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版的童话书
在正规的童话史中,都声称文革期间没有“童话”。
在吴其南著的《中国童话发展史》(少年儿童出版社,2007年12版)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以绝决的口吻,称文革期间没有“童话”:
——十年动乱,文艺是受害最深的部门之一。在此期间,整个文艺都受到冲击,但是还很少有一种文艺形式像童话一样被逼到不准生存的境地,而且还真的做到了。童话在60年代初“新童话”以后便陷入困境,1964—1965年已很少有童话出现,十年动乱开始,童话便完全从儿童生活中消失了。大批判中,童话曾被罗织许多罪名,如想入非非,宣传迷信;描写王子公主,贬低工农兵;鸟语兽言,不符合科学。更有上纲上线,说某某童话是影射什么,某某童话是攻击谁谁。——
是不是这样?显然是否定的。
按这本“童话史”的定论,文革期间,童话“被逼到不准生存的境地”,并且判断文革开始后,“童话便完全从儿童生活中消失了”,是不是这样?
其实,我们翻阅一下文革期间的各类纸质文本,就会发现,童话并没有从儿童读物甚至是教材中绝迹,反而以一种风轻云淡的姿态,出现在各类文本中。
我们不妨看看文革期间的小学语文课本。
文革十年,人教社的语文教材不再出版了,但是北京版的语文教材,却异军突起,自成规模,形成体系,而且被各省市拿去使用,实际上,北京市版的教材变相地起到了人教版教材的作用,毕竟,北京版的教材,站位较高,编写师资强大,跟风甚紧,各省市一时半会难以跟上形势发展的速度,把北京教材拿来救急,也是一种最通常的选项。
北京版教材,从1972年开始成套编写,各省市都采取拿来主义,用我所用。各省市大概从1974年开始,也开始自行编写教材,因为有了北京版的教材作参考,各省市的教材编写起来容易多了。
江苏版教材
笔者看到的江苏版教材,就是这一种类型。
当然有的省市,一直使用北京版的教材,并没有自行编写教材。毕竟,编写教材投入太大,耗时太巨,远不如用他人编写的教材省事、省心。
而江苏自恃自己是人文荟萃之地,对编写教材情有独钟,这也是日后苏教版教材能够横空出世、大出风头的原因。
在北京版的教材中,我们可以看到1973年版小学语文第五册中,就收有童话《小马过河》。
《小马过河》这篇童话,可以说是中国新童话中最为著名的一篇,而它出现在文革的教材中,也有一点出乎意料。
因为在这篇童话中,没有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观念,整个故事中,也不是以你死我活的斗争主题构思情节的,在它的情节链条上,恰恰探讨的是如何在陌生的大自然面前,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小马最初对未知世界缺乏正确的认知,从不同动物的有着各自站位的指点中,陷入迷茫,难以产生决断,后来母亲的教诲下,懂得了实践才是验证真理的唯一选择。
于是,小马选择了身体力行来验证各种信息的真伪,从而开启了他对人生的正确的判断与认知。
可以说,《小马过河》的故事,对于一个孩童的世界观将会产生重要的影响,能够引导孩子如何面对世事纷纭的未知世界。
1975年版本
这样的故事,在文革中能够保留在课本里,摒弃了当时随处可见的阶级斗争的二元对立主题,足见北京版教材在选择上的大胆与睿智。
而在第五册教材中,还有一篇童话《小蚂蚁和大风伯伯》,同样没有在阶级斗争的主题里编写故事。其全文如下:
一只小蚂蚁举着一个死了的蚊子,往家里搬运。在路上,小蚂蚁见了人就说:“喂!你们知道吗?我能举起比自己重一倍的东西,我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
大风伯伯听了小蚂蚁的话,便笑着问:“是这样吗?说大话吧?”
小蚂蚁挺了挺胸脯,回答说:“我沒有说大话,大风伯伯!大象的力气都沒有我大,我能举起比我重一倍的蚊子。”
大风伯伯听了,微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小蚂蚁在草地上找到了一片梧桐树叶,小蚂蚁想:“这倒是个好地方,让我把它当作操场吧!”小蚂蚁一面锻炼一面大声喊着:“嘿!你们大家瞧瞧吧!看我这个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到底棒不棒。”
正在这时候,大风伯伯来了,听到小蚂蚁说的话,便鼓起嘴巴,吹了一口气,立刻,小蚂蚁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和树叶子一起被吹到了半空中。飞呀,飞呀,飞过了田野和山谷,最后就落到了一个沙滩上。
小蚂蚁看见四周尽是细沙,在这里找不到爸爸和妈妈,也找不到吃的东西和住的地方,心里又急又怕。它想:“这可怎么办呢!唉!我的个子这么小,小腿这么短,胳膊这么细,怎么能走回家里去呢?”小蚂蚁越想越沒有办法,便大声哭起来。
大风伯伯听见它的哭声,就过来了,笑着说:“我们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为什么哭啊?”
小蚂蚁哭哭啼啼的说:“大风伯伯,请你送我回家吧!我以后再也不说我是大力士了。”
大风伯伯笑了笑,说:“你是大力士,你不是能举起比自己重一倍的东西吗?不过,不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
小蚂蚁听了大风伯伯的话,心里又惭愧又高兴,咧开嘴笑了。
于是,大风伯伯便把小蚂蚁送回了原来的地方。
按文革期间的时势特点,最佳的儿童故事,应该是《小白兔与大灰狼》这样的斗争主题,才更适合课本的编写宗旨。
但是北京版教材没有这样选择童话故事。
在《小蚂蚁和大风伯伯》里,陈述了一个告诫孩子不要骄傲的主题,而仔细阅读这个文本,我们甚至能够读出一种悲凉的言外之意。
因为童话中的小蚂蚁其实处于一种大自然面前的孤立无助的状态中,在开始的时候,他自命不凡,以为人定胜天,号称是世界上最棒的“大力士”。
但是,“大风伯伯”破灭了小蚂蚁的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豪气,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便把小蚂蚁吹到天涯海角。
整个故事里,透露出一种生命在自然面前毫无抗拒能力的脆弱与无能的现实情境。
这样的故事,可以说与当时的时代格格不入,但它潜含的教诲力量,却使人印象深刻,那就是面对自然,要有敬畏之心。
这种敬畏的主题,在《小马过河》里同样存在。小马过河的时候,遇到了小松鼠,而小松鼠提供的资讯,就是他的同辈的溺亡的前科,告诫了小马,要对小河产生敬畏之心。
在《小蚂蚁和大风伯伯》里,这种敬畏精神的渲染,还不象《小马过河》中那样最终被涉过小河的实践破解,而是最终以小蚂蚁对自然的臣服,完成了敬畏自然所必须采取的态度的定性,那就是不要在自然面前,挥拳弄棒,蓄意挑战。
从这个角度来看,《小蚂蚁和大风伯伯》所讲述的故事,在走出文革年代之后,却成为社会的一种共识,也能够指导孩童更好地安排自己在社会中的角色与定位。
从文革期间的小学教材里引入多篇童话,就可以看出,文革期间,“童话”并没有绝迹,而且起到了发挥世界观引导与指导的作用。
像《小蚂蚁和大风伯伯》这样的童话,笔者觉得意境深远,内涵丰富,耐人寻味,但我们现在在网络上搜索一下,却找不到它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仿佛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其实,个人感到,像《小马过河》能够在教材里继续存活,而《小蚂蚁和大风伯伯》同样也应该能以它资质上的平静叙述态,而继续在课本里立足,发挥它的对孩子们想象空间与价值领域的影响力与指引力。
那么, 我们有一个疑问,《小蚂蚁和大风伯伯》是否创作于文革期间?
答案是否定的。
我们查了一下它最早出现在北京版的教材里,是在1959年。当时在第五册中。
1962年版第四册中也收有《小蚂蚁和大风伯伯》
那么,《小蚂蚁和大风伯伯》的作者是谁呢?
我们查了一下,它的最早出处是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蟹大王》之中,作者秦裕权。
关于童话作者秦裕权,我们找了一个介绍:
秦裕权
——秦裕权,男,1930年6月16日生。广西兴安县人。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理事、中国儿童少年电影学会副会长。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2年进入电影界。1986年起,担任《电影艺术》主编。长期从事电影理论、电影评论工作,对儿童电影有专门研究,著有《心系“朝阳”》儿童电影评论与创作文集。业余喜欢儿童文学创作,有《看不见的礼物》《朋友》等儿童文学著作。——
秦裕权与家人在一起
原版里描写更为详细,我们可以看一下。后来改写成课文之后,更为简洁,也更为人性化与合理化一点。全文如下:
《蟹大王》一书中的原文
草地上,有一只黑色的小蚂蚁,它是一个大力士。真的,我不骗你,它能举起比自己还要重一倍的东西。有一天,我就亲眼看见小蚂蚁举起一只死蚊子,把蚊子搬回家里。
这样,小蚂蚁以为自己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了,它见人就说:“喂!你知道吗?我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
大风伯伯听了小蚂蚁的话,便笑着问道:“唔,小家伙,真是这样吗?不是吹牛?”
小蚂蚁神气地挺了挺胸脯,回答说:“是呀,一点也不吹牛,大风伯伯!我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大象的力气都没有我的大,我能举起比我重一倍的蚊子,你能叫一只大象举起两只大象来吗?不能吧!嘻嘻……”
大风伯伯听了,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就想和小蚂蚁开个玩笑。
第二天,小蚂蚁在草地上找到了一片梧桐树叶。它在树叶子上急急忙忙地走了一趟,觉得树叶子又平坦又宽广,心想:“啊,这倒是个好地方,当操场用倒不错!”想着,它就在这个“操场”上锻炼起来。它先做体操,然后翻跟斗,接着又跳远,又举重……而且一边锻炼一边想:“嘿!你们大家伙儿瞧瞧吧!看我这个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到底棒不棒……”
正在这时候,大风伯伯飞了过来。它看到小蚂蚁正玩得起劲,便鼓起嘴巴,用力吹了一口气。小蚂蚁立刻觉得天旋地转,和树叶子一起,被吹到了空中。树叶子托着小蚂蚁像风筝一样,飞呀,飞呀,飞过了小河和树林,飞过了田野和山谷,最后,摇摇晃晃地落到了一片好大好大的沙滩上。
小蚂蚁被吹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四周尽是沙子和大石头,不仅没有草地,就连一株小草都没有。小蚂蚁在这里找不到爸爸,也找不到妈妈,找不到吃的东西,也找不到住的地方,心里又急又怕。它想:“这可怎么办呢!唉!我的个子这么小,腿这么短,胳膊这么细……家在哪儿?怎么走呢……哎呀!天都快黑了,爸爸妈妈一定在找我了……”
小蚂蚁转过来转过去,越想越没有办法,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抱着头,大声地哭起来。
大风伯伯听见了小蚂蚁的哭声,便飞过来,摸着胡子,笑着说:“哈哈!我们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怎么在这里哭起来啦?这多难为情呀!赶快回家去吧!”
小蚂蚁擦着眼泪,哭哭啼啼地说:“大风伯伯!请你送我回去吧!我以后再也不说我是大力士了……”
大风伯伯笑了笑,温和地说:“唔!不对!大力士还是大力士,你不是能举起比自己重一倍的东西吗?不过,可不能说是世界上力气最大的大力士。”
小蚂蚁听了大风伯伯的话,心里高兴了,眼泪还挂在脸上,又咧开嘴笑了!
后来,大风伯伯叫小蚂蚁还是坐在那片树叶子上,用力一吹,小蚂蚁就又和树叶子一起,像风筝一样,飞呀,飞呀,飞过山谷和田野,飞过树林和小河,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秦裕权生活照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小蚂蚁和大风伯伯》1958年面世之后,就被北京版的教材相中,选入教材中。
文革期间,北京市再次组织教材编写,也参照了之前他们编写的版本,把这篇童话,也移到了文革版本的教材里。
这足以说明,文革期间的教材里依然活跃着多篇童话作品,而文革期间的儿童刊物里,新创作的童话作品,更是层出不穷,像现在依然收在部编本教科书里的《下雨了》就出自文革期间的《北京儿童》1975年第7期上,更可看出,文革期间的童话,仍然以自己的平静的正常产出状态,泰然地亮相与露脸。
童话史里用一句文革期间没有童话,便无法解释,那个时期教材与儿童刊物里那些活跃的童话身影的现象。
因此,要写出真正的反映真实的童话历史,尚待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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