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总会遇到曲终人散。
钱起笔下的湘灵鼓瑟,天地神灵为之动情,草木金石为之悲苦,就连安葬在苍梧山的舜帝英灵听后也为之感动思慕。
就当诗人也沉醉在洞庭湖的流水悲风之时,“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清音戛然而止,神女不知所踪。
顷刻间,从有声到无声,由凄美到沉寂,诗人也一下子从如梦似幻中抽离出来,将余音袅袅化为眼前的湘水碧与数峰青。
表面上看声音是从有到无,可心灵上却是从无到有,诗人从湘灵鼓瑟里听出了迁客骚人之悲,将内心的震撼化为以景结情。
此处无声胜有声,就像白居易贬谪江州邂逅的琵琶女,一曲弹尽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江心月影,回荡着琵琶乐曲带来的内心触动,也浮现着琵琶女从高潮迭起到归于沉寂的前半生,也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感受到的宦海浮沉与人生幻灭。
曲终人静,无声的山水风月反而比直言情感更有感染力,这就是古典诗词的魅力,回味无穷。
而中文的浪漫,不只可以将有声到无声化为画面,也可以把无声到有声转成画面,带来不同凡响的审美体验。
这运用最精妙者,当属柳宗元的《渔翁》:
1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唐•柳宗元《渔翁》
从屈原的《渔父》开始,渔翁就是文人墨客不断书写的典型意象。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渔翁坚持遇治则仕,遇乱则隐。
故而当文人墨客宦海沉浮之时,总会在渔翁身上寻找心灵慰藉,吟啸烟霞风月。在各自的人生际遇里,又各有侧重。
就像杜牧“自说孤舟寒水畔,不曾逢著独醒人”,重在坚持一人独醒。张志和“青蓑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意在潇洒闲适。
柳宗元因永贞革新失败而贬谪永州期间塑造的这个渔翁,则更向往人与自然物我两忘、合二为一的理想境界。
这个渔翁,也过着闲云野鹤的潇洒生活。夜幕降临,他便在永州境内的西山停宿。到了拂晓,他又忙着就地取材准备早饭,从清澈的湘江汲水,以茂密的楚竹为炊。
待到旭日东升,云开雾散,袅袅炊烟连同渔翁忙碌的身影一起消失不见。只听远处传来欸乃一声,一叶渔舟载着两岸青山和满川浓绿瞬间涌入眼帘。
回望天边,只见渔舟顺流直下,白云在山间自由追逐、随意舒卷。
2
这首诗最精妙之处,就是这句“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欸(ǎi)乃,象声词,一指摇橹之声,一指划船时歌唱之声。此诗多解释为桨声,但视为一语双关,未尝不可。
随着这声欸乃,首先制造一种悬念,大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之效,与渔翁遁名匿迹而来去自如的形象相符。
也正是这声桨声和歌声,大有鸟鸣山更幽之感,让湘江山水的清寂瞬间灵动起来,化为满眼绿意奔腾涌来。
从无到有,意境也不断加深,一如徐俯的“春雨断桥人不度,小舟撑出柳阴来。”正常的语序,应该是小船从柳荫下缓缓驶出,可将语序颠倒,就有一种这春水柳荫是由小船撑出来的,同时也撑出了满眼的春和景明。
从写作技巧上来看,此处是将听觉转化为视觉,用声音带动画面。可从心理体验上,这满眼的青山绿水仿佛是从渔翁的欸乃一声中吟啸而出,心中自有山水清音。
渔翁与青山绿水本就融为一体,满载一船绿意轻盈划出,内心的悠闲淡然已经不言而喻。
而这组空镜头,又融入了第三视角。柳宗元从这声山水绿里,捕捉到了旭日东升后天地之间由暗到明的光影瞬变,视野变得开阔明朗,心境自然也豁然开朗。
他不再是初到永州而宴游西山时那个恒惴栗的自称僇人,也不是独钓一江寒雪而千万孤独的孤舟蓑笠翁。
当然,他也不等同于此处的渔翁。但渔翁有柳宗元心向往之的精神境界,心境在转变。
这种转变,除了通过声音化为图像体现,还在于“绿”字的精准运用,将形容词转为动词,着重绿的瞬时性,眼前一亮,万物皆绿。
不用于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着重染绿的结果,意在春来草自青的客观规律,缺少瞬间转变带来的心灵震撼。
3
也正是因为第二联的出彩,苏轼称赞其有奇趣,甚至认为删除尾联更佳。
私以为大可不必,少了后两句,反而缺少了深度,只停留在声音与光影转换的外在技巧里。
钱起的江上数峰青和乐天的江心秋月白为什么回味无穷,是因为前面声音的展现里融入了人的情感,前有湘水女神的典故融入了楚客不堪听,后有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天涯沦落苦。
湘灵哀怨的琴瑟之声能勾起游子迁客之悲,而琵琶女的乐曲里则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悲。
尤其这身世之悲从繁华走向凋零,与乐天从京城贬谪江州的人生幻灭暗合。从开头的别时茫茫江浸月到此刻的唯见江心秋月白,无不传达着人生的镜花水月之感。
同样这首诗,若少了岩上无心云相逐来点题,渔翁悠闲淡然的气韵就少了很多。
何为云无心,不正是出自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有了这层典故蕴含其中,渔翁在烟波中轻盈而来只闻其声,淡然而去不见踪影,才更为水到渠成。
回看天际下中流,于柳宗元来说,不只是回望渔翁悠然不见的江水天边,也是在回望自己这前半生的来时之路。
尽管贬谪永州历经磨难,他也在尽力追逐自己的物我两忘,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总之,倘若没有岩上无心云相逐,欸乃一声山水绿只是一时的豁然开朗,无法凝结成内心的宁静山水,柳宗元也无法在十年永州磨难里写出流传千古的永州八记。
而好的作品与风骨,纵使曲终人散,也会在后人的心灵里不断回响,经典永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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