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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的油泼面 | 唐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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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吃油泼面,大约是1995年左右,在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炉院街的一条窄小巷道里。

在乌鲁木齐,我最熟悉的地方莫过于火车南站,这是离开家乡,走出新疆走得再远也终得返回新疆的第一站,是第一站也是最后一站,也是当时我能够离开和到达最方便的地方,更是因为这里有一个打工的姑姑。说是姑姑,其实年龄和我相差不了两三岁。

每次火车由东向西而来,停至稳当,我下车提包背包左转右绕走出火车站,向着右手的方向一直走,我知道,我的姑姑一直都在那里。她常年坐在楼梯间的一个小小角落,有心人把这个角落改造成了一个小小商店,实惠自己也方便别人。这个麻雀大小的地方,进出非得低头不可,头顶上还常常响着脚步声。姑姑坐的凳子多年不换,夏天,右手边的风扇老旧泛黄,摇来晃去;冬天,左手边是一个小小的电暖气,一个小太阳,晃来摇去。我到姑姑这里是为了吃一顿饭,借20块钱,我身上所有盘缠只能支撑我到乌鲁木齐,离家乡奇台县还有两百多公里。

油泼面,可能是下了火车之后最适合吃的一顿饭。几天几夜的绿皮火车,多是站票,又多站在两节车厢连接处,一路咣里咣当,下车着急站着尿尿和蹲在便池上面,仍然感觉晃悠,耳边还有声响。几个昼夜将就地吃睡,一路盼望美美的一顿家乡饱饭,真正脚踩在家乡的土地上,却有惊喜突然降临和夙愿竟然实现的慌张和忙乱。在大喜大悲面前,我们总是少了好胃口。新疆的饭菜多离不了肉,此时一碗素面最是合口。

每一次的离开和到达,姑姑总会带我去吃小小饭馆的这碗油泼面。碗很大,是大海碗,而且粗粝,摩挲碗壁、边沿和碗底,还有细微刮擦,更容易生出饥寒岁月薄食果腹大口吞咽的迫切和欲望。

花椒自带麻香,又因油激发得更香。油泼辣椒的呛香,总能找到自己应该的来路和去处。隔墙而坐,皮带面摔打在案板上的声音声声入耳清清楚楚,打一下,摔一下,再摔打一下,拉抻这条面。面,宽厚而仁慈,就是爷爷奶奶摩挲自己头顶的手掌。

一碗面,带着特有的芳香端上桌来,我还会再要几瓣大蒜,甚至是一头,紫皮大蒜最好。蒜末已经被滚油泼过,是油泼蒜香,生大蒜,才是蒜的本味。

这家店里的陕西油泼面,居然出自一个山西人之手,出自一个山西女人丰腴健壮的胳膊和修长结实的双手,她满面笑意,佛般祥慈。这么多年过去,我曾有心寻找旧地,小小面馆早已不复存在,当年那个微胖的阿姨,又吃了这么多年的饭,估计变得更加富态了吧?我倒还是当年的我,至少我的体重没有一分的增减。我以为我还是我,我想象中的阿姨逐年变老,那我,也不可能青春永驻。

油泼面,陕西传统特色面食之一,据说起源于明代,有鲜香味、酸辣味、香辣味之分,味随人喜,无非加醋添辣。油泼面制作极为简单普通,黄豆芽、上海青或油白菜用水焯烫,手工擀制或抻拉的面条在开水中煮熟捞入碗中,焯烫过的豆芽青菜覆盖其上,把葱花碎、蒜末、花椒粉、盐和厚厚一层辣椒面一起平铺在菜面之上,一勺烧开的滚烫清油浇泼,顿时热油沸腾,葱花碎、蒜末、花椒粉、辣椒面被瞬间烫熟而满碗红光,随后调入适量酱油、香醋即成。

之中稍有难度且最为讲究的倒是面,和面,揉面,醒面,拉面,面如何的摔打抻拉爽滑筋道,对惯于和喜食拌面拉条子的新疆人来说,就是垂手可得水到渠成的事情,如同苍蝇尥蹶子般的容易轻松。

我一个喜欢吃羊杂碎还能吃臭豆腐的人,油白菜和上海青,成为我最讨厌的蔬菜,我只在两个时候,才会勉强入口。一是冬天吃土火锅,这两种菜的价格最是低廉;再就是油泼面,青菜在下面之前或同时入锅,出锅的时候铺盖在面上被油泼,居然能够脱胎换骨,平常化为神奇。所以世间种种蔬菜本没有贵贱之分,更多的是拙劣烹煮。我在二十五六岁左右的时候开始嗜肉,简直无肉不欢,对素食深恶痛绝,如果没有肉,我简直不知道一顿饭如何动手和下咽。因为我突然有天发现,凡是吃肉的动物都十分凶猛,体健形美还跑得快,总是在追赶食草动物的途中和紧随身后,总是在食物链的顶端,如果吃啥补啥,以形补形,那多吃肉必定好身材,充满了机警敏捷和力量,不会受人欺负。从小家中少肉,多年吃草,个子没有长高,长了几十年仍然瘦削单薄,先天不足,总希望想尽一切办法后天弥补。就是这样,于荤我是青眼有加,于素只嫌自己的眼白还不够多。

好多年之后,我无意中吃到了清炒鸡毛菜,极其鲜嫩脆爽,自认是生平少见的人间美味,多方打听和问询,才知道鸡毛菜本是新疆人口中油白菜的幼苗。

油泼面馆在乌鲁木齐随处可见。这是陕西人对自己家乡的思念,也是陕西人对过往辉煌的回想和无法割舍。古往今来,东西南北,面总行天下。

我在乌鲁木齐连续暂住过十五天,有天中午,我走在至今陌生的红星路上,特别想吃一碗油泼面,爽滑筋道的油泼面,当时肠胃和心脑寡淡,我还需要一盘肥肉补脑解馋,可油泼面本是碗素面,特别想吃肉的急迫和心切,极是煎熬。我给饭馆的老板说,我要一碗带肉甚至加肉的油泼面,他很是实在迟钝,因而为难,说这油泼面从来都素,里面从来没有过肉。我说,店里不是还有炸酱面吗,炸酱里难道也没有肉,你把油泼面做好之后,再舀两大勺炸酱浇在面上,我加钱不就行了。老板拍着脑门说,哎呀,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差点错过了一位客人。从此,这家店的面多出一种,油泼炸酱面。

每次姑姑带我去吃油泼面,都是从那个小小的角落里低头矮身钻出来,领着我去吃微胖山西阿姨做的这碗陕西油泼面,一碗纯粹的素面。人就是这样,饿的时候想吃饱,吃饱之后就想到了吃好,我和姑姑坐在桌子对面,却一直在想,如果在这一碗面之外,半碗面汤之外,几瓣紫皮大蒜之外,再有肉,该多好。三四串烤肉,一小盘肥肥的猪头肉,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可以熨烫抚慰我的肠胃。一碗面,最初四块,后来涨到了五块,想吃的肉,顶多也就是十块钱。

姑姑独自一人来到乌鲁木齐的时候,周围全是陌生,眼前毫无方向,可是再怎样陌生的地方和远处,只要你能安身立命,能扎下根来,这个地方总会有办法让你生存和活着。城市和异乡,固然能够养活人,也总得有人来养活。

她和我的姑父,一个老实憨厚沉默话不多的健壮男人,在落户的村子里分得了一小块地方,还盖了房子,在不愁饥饱冷暖的间隙,抽空生了孩子。这个孩子,也已经到了年龄,正是她当年嫁人的岁数。

这个村子,可不是姑姑当年出生长大的村子,我们的那个村子离县城还有四十里,这个村子在城乡结合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看似无奇,迟早富贵。姑姑和姑父节衣缩食,只要时间充裕,趁着天气晴好,两人就不停地盖房子,一年盖一层,或者两三年一层,一年一年又一年,蚂蚁啃骨头般地,骨头越来越小,更似蜜蜂筑巢,巢越来越大,居然把一幢砖混结构的平房,生生变成了楼房。我的姑姑,最终在自家院子里盖起了高楼,四层,比她年幼时的院落高出多少,高出了三层,那个小时候的院子有一亩七分地,住人和牛羊确实大,可不高。雨后初晴,姑姑坐在楼下的菜园里和我母亲视频聊天,隔了那么远,依然能够感觉到清新和湿润,午后的阳光从西南方向照过来,她的脸一边明一边暗,有时候她会转身,让先前明的变暗,暗的换明。楼下的花园,我们更喜欢叫它并当作菜园子,她只是在花园的四周种花点缀,中间全部种了菜,品种还是村里门前菜地里的那些品种。

在花园和菜园之间,我们更喜欢这个小小的菜园。菜园,管我们的饱,还管我们的暖。

姑姑的父母,我的姑爷姑奶,已经作古多年。生前没有看到后来,再往后来,后来的前头也无法看到,深埋地下一定看不到地上的事情,除非站在空中云端,才能俯瞰大地。

  作者:唐新运

文:唐新运 图:唐新运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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