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大转向：工党的外交世界观与中英关系

兔主席/tuzhuxi 20240706

按：本文将介绍新任英国工党政府的外交政治世界观，比较分析美西方的政治趋势，以及对国际社会及中英关系的影响。

英国工党在新一轮选举里取得压倒性胜利。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Keir Starmer）成为新首相，内阁也已组建完成，大卫·拉米（David Lammy）将担任新的外相。

我们知道，工党是一个左翼政党，Keir Starmer年轻时对马克思主义非常感兴趣，也一直自称“社会主义者”。工党上台，说明在过去十四年里经历保守党（右翼）统治，一举实现了脱欧的英国在集体向左转。

但也要看到，英国的左转与欧盟国家的右转有所不同：英国已经通过脱欧大部解决了移民问题，工党表示后面还要加码管控移民。而欧盟国家仍然陷在移民问题的泥潭里。

应该看到，实际上整个欧洲（包括英国）在经济、社会问题上都是左倾的。只要移民问题得到解决（“攘外”），就有可能在国内问题上回归左翼（“安内”）。

作为中国人，最关心的问题是，新的英国政府在外交政策上是否会发生调整转向呢？对世界和中国会有什么影响？

最好的方式，就是看看工党政府自己是怎么说的，这里可以参考斯塔默的讲话，以及英国新任首相拉米不久前发表在美国《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上系统阐释工党政府的外交思路。拉米将工党的外交思路称为“进步现实主义”（progressive realism）。

先说两句拉米。他是黑人，他来自于一个非常普通的家庭，成长于伦敦的托特汉姆。父母是圭亚那第一代移民，兄弟姐妹四人由母亲一手带大。出身平凡的他上的都是普通中产学校，取得的成绩都靠自己的一路奋斗。他对自己身份的定位是：“非洲裔、非裔加勒比人、英国人、英格兰人、伦敦人和欧洲人”。他始终把自己非洲黑人的身份放在第一，与英国保守党精英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有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观。这也有助于帮助我们了解他的左翼世界观。

下面概括一下David Lammy描述的英国工党外交观。

1.基本标签是“进步现实主义”（progressive realism）。西方的国际关系思想及理论一般分为两大谱系，一个是自由主义（liberalism），向往用进步的价值观团结并改造世界，属于左翼谱系；一个是现实主义（realism），认为所有国家都在最大化自己的利益，理想主义是幼稚的，国际关系的语言和思维应该是权力制衡。现实主义属于右翼谱系。

2.所谓“进步主义”，其实就是“自由主义”换个说法；这里所谓的“自由主义”，其实就是中国大众理解的“白左”一套。

3.拉米认为现在英国应该在外交上推行进步现实主义。“进步现实主义”，其实就是“第三条道路”，说成是“现实进步主义”其实也不可，因为现实主义和进步主义同等重要的，可以相互修饰。究其本质，就是在方法论和重大问题的研判上要有现实主义维度，在追求的目标、价值观方面又有进步主义维度。

4.具体观点：

1）摆正英国自己的位置，英国不是超级大国了，没有那么多的实力，只能发挥利用一下英联邦国家，然后斡旋于欧洲、美国、中国及各种全球南方国家之间。英国最大的优势是软实力，最擅长办的是做联系纽带，和各方都搞好关系，否则是不可能在国际舞台上发挥正能量的

2）搞国内经济：“发展才是硬道理”，“打铁还需自身硬”，没有经济基础则一切都白搭。所以工党在国内专注于搞经济，在未来十年把经济搞起来，复兴英国，尤其是要发展代表未来的关键领域（先进技术、绿色科技等）。而要做到这一点，离不开外国人的投资，因此工党非常渴望吸引外国人来投资。而这也需要跟各国搞好关系。

3）关心全球性问题：国际问题方面。工党的底色是自由主义、理想主义、进步主义，关心的都是典型的全球性问题，包括应对气候变化，大流行病、AI安全挑战等。他们认为，要应对这些问题是绝对离不开全球合作的，其中中国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一环，只有和中国合作，才有可能推动这些议程

4）气候变化问题排第一：在所有问题中，排在第一位的是气候变化，这才是工党在国际上最核心的议程。工党要搞的是“气候外交”。他们真心地认为气候问题会导致全球混乱、世界灭亡，是非常复杂同时已经极为紧迫、必须解决的议题

5）与全球南方国家密切合作：推动气候外交就必须获得各国的支持——除了中国的支持外，还有各种全球南方国家的支持。工党认为全球南方国家是他们主要的合作对象（其中非洲特别重要，因为非洲的人口多，将来占比会更多）。而南方国家未必都认可气候变化议程，而且能源转型是有经济成本的。所以英国要帮助贫困国家发展经济。这里引出了英国的另一个目标，即在发展领域成为超级大国。大意是：南方国家希望寻求经济发展时，都能想到英国，并总能从英国身上获得支持，而英国工党的角度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要帮助落后的国家富起来。

6）对美国历史做法提出批评，对未来持观望态度：拉米明确批评了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等的做法，认为削弱了国际主义、自由主义议程。斯塔默和拉米都是坚决反对伊拉克战争的，而当年的工党布莱尔曾迎合了美国共和党小布什的议程。但拉米止于对美国现行的外交政策提出太多评价，因为美国现在完全撕裂，共和党和民主党的路线几乎完全不同，所以拉米选择的是谨慎批评美国的历史行为。斯塔默/工党表示会后续坚定地维护和美国的特殊关系，但这些是必须要说的正确话，如果特朗普政府坚决反对气候变化议题的话怎么办呢？所以实际上对美问题工党政府也需要走一步看一步。

7）支持乌克兰。两方面的考虑，现实主义导向是欧洲大陆的安全，以及团结欧洲大陆国家；理想主义/进步主义考虑是维护任何国家的主权独立，维护国际秩序

8）同情和支持巴勒斯坦：现实主义导向是，工党也会对以色列表示支持，各打五十大板，因为毕竟要照顾美国的颜面关系，但同时，也要照顾阿拉伯/伊斯兰国家的感受。理想主义/进步主义导向是，难以接受加沙的人道主义危机，同情、声援、支持巴勒斯坦。斯塔默和拉米已经明确表示将承认巴勒斯坦国家身份。在巴以问题上，英国工党将表现出与美国政府（尤其是特朗普政府）的不同

9）反对西方反民主（illiberal）的右翼民粹主义：美/西方世界现在的民粹主义趋势是怀疑西方民主体制，容忍甚至鼓励进一步破坏已有的民主体制，向权威主义价值与体制转向。工党的底层逻辑是西方主流左翼、自由主义的，还是捍卫西方体制，反对突破自由主义底线的任何极端主义

5.工党国际路线和美国政治的关系：

1)与拜登民主党有一定的共同语言，只不过工党比拜登更加左翼，更加进步；

2)与美国特朗普MAGA的议程可以说是完全相反，南辕北辙，毫无交集，而且可能是对立的

3)几个趋势性概括：

a)英国向左，美国向右；

b)英国走向外向（outward），美国走向内向（inward）；

c)英国走向国际主义，美国走向孤立主义

d)英国走向多级主义，美国（进一步）走向霸权主义

4)英国和美国的同与不同：

a)同：文化上、民族上、种族上最终都是保守的，担心移民和外来影响问题。所有的国家都一样，包括那些本以为最自由的北欧国家和中欧国家；

b)不同：解决了移民问题后，可以再看看谁在政治、经济、社会问题上左，谁在政治、经济、社会问题上右。英国和欧洲一样，底色是“左倾”的——否则这个国家就不会有NHS（国民医疗服务体系）等福利国家遗产；美国的底色则是右倾的，崇尚市场主义和资本主义。

5)以上也使得，在中国问题上，取决于美国大选的结果，英国将在中美两国关系中极为艰难的博弈（“走钢丝”）

6.从工党的国际路线进一步看欧洲和美国政治

1) 欧洲政治——左翼与右翼的某种交融合流：可以朴素的理解，美/西方的右翼政党负责解决移民问题（右翼政治问题）；左翼政党则负责最终解决本国经济社会问题（左翼政治问题）。但我们看到，在欧洲（含英国），左翼右翼已经合流了，即英国左翼党工党在移民问题上是右倾的，法国极右翼党国民联盟（RN）在经济问题上右是左倾的

2)美国政治——因为震荡无法交融合流而进一步撕裂：因为只有两个党，两极分化两极对立，无法实现关键议题的左、右翼的合流，所以美国还会继续撕裂。

7.英国工党路线和中国的关系

1)主义和理念问题：大的方面可以看出来，英国工党的进步现实主义和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实际上有很多相似、交集的地方

2)主义和理念相似的地方

a)都关心各种真正关乎人类长期发展命运的大问题，首当其冲是气候问题。双方有极大的共识

b)相信国际社会应该联合起来，有所作为

c)相信未来是且应该是一个多级化的世界

d)相信全球南方是未来极为重要的力量

e)相信需要帮助全球南方/贫困国家发展经济

f)无意改变其他文明体系国家的政治形态

3)主义和理念不同的地方：英国工党的底色是西方主流自由主义，或更左一点点，欧洲主流民主社会主义/社会民主主义；中国底色则是中国特色的政治道路（包含了中国/东方文明传统价值及政治秩序）

4)具体影响：对于国际问题

a)在许多议题上有共同语言，可以广泛、深入对话与合作，取得成绩。举例，双方都极其关注气候变化问题，希望实打实的投入

b)在一些地缘政治问题上有共同愿景，例如巴以问题，工党希望帮助巴勒斯坦

c)英国是帮助连接中国与欧洲的一道特殊桥梁

d)如果美国特朗普上台，中国与英国的关系更加“微妙”，双方会发现，在许多问题上有共鸣，有更大的共同利益

e)在联系、联合、发展全球南方国家的问题上，英国与中国将形成一定的竞争与合作的关系，争取更大的话语权、影响力、主导作用、历史地位等。英国预计会更多依托英联邦的平台，利用英国传统的软实力；中国则依赖金砖、上合组织及其他既有的多边/双边关系

f)在俄罗斯问题上，英国一定希望把中国拉向天平里西方/欧洲的一侧；

g)但无论如何，双方大的方向是更加趋同的，共识部分超过非共识部分

h)总体而言，如果工党政府能够持续，则英国的历史作用是推动世界向多极化发展，弱化美国的霸权，对中国是个好事，好处大于坏处。英国希望“用好”中国因素，中国也需要“用好”英国因素

5)具体影响：对于中英双边关系

a)英国工党已经承诺在上任一百天后重新“评估”（audit）与中国的关系。从它的世界观看来，方向是不能更清晰：工党一定会重新接触亲近中国，与中国对话合作。

b)英国要发展经济，一定会希望增加英国与中国的经贸合作。特别是鼓励中国企业到英国进行直接投资。英国已经脱欧，和欧洲还有一些竞争关系

c)工党希望重新提振英国的软文化。教育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产业。预计英国也会加大吸引中国学生到英国留学，以及以各种形式丰富两国的教育文化交流

d)工党政府是不可能脱离美/西方的话语体系的，在政治意识形态上将与中国严格保持距离；在一些重点问题（包括香港问题）上会“说正确的话”；对中国的政治体制、秩序、价值会提出批评。应当这么理解：把中国“标签”为安全挑战、安全威胁、意识形态挑战、意识形态威胁，不时放话批评中国，既是英国工党政府的底线，也是与中国接触、对话、合作甚至形成某种亲近的前提条件。必须准确理解这一点。

（全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