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梦蝶”寓言是《齐物论》的最后一章,其文曰:“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郭象、成玄英均认为此章是在用“梦—觉”喻“死—生”。郭象说:“夫觉梦之分,无异于死生之辩也。”成玄英认可郭象之见,并以“托梦觉于死生,寄自他于物化”述本章大旨。郭象、成玄英的解读影响甚大,现代学者王叔岷说:“此庄子由梦觉体悟‘物化’之理,即死生变化之理也。”与上述理解不同,杨立华认为,《庄子》内篇惯以“昼夜”而非“梦觉”喻生死,“物化”证明的是外在于我的境域的存在,强调了一切“自”都从“他”的境域转化而来,这就是不得不面对却又不知所从来的“不知之化”,此即庄子通过“物化”开启的真知之路。杨立华的分析点明了庄子“真知”的核心特征,并启示我们可以通过“思辨”的方式而非“审美”的视域来重新思考“庄周梦蝶”的可能意蕴。
在这里,我们将“徘徊在梦与醒之间”(王博)的“庄周梦蝶”章分疏为六个环环相扣的层次或境界。
其一 ,“庄周梦蝶”之前之境,或者说“庄周未梦为胡蝶”之时之境(以下简称“觉境a”)。此境构成了“昔者庄周梦为胡蝶”这一思想史事件的隐含前提。在此境界之中,就客观存在状态而言,庄周为庄周,胡蝶为胡蝶,各各独立,互不相关;就主体的知觉状态而言,庄周自知其为庄周,尚不知胡蝶。
其二 ,“庄周梦蝶”之时之境(以下简称“梦境”):“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庄周梦蝶”之时,胡蝶取代庄周而成为觉体或主体,“栩栩然”的自适感充盈着整个梦境。“觉境a”中的庄周被遗忘了,“庄周自知其为庄周”被消泯了,故谓“不知周也”。在此意义上,“梦境”是对“觉境a”的否定与替代。需要注意的是,尽管“不知周也”与“无己”“丧我”“心斋”等语汇在表面上是类似的,但“不知周也”为冥昧不知,“无己”等为葆光之状,故不宜将“不知周也”视为“主客冥合为一”之快意表征或“物我一体的艺术境界”(徐复观)。实际上,庄周这一“主体”在“梦境”之中恰恰是被否定的对象。
其三 ,“庄周梦蝶”之后之境(以下简称“觉境A”):“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庄周醒来后,随着其自我意识的复苏,胡蝶旋即烟消云散,在此意义上,“觉境A”否定了“梦境”。尽管“觉境A”否定了“梦境”,但“梦境”对“觉境A”却产生了无法抹除、不容忽视的影响。“觉境A”中的“庄周”体味到的是“蘧蘧然周”,这一存在感受显然不同于“觉境a”中那个“自然的庄周”。“蘧蘧然”,李颐释为“有形貌”,成玄英释为“惊动之貌”。相较而言,“觉境a”中的庄周也是“有形”的,但这种“有形”是自然状态下现实安稳的有形;但在“梦境”的不绝余韵中,庄周在“觉境A”的“有形感”越来越强,乃至引发了基于“有形”的不安与惊动。在此意义上,“觉境A”又否定了“觉境a”。换言之,“有形”之所以会从自然转为有意,从安稳转为惊动,正是由“梦境”引发的存在效应——胡蝶的“栩栩然”使庄周变得“蘧蘧然”起来。
其四 ,庄周的思辨与追问之境(以下简称“思境”):“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杨立华说这句话中的“不知”为“思辨意义上的不知”,甚是。在“思境”中,“觉境a”“梦境”“觉境A”三境之间的关系变得相当吊诡:(1)“梦境”否定了“觉境a”,但“梦境”又必须依赖“觉境a”才能产生;(2)“觉境A”否定了“梦境”的同时,也在表述、建构着“梦境”;(3)尽管“觉境A”否定了“觉境a”,两境又同以“庄周”为主体。可见,三境两两之间均存在既相互否定又相互肯定的悖论式关系。这与“罔两”和“景”的关系是类似的:“罔两”依赖着“景”,又质疑、否定着“景”;然而,对“景”的质疑、否定实际上又构成了“罔两”对自身的质疑、否定。“思境”无法解决上述悖论,从而让“庄周”置身于一个生存困局之中。在“觉境A”中,“周之梦为胡蝶”本来是确凿无疑的,但在存在悖论的支配下,庄周索性提出了一个更大的悖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思境”虚拟了一场“胡蝶梦周”,并可称之为“梦境b”:“昔者胡蝶梦为庄周,蘧蘧然周也,不知胡蝶也;俄然觉,则栩栩然胡蝶也。”“梦境b”不仅否定了“梦境”,也否定了“觉境a”与“觉境A”。事情还没有结束,以“梦境b”为基础,复可建构出与“庄周梦蝶”相应的“觉境b”“觉境B”“思境b”,如此,一种相互嵌套、无限循环式的存在情态也就呼之欲出了。在庄子那里,此一“悖论—循环”之“思境”,乃因推理而至,却非推理可解,亦非理性可知,故谓之为“不知”。“思境”之“不知”有两种可能走向:一是在“不知”的挫败中继续沉沦于“梦”与“觉”的悖论,迷失在庄周与胡蝶的纠缠之中,这正是“罔两”的疑惑;二是知止于“不知”,自反于可知的现实、已信的世界而开出“有分—物化”之“齐物”存在图景,这才是“景”的彻悟之所向。在此意义上,“庄周梦蝶”章是“罔两问景”章的延续思考。
其五 ,“天倪”之境:“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在《齐物论》中,从“思境”中导出的“知止于其所不知”反而构成了一种至知性的存在视域。这一“不知其所由来”的存在视域引导着“庄周”返归于自身,并重新肯定他的“自是之是”。庄周既有其“庄周之是”,胡蝶亦必有其“胡蝶之是”,此即作为自然之分际的“天倪”,也就是庄周与胡蝶的“必有分”。这一“天倪之境”既能克服“觉境a”的冥顽不化、避免“觉境A”的自我否定,又能充分肯定“觉境a”的自然性、“梦境”的自适性及“觉境A”的自觉性,堪称真正的“觉境”。
其六 ,“天钧”之境:“此之谓物化。”由庄周与胡蝶之彼此俱是、自取两行,可推知万物无不自是、无不自行,此之谓“分也者,有不分也”,此之谓“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不分—尽然”之自然均衡即“天钧”,或曰“物化”。然而,“物化”并不是“万物变化之理”(林希逸),而是均等共在、相蕴相通的万物之化自身。如果说“天倪”肯定的是庄周或胡蝶的“自行其是”,那么“天钧”蕴含的就是庄周与胡蝶的“各行其是”。在庄子那里,万物基于“自行其是”的“各行其是”,即为独立而均衡的自然至理,这也就是《齐物论》开篇阐发的“吹万不同”“咸其自取”的“天籁”。
在“庄周梦蝶”中,“神奇的不是梦境,而是问题”(陈少明)。诚如斯言,正是“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这一思辨性问题,而非“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这一沉沦性梦境,才是解读“庄周梦蝶”的关键。通过本文的简短分析可见,《齐物论》前此各章的核心观念(“天籁”“知止”“天倪”“天钧”等)都可以被纳入“庄周梦蝶”章的思辨脉络之中,从而构成对“齐物”之旨的融贯性表达。实际上,正是“天倪”与“天钧”两境的澄明,才使如“景”般存在(“有待”而又“不知其所待”)的我们有可能超越“罔两”的否定式提问,而在“物化”的世界中自立根基。人生并不如梦,尽管醒着很难。
(作者系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暨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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