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北国寒,别时百花开。
何时同笑语,需待春梦间。
劝君多保重,前途更无限。
一日青云上,忘我在人间。”
这是北京知青邹雪生在1979年送别战友叶明时写下的诗句。
一句“忘我在人间”,一忘便是30年。
而如果不是叶明帮他找回北京户口,他甚至要被忘在北大荒一辈子。
从北京到北大荒
1950年,邹雪生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
父亲是参加过抗日战争的江西老兵,母亲则是从北京调入部队的卫生员。
两人在战争年代相识相知,并在建国以后结为夫妻,从此定居于北京。
婚后,两人先后生下了两个儿子,一家人的生活幸福而稳定。
然而,好景不长,父亲被告知需要立即返回户籍所在地,不能再滞留在北京。
两个儿子则随了母亲的北京户口,一直跟着母亲生活。
就这样分别了三四年时间,郁郁寡欢的母亲不幸病逝,年仅17岁的邹雪生带着5岁的弟弟独自在北京生活。
1968年,知青下乡的浪潮席卷全国,邹雪生家里也被告知需要到北大荒去建设祖国。
就这样,父亲带着5岁的弟弟回到了江西老家生活,邹雪生则孤独北上。
要说起孤独,当时的邹雪生还没有多么强烈的感受。
至少在永定门火车站送别的时候,身边全都是和他年纪差不多的知青。
大家一起唱响歌词,“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这些年轻人不会知道,他们身边的陌生人竟会成为彼此未来的家人。
与许多北京知青一样,邹雪生被安排到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接受再教育。
一开始,他在伊春铁力市独立2团10连插队。
因为性格老成且年龄最大,他很快被部队转到了9团27连当班长,负责照顾10多名知青。
由于黑龙江极度严寒的气候条件,下乡的日子远比很多城里孩子想象得艰苦。
夏天的时候,在采石场里不一会儿就能出一身的汗,衣服整天都是湿透的。
可从10月份开始,长达半年的冰雪期到来,那才是青年们真正害怕的时光。
有时候知青们要在零下35℃的环境中坚持工作,挥锄头的手冻得僵硬是常有的事。
最可怕的是袜子和脚底沾上了,要撕下来时往往要带下一层血。
2年间,陆续有新的知青加入队伍,而叶明无疑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同样来自北京的叶明比邹雪生小4岁,是卡着16岁的最小年纪下乡的。
虽然是队伍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但他却一点儿不抱怨工作,反而成了小队里的开心果。
他最爱讲笑话和故事,常常让战友们在笑声中度过一天的工作。
邹雪生看着叶明想到了自己年幼的弟弟,不知不觉中也常常爱帮助他。
但叶明并不仗着自己年幼就心安理得地接受帮助,反而十分乐于助人。
加上性格直爽,心直口快,哪怕与人吵架,别人也不记他的仇。
可有一天,邹雪生却发现身边安静了许多。
看着身旁沉默不语干活,休息时还总爱出神的叶明,他笑着说道:“平时的话痨今天怎么变成闷葫芦了?”
一旁的另一个小队员调侃道:“队长,这小子怕是思春了。”
全队都哈哈大笑起来。
叶明自己倒是毫不害臊,也跟着战友们笑了起来,说道:“你们不懂,我在书上看过,这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嚯,原来真有事儿呢,说说是哪一个,哥几个给你出出主意。”
原来,叶明在27连的驻地看到了一个梳着辫子、笑容甜美的女孩,顿时坠入爱河。
一番打听后发现,对方也是北京来的知青,心里更加觉得合适,更按耐不住躁动的心。
后来,在战友们的撮合下,两人还真的谈起了恋爱,一时间令人羡慕不已。
然而,随着知青返城政策的出现,几个人的命运却再次发生了变化。
返城与别离
1976年,知青返城的热潮开始出现,队员中间每天都在议论,哪个连的战友又返乡了。
这一次轮到与叶明谈恋爱的女孩了,女孩接到家人的通知准备返回北京,但却放不下这段感情,迟迟不愿回家,等待着叶明返城的消息。
然而,几个月来,叶明家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女方的家人担心叶明无法返回北京,又担心女儿错过返城的机会,严厉地要求他们分手。
一向被称为“开心果”的叶明,在分手当晚哭得伤心极了,这让作为队长和哥哥的邹雪生很不是滋味。
邹雪生陪着他聊了一晚上,安慰他说道:“别担心,你很快也能回家的,到时候再去找她不就行了?”
然而,叶明的返城通知依旧迟迟没有来到,与邹雪生在北大荒又呆了两年。
期间,叶家人也一直在想各种办法想要获得返城审批。
父母曾经以“知青家庭困难”为由办理申请,但是依然没有获得批准。
这让多年不曾见过儿子的母亲更是焦急万分,甚至因此急得病倒了。
在这段期间,陆续又有不少知青返乡,叶明则频繁地来找邹雪生商量对策。
就在叶明感觉返城无望的时候,邹雪生却想到了一个办法。
当时,农村青年通过当兵立功或者转业获得大城市户口的不在少数。
邹雪生就想着让叶明先办一个农村户口去当兵,再找机会转回北京。
他本身就是北京户口,家里的父母都能作证,想来以后要转回北京会比较容易。
“队长,这真是个好办法,我马上就写信告诉我爸妈。”
听到这个办法后,叶明激动地差点没一口亲在邹雪生的脑袋上。
但是高兴了一阵子后,他却又想到队长也还没有回去呢,就开口问道:“我是回去了,可队长你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应该…也快了吧,你离开以后我马上就会回去的。”
这话不知道是在安慰叶明,还是在安慰自己,邹雪生看着满目的雪原,心中不禁叹了口气。
知青下乡后,原本的户口都转到了黑龙江,像叶明这种父母还在北京的要返城尚且困难重重,他就更不用说了。
拥有北京户口的母亲早已去世,弟弟为了跟着父亲生活,把户口转回了江西老家。
在北京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如今10多年过去了,自己的北京户口还能得到证明吗?
在焦虑与不安中,叶明很快迎来了参军入伍的时间,离别的愁绪早已在这两年染遍了北大荒,只不过这一次两个人更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不舍的情感,就像他们在10多年前辞别家人来到这里时那样。
分开那天,知青队伍里的人几乎都走完了,只有邹雪生一个人前来送别。
两个人坐在刚刚长出来的春草上,慢慢抽完了最后一根烟。
叶明突然紧紧地抱住他,哭着问道:“哥,你什么时候回北京了,可一定要来看我啊!”
“嗯,哥答应你,回去了指定找你喝酒!”邹雪生红着眼睛,用右手锤了这个小兄弟的胸膛一下,流着泪说道:“去吧。”
送走叶明后,空荡荡的宿舍里只剩下了邹雪生一个人。
以前大家住在一块都嫌挤,嫌战友呼噜打得震天响。
从不同家庭出来的人,可以因为对方的一点小毛病就打骂起来。
如今,他却连一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邹雪生给父亲写了信,心想着回不了北京回江西老家总行吧。
但是他的户籍从未在江西办过,要回江西和回北京难度差不多。
这让邹雪生彻底断了离开的念头。也好,就留在这里吧!
但他不会想到自己在这熟悉的异乡竟会过得如此艰难!
忘我在人间
1979年,回乡无望的邹雪生准备和本地姑娘结婚。
在媒人的介绍下,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条件似乎只有“北京来的”这一点了。
也正因此,本地姑娘广群,虽然比邹雪生年轻了10岁,却干脆地答应了结婚。
广群一直想要去大城市生活,而曾经拥有北京户口的邹雪生是她唯一的机会。
在她看来,国家的户籍制度逐渐放开后,未来只要丈夫的户口回到北京,自己变成北京户口也是可能的。
即使拿不到北京户口,在大城市生活也比在农村好。
就这样,广群自以为抓紧了“最后一个知青”的机会,与邹雪生结了婚。
婚后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她期盼的北京生活并未如约而至。
在弄清楚公公和小叔子都住在江西以后,她才知道丈夫这辈子怕是都回不去北京了。
与此同时,扎根在黑龙江的邹雪生在当地也没有多少工作机会,只能守着一片黑土地,靠种田为生。
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不仅女儿因为家里没钱读书而辍学,就连一家人吃饱饭都很困难。
在这样的情况下,广群最终提出了离婚,女儿也很快去了深圳打工。
妻女的离开,让邹雪生仿佛再次回到了知青返城的那段孤独岁月。
一开始,他曾经想着承包土地赚点钱,结果不幸地遇上了天灾,欠了一大笔债。
为了维持生计和还债,他只能四处打零工赚钱。
然而,这些工作都只能让他勉强维持生存,连家里的旧棉被发霉了也换不起。
别说是曾经的知青战友了,恐怕就是家人都要遗忘自己了吧。
邹雪生常常这样想着,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乡。
归去来兮
话说在另一边,邹雪生的老战友们回到城市后,有的成了作家,有的经商当了老板,还有的做了部门领导。
事业有成的战友们开始互相寻找,彼此相聚在一起畅谈往事。
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每当战友相聚,却总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少的那个人正是他们的队长。
2008年8月4日,一个消瘦佝偻的身影正在鹤岗市的农场上背水泥袋。
突然裤兜里的手机传来一阵响动,男子拿出手机,直起身,接通了电话。
对方第一句话却让他愣住了:“队长是你吗?我是叶明啊,你还记得我吗?”
叶明问了邹雪生没有回北京的原因,并表示自己很快就会来黑龙江看他,随后便挂了电话。
9月14日,邹雪生的电话再次被打通。
“队长你快来,我们都在团部等你呢!”
叶明和部分战友一起来到了曾经下乡的地方,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他们仿佛又回到了40年前。
然而,当看到邹雪生那张苍老疲惫的脸庞时,他们却呆住了。
那一天,邹雪生带着战友们来到了自己家里。
穷困潦倒和孤独无助,是叶明看到这个破房子时最先想到的词。
他听了队长这些年的境遇后,心中更是不好受。
一想到自己当年差点儿就回不到北京,是队长出的主意帮了他,他立刻承诺道:“队长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家!”
分别以后,叶明和妻子张谊族开始帮邹雪生准备各种材料,甚至不遗余力地找到了40年前他在北京落户和后来下乡的证据。
但是由于知青返城的办理渠道早已关闭,他们又不得不跑遍政府部门和派出所。
其他知青也纷纷寻找自己当年下乡的材料,帮忙证明邹雪生的身份。
2009年7月23日,在叶明夫妇的带领下,邹雪生与女儿来到了北京派出所,并以叶明“亲属”的身份恢复了北京户口。
后来,父女俩也顺利地在北京找到了工作,逐渐开始了新生活。
看着自己曾经的故乡早已变换了模样,再看看身旁的老战友,邹雪生泣不成声。
随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支钢笔和两张纸条。
钢笔是叶明在分别是送给他的礼物,而纸条上是两首诗,一首是邹雪生送别叶明时写的,也就是文章开头那一首,另一首则是叶明在临别时回赠的诗。
“今别泪似雨,相识整七年。何时来相会,彼此兄弟般。谁知你我情,留在人世间。望君莫悲伤,永世记心间。”
看着这两首诗,两人都热泪盈眶,紧紧地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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