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山磅礴立主峰——颜真卿 | 吕有德

在国家危亡时，他挺身而出，用刀枪在山河大地上书写救国安民的史诗。

我十几岁时在僻远的山村，费了很大劲才借到一本仅剩几页的脏兮兮的书法字帖。我一看这字肥嘟嘟、胖乎乎的，有点笨拙但很可爱，每字长横细劲，中竖粗壮，刚劲有力，自己一练就能上手。上大学后才知道是颜真卿的名帖《勤礼碑》，从此至今，我与他结下了半世的笔墨情缘。

大唐盛世是令每一个炎黄子孙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时代，由盛转衰的关节点是“安史之乱”。

这场席卷九州大地的巨大灾难，把李白、杜甫、王维裏挟进来，也把颜真卿和他的整个家族推到铁血征战的最前沿。是附逆投降求生还是为国奋战赴死？颜真卿甘愿以家族三十几人的生命，作为大唐盛世的祭品，他何止是舞文弄墨的书法大师？

颜真卿（709–784年），字清臣，后世亦称“颜鲁公”。祖籍山东琅琊（今山东临沂），为孔子首席弟子颜回之后。他生长于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登进士第，任监察御史，因耿直刚烈得罪权臣杨国忠而被贬为平原郡（山东德州）太守。

唐玄宗李隆基是位兼备文韬武略的奇才。他早期励精图治，开疆拓土，开创了更甚于先祖唐太宗的“开元盛世”。他精通文学和书法，音乐、戏曲更是大师级别，他在后宫亲自创作、指挥，涂脂抹粉登台演出，至今被梨园曲艺界奉为祖师爷，就像木工供奉鲁班。

李白因卓绝的文采，41岁时被唐玄宗诏入翰林院，可他太自由散漫，上班迟到早退旷工，又狂傲不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不到三年，忍无可忍的唐玄宗，特批给他一笔巨额遣散费，买断工龄让他漫游天下去也。大唐文艺繁荣璀璨，李三郎功不可没。

领导偌大的中国，唐玄宗可谓千钧重担，如果仅是雅好文艺，不足为过。他当政后期，沉迷酒色，宠爱杨贵妃，“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他重用宦官，宠信奸臣李林甫、杨国忠。心怀政治野心的安禄山极尽拍马投机，他认小自己18岁的杨贵妃为干妈。他本是胡人，精通6种少数民族语言，阴险狡诈且骁勇善战。一番苦心钻营后，他拿到平卢（山东）、范阳（河北）、河东（山西）三地节度使，集军、政、财权于一身，兵精粮足，虎视眈眈。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公元755年12月16日，蓄谋已久的安禄山起兵造反了！

此时唐朝内陆经过130年的太平盛世，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能征善战的50万边防军，分散在东西南北的边境，其中的20万主力正是安禄山掌控。叛军在华北大地上如入无人之境，仅一个月就攻下东都洛阳，进逼潼关，威胁长安。

颜真卿和堂兄颜杲卿大智若愚，对上司安禄山早已暗中防范。他们练兵修城，屯积粮草，广纳义士。就在叛军的后院，颜杲卿在常山郡、颜真卿在平原郡起兵勤王，拚死抵抗，颜真卿被推为黄河以北17郡盟主，收复了大片失地，极大地动摇了叛军的大后方。在国家危亡时，他挺身而出，用刀枪在山河大地上书写救国安民的史诗。

在叛军主力围攻下，常山郡城破，颜杲卿及全家三十余人被杀，平原郡因为颜真卿的预先精心备战而岿然不动，成为敌后抗逆的一面旗帜。

颜真卿继承了先祖颜回的风范，是儒家的忠实信徒，在危难中展示出马踏敌营的英雄气概，雄强厚重的君子之风。

颜真卿也是与书圣王羲之双峰并立的书法大师，“颜体”楷书的创始人，对后世影响极大。

《多宝塔碑》是颜真卿43岁时创作，原碑现存于西安碑林。其结体严谨端庄，笔划工稳精致，横细竖粗，顿挫分明，转折处以外拓方笔为主，如乳虎啸谷，气势刚猛，在晋人的儒雅萧散中融入魏碑的刚硬劲健，字形化方为长，奠定了直到今天的正楷基本形态，初步展现了颜真卿卓绝的创新能力。

颜真卿63岁创作的《大唐中兴颂》碑，则人书俱老，多用篆籀笔法中逆入回收的圆笔和中锋，筋骨内含，血肉丰满，达到他的老师、狂草大师张旭所谓“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的化境，显得沉着痛快，力透纸背。结字与欧体中宫紧收的险绝不同，成熟后的颜体楷书却是外密内疏，显得雄伟壮阔，古朴浑厚，一派地道的盛唐雄风！

他的行草中许多字的笔法、结构乃至气息都与敦煌写经残片惊人相似，这绝非巧合，由此可见其充分吸收了当时民间书写的自由质朴的营养，自觉地挣脱二王的妍美俊逸之风，融入雄浑苍莽之气，代表作是《祭侄文稿》，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

▲颜真卿《祭侄文稿》行草，纵28.2厘米，横72.3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二十多年前，在深圳何香凝美术馆，展出由台北故宫和日本二玄社合作复制的古代名家书画，与真迹无异。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原作《祭侄文稿》，依然被强烈震撼，尽管我已多次在缩小的字帖上临摹过。

这是一篇颜真卿悼念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残害的姪儿颜季明的祭文。开头“维乾元元年”运笔凝重，结字规范，似在边写边想，越往后心情越奔腾激烈，当写到“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后，情难自禁，完全是任笔纵横，是对内心痛苦悲愤的渲泻。在满纸云烟中，在横涂竖抹间，我能体会到颜真卿的心绪，也能欣赏到他卓尔不群的书法技巧- -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浓墨处见骨，飞白处见笔，在二王行草的风流潇散外，开拓出阳刚雄健的审美新风。同颜楷一样，他的行草同样是他人格的传神写照。

▲浙江省博物馆藏 南宋忠义堂本颜真卿《裴将军诗》

在《裴将军诗帖》中，他把楷、行、草巧妙地融为一体，在所有古代法帖中独树一帜，石破天惊。颜真卿在书法领域毕生勇猛精进，“士不可以不弘毅 ，任重而道远。”

安史之乱后的各路军阀拥兵自重，李希烈就在河南许昌割据反叛朝廷。那里紧挨大唐东都洛阳，据中原核心。为了社稷苍生再次免于战火涂炭，76岁的四朝元老颜真卿，明知是奸相卢杞设下的圈套，依然挺身而出，单人匹马独闯敌营去劝降叛军，这无异于与虎谋皮，一代书法宗师，被缢杀于乱军之中。他用柔软的毛笔，独创了恢宏壮阔的“颜体”；他用无敌的气概，树立了舍身取义的丰碑。

因为有了颜真卿，盛唐既使破碎，也依然熠熠生辉、铿锵有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

作者简介

吕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现在定居深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深圳有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