迅、吴昌硕、爱因斯坦、凡高、毕加索、吴冠中这些人物共进晚餐，俞晓夫在画中还和毕加索开开玩笑。在《论神学和托尔斯泰先生交谈》一画里，俞晓夫坦然与托尔斯泰在白色浴缸中共浴。到了《我的精神家园》那里，俞晓夫开着破旧的桑塔纳轿车搬家，闻讯来送行的竟有马克思等一众历史大人物。

这些全是戏剧舞台上才可能看到的情景。在俞晓夫的历史画作中，作者常常超越现实，跨过时间空间与他心仪的人物相聚、论辩、合作、嬉戏。对于常规的历史画作者，或许不可思议。对俞晓夫，则是信手拈来严丝合缝铆在一起。这样匪夷所思的“历史画”，想告诉观者什么呢？俞晓夫是这样解释的——“把当代人和古代人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冒险”；“拿我自己的作品来说，历史画中往往有我自己“穿越”在里面，这当中可能带一点自我对城市观察的黑色幽默，糅合到历史画的创作中，应该是有教养、睿智、但同时又不是直接暴露的一种表达。”

辛亥革命之宋教仁遇刺

180cm×260cm

布面油画

2012

有论者因此判断，俞晓夫对某个具体的历史事件实际上不太感兴趣。这话对，也不对。在历史画叙事层面上看，这话是对的。但在更深的层面，这种“穿越”恰恰表明了俞晓夫是一个有思想有独特追求的艺术家。他原本就不想做史实的图解，不是单纯的事件再现，他感兴趣的是依托历史搞艺术创作，希望以个人话语方式去建构历史。不消说，他的叙事空间乃出自精心构建，是深思熟虑的，这是他说重“写实”的内涵。上面已说到，历史题材只是他摭拾的片断，用以诠释他之于历史、文化以至社会的思考。斑驳的历史与鲜活的现实“穿越”交融，或许少了一点沉重，却迸发出一种意外的人文气息。由是，他以富于“个案”特征的视觉切入方式，证明了一种历史画创作新方法的可行性。

即便按照历史画创作的经典规范，俞晓夫也是少见的高手。而他的众多“穿越”式作品，更是在历史画创作领域中迈出了新的一步。只不过，他自己对这一意义还没有充分的估计。俞晓夫曾小心翼翼说，“我把我自己的绘画，称之为一种所谓黑色幽默这样的一种。因为我比较喜欢布莱希特。这样的一种戏剧理论，希望在同时演戏的时候，告诉人家我是在演戏。有时候自己也会进去，我经常是这样，比较荒诞。”

曾经的某一天

布面油画

2000

二、俞晓夫和上海

要解读俞晓夫，探究他一系列历史画的底蕴，俞晓夫与上海这座城市的关联以及他的艺术经历，是一个必不可少的切入视角。

俞晓夫出生于上海，是地道的上海人。小时曾在哈定画室求学，少年时期已崭露头角。17岁入上海客车厂工会搞宣传，开始发表作品。1975年，俞晓夫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就读，师从方世聪等名师。1978年毕业进入上海油画雕塑院。这样一个简明清晰的人生脉络，已表明他与上海这座大都会紧密的关系，也标示出他艺术行程中至为关键的几个转折点。

上海的特性是什么呢？泛动的黄浦江，斑驳的石库门，“冒险家的乐园”，租界、洋场，高脚杯、咖啡吧、老唱片，优雅瑰丽，带点香艳……。比这些更为重要的是，上海是一座融汇八方、贯通中外的国际化大都会，“海纳百川”是对这个城市最恰切的概括。

叮当胡同

48.5cm×115.5cm

布面油画

这样一种繁华开放以至带着洋味的氛围，早早就浸染着俞晓夫，塑造了他的个性和艺术取向。得益于上海的便利，和大多数同伴一样，他青少年时代没少看电影。而他画画之外还喜好读书，文学、历史、哲学都不拘，音乐、棋类也兴致勃勃。熟悉俞晓夫的人说，他家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玩具玩偶，甚至希望自己的家也成为木偶人的城堡。我未曾上门拜访过他，但对此深信不疑。就在一同赴南美的几星期里，他每到一地必认真搜寻书店和旅游纪念品商店。书籍画册不说了，旅游品商店出售特色玩偶或艺术衍生品，他每每看得饶有兴致，后来我陪他挑选过好几回。俞晓夫的天性里有调皮、戏谑、幽默的一面，有未泯的童心。这一点，在他的历史画作品中若隐若现。

论年龄，俞晓夫稍长于我，属于同代人，在人生经历上也不乏近似处。我想，对于他，有几个关键点影响着他一生。

鲁迅与新文化运动

57cm×175cm

布面油画

美术圈的这一代人少有不知道哈定。我的第一本专业教科书便是借来的《怎样画铅笔画》，从书中附图第一次看到世界经典素描。俞晓夫孩提时在哈定画室求学，这个起点很重要。哈定擅长水彩、素描，这也是西画的基础。假设当年俞晓夫找了私塾式的老师傅，手把手教习《芥子园画谱》，日后他必定是另一路向。第二个关键节点，是他高中毕业不到20岁进入上海客车厂，这是“文革”时期，荒闲的日子里能借到俄罗斯、法国的文学作品让他拼命阅读，这是不幸年代中的幸事。更巧的是，竟然能借到一叠《星火》杂志，他躲到工厂小阁楼上没日没夜临摹，一个半月临摹了600张——这个小插曲，现今五六十岁以上的美术圈人士或会明白其中不寻常的含义。《星火》是前苏联时期一份著名杂志，刊发大量精美的插图、黑白画、电影海报、宣传画等美术作品，要了解苏联和社会主义阵营美术，当年主要靠这份杂志了。笔者求学时也曾临摹《星火》，但没有俞晓夫幸运，只借得三两本，已是如获至宝。另一个例子是“文革”时期广州宣传画红遍全国，据主要作者张绍城李醒滔等人回忆，当年主要借鉴资源就是一大堆封存的《星火》。

第三关键节点，是俞晓夫有幸进入上海戏剧学院学习。在戏剧与绘画课程并举的环境中，他喜欢上了布莱希特，还有布氏的戏剧理论。他遇上了方世聪这样的班主任。在戏剧学院任油画教职的方思聪，擅画人物，画法以放纵随意见长。俞晓夫几年的学习宛如鲤鱼跳龙门，不仅技艺和知识脱胎换骨，还意识到“画画是谋略”，思想也开始沉稳和成熟了。

尘埃-八百里秦川

180cm×210cm

布面油画

2011

上海戏剧学院三年，在其艺术行旅中成为最关键一环，由此展开的视野和从中获得的营养，一直刺激着他的艺术灵感，影响着他的创作思维。俞晓夫爱好读书和思考，文学、戏剧和美术对他似乎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历史画创作有如他推出的一出出大戏，他兼编剧和导演于一身，构思剧情，安排角色，设计铺垫和高潮，不时也客串一把当当演员。戏剧化的情节，非现实的时间空间也即俗话说的“穿越”，原本就属舞台表达手段之一。明乎此，便不难明白俞晓夫何以在历史画创作中会有种种戏剧化的奇思妙想了。

童心

91cm×81cm

布面油画

2004

应当特别提到，俞晓夫早年在连环画上着力甚多，成绩也骄人。1975年，他画了一套《与鳄鱼搏斗的人们》，其后的连环画《根》和《一个儿子》均获全国连环画大展银奖。而他还以水粉画斩获上海青年美展一等奖，可见他的能力是多方面的。连环画的经历尤有重要影响，由此而特别锤炼出来的构思构图能力、造型能力、把握要点的能力，能够让一个画家受用一生。

诚如一些论者所说，上海滩是一把打开现代中国奥秘的钥匙。俞晓夫是上海大都市的土壤养育的，上海给了他艺术灵性，也为他提供了丰厚的创作资源，他的作品孕育于上海特有的人文环境内，也先天地带有“海派”美术的特色。也就是说，从俞晓夫以及他的历史画中，可看到上海的城市性格，可看到上海的历史文化积淀。明乎此，我们便明白俞晓夫近年何以一再呼吁重振“海派美术”了。

俄国回忆

138cm×180cm

布面油画

2005

三、俞晓夫的“俞式画法”

在当代中国油画界，“俞晓夫”三个字便是一种艺术风格。他的作品有着至为鲜明的个人特征，即使混杂在展场里的千百件作品中间，不需看作品标签也一望而知是他的作品。有一个小插曲。前数月我作为研讨会专家有机会进入“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匿名评选现场，一连看到好几件作品都是俞晓夫笔法。后来我问俞先生，“你在上海带出了不少徒弟？这次大工程成果显著，可贺！”俞晓夫一脸茫然：“全是我画的呀！”

只有甘苦备尝的艺术圈同行，才会明白俞晓夫达臻这种造诣的独特含义。一个画家苦苦追索几十年，最重要的目标是有所创造并最终形成鲜明个人风格，能够攀登如此高峰的历来只有极少数人。

武夷印象之三

布面油画

2002

他在油画语言上非同寻常的个性特征，我称之为“俞式画法”。

俞晓夫一直强调自己是一位“写实”画家。这话没错，不能想象“不写实”能承担历史画这种有着特殊要求的艺术创作项目。记又说回来，“写实”其实是一种创作要求和作品的总体视觉目标，而非局部的造型语言和具体的笔法运用。换言之，“写实”乃是最终整体效果，笔法、语言和造型手段则允许自主发挥各施各法，这是一个艺术家最自由也最能直接体现艺术水准的环节。

俞晓夫的能力、个性和才情，恰恰呈现在这里。

第一，俞晓夫对人场众多的大场面有很强的把控能力。上面说到，他的历史画可比一出大戏，他每每集编、导、演于一身。而在画面的具体制作环节，他宛如对着画布指挥一曲雄浑壮阔的交响乐。色彩、明暗、块面等是他得心应手的器乐组，光影、黑白、虚实、笔触和轮廓线条等组构出不同的乐章。他的画面结构有张驰的节奏，有雄浑的和声，有明晰的主旋律。在最能突出主体人物的关键之处，他会动用光影、造型、笔触、色彩等要素，特别刻划、塑造出一两处磁铁一般吸聚观众视线的“画眼”。在这里，观众如同发见伦勃朗作品中的一束光线，如同一片弦乐的铺垫中突然听到一支单簧管的激越明亮。这样的区域，正是俞晓夫历史画协奏曲中的华彩段落。

无题三

47cm×115cm

布面油画

第二，他娴熟艺术传达的基本手法，自如自在地运用着这些屡建奇功的黄金法则。大与小，明与暗，虚与实，松与紧，收与放……，这些规则为他融入构图、色彩、块面、光影、笔触之间，大面积的对比和起伏分明的节奏，成为视觉语言的基本单元。有论者分析他的作品说，“俞晓夫的作品，时空是错乱的。你首先是被那种整体的‘形式构成’所感染，幽深的画面气氛，忽明忽暗的色调处理，虚虚实实的物体和人物，即使在某个人物身上，也几乎看不到实在的东西”；“在他的画面中见不到生活的细节。细节都是飘忽在他特有的气息中的痕迹，若即若离，似是而非，弥漫在闪烁不定的光晕中，他只营造氛围。”这说法强调了视觉感观印象，但不全准确。俞晓夫的过人之处，乃在于用了“写意”式的油画语言，把大与小，明与暗，虚与实，松与紧，收与放等艺术表现法则融于其中，形成了一套独特的造型手法。俞晓夫大气魄的“放”，大面积的“虚”，乃是理性的安排，是他个性语言的重要构成部分。而画中的“实在”处是由闪烁虚化衬托而得，若干“细节”也因飘忽朦胧对比而分外抢眼，由此而突出了最吸引观众的“画眼”。

还应说明，俞晓夫在重要的“细节”处是用心周密的。稍比较一下他的几件画作，会发现他对画面的构图线、旗帜的形状、枪械的线条、画幅中的受光点等等，都有缜密的考虑。画面上方天际线虽已近于剪影式，起承转合也十分考究。

钢琴系列之七

150cm×160cm

布面油画

2000

第三，俞晓夫的“用笔”，成为他构建个人风格特色的极重要手段。“用笔”本是中国画用语，其重要性远过于油画。一般说来，“写实”油画重视色彩、明暗、质感，强调物象的真实可信，笔触只是塑造环节中的技术手段。在一些油画家眼中，笔触甚至应当淡化以至隐藏。

到了俞晓夫这里，笔法和笔触的意义却被大大扩充。他的行笔灵动、生动，造型无需刻意雕琢，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观看起来却另有一种不可拒绝的生机盎然。画幅上保留下来的笔触运行的痕迹，已成为造型语言不可或缺的有机部分。飘忽松动的笔道，不确切的物象轮廓，如同照相机拍摄了高速运动物体，这时的笔触已不仅有效增强了画面动势，更成了苏珊.朗格最看重的“有意味的形式”。

音乐符号

80cm×60cm

布面油画

2003

俞晓夫“创作谈”如是说——“我的创作，如梦游一般灵动。老朋友戏称我的画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我认为说得形象，但还要补充，我同时又是很理智、很周密的。我作画没有草图、色彩小稿这一步骤，而是挑一个心情好的日子直接上画布。当然也要热身，比如先画习作写生，熟熟手；或者东翻西翻，主要是翻摄影画册，希望在里面能够找到可供提示的东西，譬如光影、气氛、质感、人物或动物在灵动状态下的一种神情和结构。”

这段直白生动有趣。不画草图、不打底稿，直接在画布上挥洒，左涂右抹、十分随意。这不就是中国画之写意，尤其大写意的状态吗？随手涂抹，看似不经意，滑到哪里算哪里，是中国传统画论中的无法乃为至法，是武林绝顶高手的人剑合一。作画时的轻松、随意和不暇思索，来自于以往坚实的专业训练和成竹在胸的造型能力，来自于几十年作画的熟能生巧，岂有它哉！

哲学家系列

190cm×180cm

布面丙烯

在当今的油画坛上，除却“抽象艺术”这一品种，以现实主义或“写实”方法创作的，多以再现、逼真、细微为尚。而忠于自然物象与抒发个性感性，常有难以调和的矛盾，这是“写实”画家难以形成个人艺术风格的重要原因，如俞晓夫这样能够穿越藩篱的只是少数。

如果说有“写意油画”，俞晓夫至为独特的“俞式画法”是最好的诠释。

哲学家系列

190cm×180cm

布面丙烯

俞晓夫从来不是一个单纯埋头作画的手艺人。他早就说过，“画家不一定是思想家，但首先得是思想者”。对于油画这样一个舶来品类，他一直在寻求“民族性”——“要找到一个有民族性的东西是很难的，但这是中国艺术家必须要过的坎”。而历史画之于他，更带有几十年难舍的情结。他深知困难却不避艰辛，在这一领域寄托很多很多。近年，他多次对来访者说到这一话题：“历史画的难度大，目前画历史画的人不多，因为门槛高，集中了人物画、历史经验、人文修养、构图能力等五六种高难度技巧。中国艺术家在历史层面没有太大的作为，这是很可怜的”；“中国目前的历史画还不完善，可能会呈现过多的政治化倾向，导致其失真或过多的说教化。俄国苏里科夫曾创作《近卫兵的早晨》，这幅画成为俄国历史画中的精品，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有独立的想法”。

哲学家系列

190cm×180cm

布面丙烯

他还有更为恢宏的设想——“我想把海派美术带动起来，海派美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成为了一句空话，没有真正产生凝聚力。海派不完全是上海的地域概念，应该是辐射长三角地区的海派美术”。

是的，飞速发展的上海有着更强大的幅射力，也应承担更多的责任。历史画的意义远不止于绘画，它更多的是人文意义，这是当代历史画在构筑精神家园中的新的使命。

由是，我们期待着上海，期待俞晓夫。

2016年12月6日

绅士意味的孩子们

60cm×80cm

布面油画

2013

无题

夜宴

琴韵

德国汉堡创作

记忆系列二

朋友

祈祷

我的精神家园

俞晓夫，1950年生于上海市。画家。兼擅油画、连环画。1975年至1978年就读于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1988年赴英国留学。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油画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美协上海分会副主席，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客座教授。1984年以油画《我轻轻地敲门》震动美术界。上海油画雕塑院副院长，教授。现任上海市美术家协会第八届顾问，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一届国家重大题材美术创作艺术委员会委员。

创于2014，相伴已成为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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