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南亚出发︱被斩首的父子总督：西班牙治下的菲律宾殖民史

1593年10月26日，由西班牙人率领的远征船队行驶在前往香料群岛的海面上。此时距离日出仍有几个小时，船队行驶至靠近菲律宾马里卡班岛屿（Maricaban Island）附近，负责领队的西班牙总督戈麦斯·佩雷斯·达斯马尼亚斯（Gómez Pérez Dasmariñas, 1539-1593）还在船舱中酣睡。突然，窗外的异响将其惊醒，起初他以为是大帆船船底驶过浅水湾发出的噪音，但是外面的声音很快变成了打斗的声音。为了进一步查看情况，戈麦斯起身打开了船舱门，就在此时，一把锋利的日式刀从天而降，仅一刀就将戈麦斯尸首分家，凶手则是船队上愤怒的华人船员。在当时，日式刀（かたな，发音“katana”）作为日本畅销的外销品之一，经常出现在包括马尼拉在内的海港贸易城市。十年之后，即1603年，戈麦斯的儿子路易斯·佩雷斯·达斯马尼亚斯（Luis Pérez Dasmariñas，?-1603）同样在一场动乱中被斩首示众。作为马尼拉的第七任（1590-1593）和第九任总督（1593-1596）的父与子，在短短十年间落得同样的下场，这究竟是为什么？

使命与困境：建设马尼拉城

在戈麦斯来到马尼拉之前，历任来自西班牙的菲律宾总督都对马尼拉城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建设。1571年，菲律宾首任总督黎牙实比（Miguel López de Legazpi，1502-1572）建都马尼拉，正式开启西班牙对菲律宾的殖民统治。此后的几任总督试图借用殖民墨西哥的经验，对马尼拉城进行基础建设，并对其周边地区进行探查。然而马尼拉地处热带，与墨西哥有着极大差别，因此菲律宾地区殖民地的建设与开发举步维艰。到了第六任总督维拉（Santiago de Vera，任期1584-1590）任职期间，马尼拉城建设已经初具规模，行政机构也逐步完善，但是马尼拉始终面临着外来土著和英国海盗的侵扰，征服香料群岛的目的也没有达到，且维拉的任期已经六年，远超过总督一般三年的任期，新总督的挑选迫在眉睫。

1539年，戈麦斯出生于达斯马尼亚斯（das Mariñas）家族。此家族被当时极其看重血统的西班牙社会视为“纯血贵族（limpieza, pure blood）”，即家族成员无一例外都是天主教贵族，且没有穆斯林、犹太或者黑人血统。戈麦斯年少有为，曾多次被国王菲利普二世（Philip II，1527-1598）委以要职，治理地方，抵御穆斯林入侵，逐渐积累了行政与军事管理经验。之后，戈麦斯受国王之命，加入西班牙最古老的三大骑士团之一——圣地亚哥骑士团（the Order of Santiago），成为了一名荣耀的骑士，其最重要的使命便是保卫西班牙帝国，在上帝的指引下驱逐作为异教徒的穆斯林。戈麦斯作为一名纯血贵族，其家族为戈麦斯积累了可观的财富，同时他本人也拥有被人认可的行政与军事才能。更重要的是，他作为圣地亚哥骑士团的一员，对王室与天主教抱有绝对的忠心，使其成为菲律宾总督的不二人选。1589年9月，戈麦斯带领家人、仆从和数百位士兵从西班牙出发，途经新西班牙（Nueva España）墨西哥城，从阿卡普尔科（Acapulco）中转，最终于1590年3月乘坐马尼拉大帆船到达了马尼拉城。

十六世纪大帆船贸易路线

到达马尼拉城后，戈麦斯发现当地的情况不容乐观。由于马尼拉城（亦被称为Intramuros）建城时间短，基础设施匮乏，西班牙士兵到达马尼拉后，缺少住地，弹药武器也处于匮乏状态，城外也面临着土著居民的侵扰。为此，戈麦斯采取一系列措施来改善马尼拉城的现状。首先，为了解决外族侵扰问题，尤其是城北部的三描礼士人（Zambales）时常对马尼拉城进行劫掠，戈麦斯决定抽调人员，从货物税（almojarifazgo）中抽税百分之二作为马尼拉城防建设资金，修建马尼拉城墙，保障城内的安全。其次，面对菲律宾殖民区内众多的土著民族，戈麦斯出于对“纯血”论的信奉，反对不同族群之间的通婚，尤其禁止来自墨西哥或西班牙的士兵与当地土著妇女通婚，否则他们的后代只能是“无用”的士兵。再次，为了安顿士兵并解决马尼拉城弹药船只紧缺的问题，他下令修建士兵营地和弹药库，还试图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中购买更多的武器。此外，他指派了专员前往班乃岛（Panay）聘请当地的工匠建造船只，为来年的远征香料群岛做足准备，这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1673年马尼拉王城“Intramuros”地图

长期困扰马尼拉的还有政教之间的权斗，对此戈麦斯也无能为力。作为马尼拉的第一任大主教，多明我·德·萨拉查（Domingo de Salazar，1512-1594）与戈麦斯在征收贡税的问题上产生了极大的分歧。萨拉查认为，非天主教徒无需向政府及教会交税。但是戈麦斯对此持反对意见，他认为贡税的征收应当扩大到整个殖民地的居民，如果征税只针对基督徒，那么将没有人愿意皈依天主教。事实上，面对经营殖民地所产生的巨大成本压力，戈麦斯向来没有从墨西哥殖民政府方面收到过充足的资金支持，因此他更想解决迫在眉睫的资金短缺问题。同样，贡税的征收问题也反应了教权和王权在殖民地的矛盾，戈麦斯在写给国王的信中不止一次抱怨教会权力过大对政府执行力造成了干扰。最终，双方在不断地争论中达成妥协，即基督徒向国王缴纳贡税，但是非基督徒也需要缴纳部分贡税，从而缓解了财政压力。

为了安全，为了香料

自戈麦斯到达马尼拉城后，他便立即开始准备对外远征事务，不仅是为了政府周边地区，更是为了香料群岛。接到国王的委任状后，戈麦斯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就是必须在马尼拉现有殖民地的基础上，扩大西班牙帝国的殖民势力范围，使其皈依天主教，将“福音”传递给这些不文明的“野蛮人”。扩大殖民地的势力，也意味着殖民政府有权征收更多的税，这关系到西班牙政府立足于海外殖民地的根本。自首任总督建城后，西班牙人对马尼拉周边部族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征服，使部分部族成为西班牙帝国的附庸，定期缴纳贡税，西班牙人则对其提供“庇护”。但这种附庸关系并不稳固，当地土著杀害西班牙士兵的情况多次发生。对此，戈麦斯决定采取措施，来解决周边部族的叛乱问题。同时，对外远征的根本动力在于对黄金的狂热追求，他们期待在新西班牙之外能够有更多金矿的发掘。

1591年，为了解决菲律宾吕宋岛北部卡加延（Cagayan）地区多次发生的部族叛乱问题，戈麦斯主要组织了三次针对卡加延地区的远征。戈麦斯命令自己的儿子路易斯作为1591年远征队的队长，同时任命了数位航海旅行经验丰富的船长和副手与路易斯同行，并有大约七十位左右来自西班牙的士兵共同组成了这次远征的队伍。此次远征的目标，就是吕宋岛北部卡加延的马加特谷（Magat Valley，也被称为图伊Tuy）。7月7日，路易斯率领船队浩浩荡荡地从潘帕嘉（Pampanga）地区出发，沿着吕宋岛中部的卡加延河一路北上，穿过险峻的河流与茂密的雨林，在当地向导的指引下来到了卡加延地区被称为图伊的地方。在那里，路易斯受到了卡加延土著首领的“热烈欢迎”，土著们让妇女和老人藏到深山中，留下酋长和士兵们招待路易斯及其随从。路易斯苦口婆心地表明自己并没有敌意，想要说服各部落首领能够臣服于西班牙国王，缴纳贡赋，西班牙则会为其提供庇护。然而双方的交涉过程并不顺利，在此期间，路易斯及其队伍不可避免地与卡加延人部族交战，最终双方达成约定，互赠礼物，卡加延人“承认”西班牙国王并向其纳贡。此后，路易斯带领队伍经过巴布延海峡（Babuyan Channel）向西沿吕宋岛海岸线一路返回至马尼拉。尽管此次远征，路易斯的队伍损失较重，部分士兵和船长在交战中丧命，但是路易斯仍认为此次远征是胜利的，提心吊胆的戈麦斯在马尼拉欢喜地庆祝自己的儿子凯旋而归。

现代卡加延地省地图

儿行千里父担忧，自路易斯出发后，身为父亲的戈麦斯由于没有收到儿子的来信而坐立难安。他派出弗朗西斯科·德·门多萨（Francisco de Mendoza）作为队长率领另一支船队前去寻找路易斯。经验丰富的门多萨沿着路易斯的路线在同年8月达了图伊地区，但不幸地是，他在当地部族屡次碰壁，交换物资和提供向导的请求也多次被拒绝。他顾不上再次“平定”这些地区，快马加鞭地寻找路易斯，最终沿着吕宋海岸回到马尼拉。显然，路易斯口中的“成功征服”并没有他所描述的那般成功。西班牙人也并没有满足于此，为了进一步巩固此前路易斯的成果，同年11月初，佩德罗·西德（Pedro Sid）率领远征队伍从潘帕嘉地区出发，一边与不同的部族歃血为盟，建立联系，交换物资，一边打听吕宋岛北部金矿的下落。西班牙人从数次远征中获得了大量关于吕宋岛地区及其周边地区的宝贵情报，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扩大殖民地绝非易事。

到了1593年，戈麦斯经过了长期准备，终于开启了他前往香料群岛的远征。香料群岛主要指的是马来西亚马鲁古群岛（Maluku Islands），位于菲律宾南部，距离马尼拉约两千余公里，其附属岛屿特尔纳特岛（Ternate）和蒂多雷岛（Tidore）作为丁香和豆蔻的主要产地，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长期以来是多方必争之地，主要由穆斯林所占领。身为菲律宾的总督和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戈麦斯立誓要将岛上的穆斯林驱逐出去，把香料群岛纳入西班牙帝国的版图。戈麦斯倾尽其力组织了一队数量庞大的远征队伍，其中包含一艘大帆船，六艘桨帆船，一百到二百艘小船，共计千余名士兵，同时船上配备了充足的物资和武器，由不同的领队带领，分队出发。其子路易斯亦在其中，作为先遣队向马鲁古进发。戈麦斯自己率领了70名左右西班牙士兵以及250人左右的华人桨手，于10月17日从马尼拉湾南部的甲米地（Cavite）出发。

马尼拉与马鲁古

对于此次远征，中文文献和西文文献均有记载。据同行的西班牙水手赫尔南多（Hernando de los Ríos，1559-1621？）的旅行日记和部分信件的记载，戈麦斯对此次远征势在必得，并做了“前所未有”的准备，他对他的华人桨手抱有信任，还给他们配备武器，并承诺每人每月还能获得两比索的报酬。当船只经过名为Punta de Azure的地方时，航行水势变得恶劣，华人桨手面对恶劣的自然情况开始消极怠工。事实上，根据中文文献，戈麦斯船上的华人桨手在航行途中饱受折磨，遭到了非人的虐待，他们没日没夜地划桨，稍有懈怠就会被殴打甚至刺死。《敬和堂集》记载，“番酋（指戈麦斯）暴虐，要我商人日夜撑架，不胜苦楚。及至撑架不齐，即将郑玉廷一枪戮死，又将一人串起桅头，乱箭射死，高肖等一十三人跳水淹死......”由于船上的华人桨手被西班牙人肆意屠杀，不堪折磨的华人密谋曰“叛死，棰死，等死耳，否亦且战死，曷若刺杀此酋以救死？胜则扬帆归，不胜而见缚，死未晚也。”（见《明史·吕宋传》）于是，以潘和五为首的华人船员决定发动起义。10月25日，太阳还未升起，华人船员换上了白色衣服与西班牙人区分，开始袭击船上的西班牙士兵，熟睡中被惊醒的戈麦斯探头走出船舱，被偷袭的华人直接斩首。起义成功的华人们则架船而逃，最终这场声势浩大的远征以这般结局潦草收场。但这场起义为日后的悲剧埋下隐患，西班牙人变得不再信任华人，怀疑的种子就此种下，中西双方的矛盾不断加深。

妥协与动乱：十年之后的再次斩首

尽管有负责的父亲为自己做了铺垫，年轻气盛的路易斯总督之路并非一帆风顺。戈麦斯被斩首后，马尼拉不能没有领导者，政府行政长官佩德罗·德·罗哈斯（Pedro de Rojas）“自告奋勇”成为了临时总督。按照戈麦斯在早年间留下的遗嘱，他本人去世后，希望其子路易斯在得到国王的准许下继承为下一任菲律宾总督，该遗嘱被政府所承认，具有法律效力。路易斯在遭遇父亲的变故后，几经波折最终回到了马尼拉，却发现总督的位置被别人占据，最终在政府官员的帮助下，他找到了“被遗失”的遗嘱，才正式成为马尼拉第九任总督（任期1593-1596）。在马尼拉，路易斯面临的首要难题就便是从父辈开始就已经存在政权与教权的矛盾，他作为代表西班牙国王的政府官员，难以平衡马尼拉境内耶稣会，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等各方教会势力。1594年，路易斯委托部下赫尔南多，选找到一位中国工匠制作了一尊精美绝伦的圣母玛利亚与圣婴的雕像。该雕像主要由象牙制成，嵌有多颗宝石，被后世称为 “La Naval de Manila”（Nuestra Señora del Santísimo Rosario，玫瑰航海圣母），现存于菲律宾奎松城的圣多明戈教堂。这尊雕像的面部带有明显的亚洲特征，萨拉查主教也曾在信中对中国工匠巧夺天工的技术大加赞赏。路易斯希望用这尊圣母圣婴像纪念自己的父亲，也被认为是对天主教会多方矛盾的妥协。但在此之后，路易斯并无更多建树。到了1596年，路易斯任期已满，新任总督古斯曼（Francisco de Tello de Guzmán，任期1596-1602年）则取代了路易斯成为了第十任菲律宾总督。

La Naval de Manila玫瑰航海圣母，图源自马尼拉圣托马斯大学四百年校庆展

执着的路易斯在任期已满的情况下并未轻易放弃自父辈时就已定下的远征目标。他在卸任后不顾西班牙方面的召回，一直留在马尼拉，期待有一天能取得其父亲也未能达成的功绩。1603年，一场巨大的悲剧降临在马尼拉。5月，一群来自中国的官员奉万历皇帝之命，探查易机山（即Cavite，甲米地）的金矿。中国官员在马尼拉招摇过市，且所求的是西班牙人最不能容忍的金矿，这在西班牙人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长期以来，西班牙人对马尼拉的华人并不信任，曾采取驱逐华人、提高赋税等措施来限制华人。此时城中谣言四起，西班牙人担心这批官员回国后，将会派兵进攻马尼拉，夺取金矿，收缴赋税。由于马尼拉的华人长期遭受西班牙人的凌辱与虐待，他们担心西班牙人对自己赶尽杀绝，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举行起义，这件事情便成为了彻底点燃西班牙与华人矛盾的导火索。据西班牙文献记载，10月3日，华人手持武器开始围攻马尼拉城。尽管华人人数众多，但西班牙人装备精良，占据有利地形，后期还得到了援军，开始大肆屠杀平民，华人逐渐处于劣势，双方均损失惨重。路易斯作为马尼拉的行政要员带着部下击杀起义的华人，但他却在一次围剿华人的途中被围攻，仅有少数几人逃出生天。愤怒的华人将路易斯围起来，砍下他和他部下的头颅，挂在长矛上，带回了华人在马尼拉的聚集地八连（Parian），游行示威，以此震慑当地的西班牙人。据《明史·吕宋传》记载，约有两万五千多名华人丧命，而这次悲剧成了中国与西属菲律宾关系的转折点，仇恨与恐惧根植于中国和西班牙双方。作为马尼拉最高行政长官，戈麦斯与路易斯父子在短短十年间都落得尸首异处的下场。

戈麦斯和路易斯父子作为菲律宾历史上少见的父子总督，出身于西班牙帝国的纯血贵族家庭，身负国王赋予的使命来到殖民地意图扩大帝国的版图。然而，殖民地人民的反抗，亚洲族群间的矛盾，以及殖民统治者内部的矛盾，注定了这对冒险家父子总督的失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