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凤凰”在京南展翼高飞,“冰丝带”在中轴线北延长线上彰显奥运精神,“中国天眼”在贵州山凼仰望苍穹……从北京大兴国际机场到新工体、国家速滑馆,再到2000公里外的500米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这些工程的设计建设,都在不断挑战国内乃至世界的“首次”。
一项项看上去难以实现的“超级工程”,经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有限公司超级建筑工程设计创新团队攻坚,逐一变为现实。今年,这个团队再获殊荣,被授予“国家卓越工程师团队”称号。
“工程师就是要在项目建设中,解决遇到的工程问题。而解决问题的过程,也正是技术创新的过程。”创新团队成员、北京建院总工程师朱忠义说,建筑是一个古老的行业,但在不断攀登“超级工程”高峰的过程中,建筑结构体系、设计理论方法等都在创新升级。“老前辈将技术手把手教给我们,我们再继续探索新的方法,将更有挑战的工程需求变为现实。”
朱忠义
为建筑“塑骨”
大兴机场航站楼
到大兴机场航站楼乘机的旅客,目光很难不被中央大厅内8根巨大的C形柱吸引。
这是美与力量的结合。下窄上宽的中空柱体,像是一株向上延展的植物,由3米的宽度逐渐扩展至23米,稳稳顶起了核心区面积达18万平方米、最大跨度180米的屋顶,内部的共享空间大到可以放下一座“水立方”。
赏心悦目的设计背后,是朱忠义与同事无数个日夜的奋战。在大跨度建筑中,为保障结构均匀受力,设计师通常使用闭合的圆形或矩形截面立柱实现支撑。“只用几根C形柱配合外墙,撑起如此大跨度的屋顶,关键还要采用开口截面设计,这在国内外都没有先例。”朱忠义常称自己是为建筑“塑骨”的人,他主攻的结构设计专业便是要“给建筑做骨架”,特别是围绕大跨度建筑的结构设计技术,他已钻研了近30年。然而,当大兴机场的设计需求摆在他面前时,工程的复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在最初的设计方案中,大厅内的C形柱的数量仅有6根。设计团队围绕整体结构的受力性能、承载力、稳定性、安全性等因素,进行了大量的理论分析,认为应该在跨度较大的北中心区再加设2根C形柱,以减小屋顶结构跨度。“其实当所有理论分析都做完了,我心里就有底了,但还是不敢打包票。”朱忠义说,理论验证后,相关的结构模型要进入实验室,接受各项测试。
“普通工程是不需要做这么多实验的,但大兴机场太复杂了,这些结构必须经过验证,确保安全。”朱忠义细数设计中的难点。航站楼屋顶为不规则自由曲面钢网格结构,C形柱的柱高各不相同,最高达38.5米,最矮的一根则仅有19.8米,这使得每根C形柱开口截面的形状不尽相同,受力的状态自然也是迥异。“我最担心的,是这种结构在荷载持续增加的状态下会出现弯扭失稳,就像是‘拧麻花’一样变形,失去承载能力。”
为了获取相关结构最直观的分析数据,朱忠义与北京建筑大学的科研团队合作,运用仿真模拟、地震台测试等手段,在实验室里寻找这种新结构的极限边界。从单根C形柱的受力情况,到多根立柱结合的状态,再到施加屋顶荷载后的稳定性……团队为实验制作了大大小小的构件模型,同时,他们还设计了一座航站楼的缩比模型,用于测试建筑在高烈度地震时的表现。
在实验现场,当结构承载力加大到设计荷载的两倍,结构依然稳如泰山,朱忠义激动不已:“实验数据和理论分析的结果完全吻合,说明我们的方案是正确的,也是安全的。”
从业近30年来,已有20余项大型工程的复杂钢结构和隔震设计出自朱忠义之手。而要说起他最难忘的一个建筑项目,还要数位于四川省绵阳市的九洲体育馆——当时全国拱形体育馆中跨度最大的建筑。最初的设计方案中,屋顶的跨度大而支座数量少,在前辈的指导下,朱忠义有针对性地加强了关键部位构件,提升了整体结构的安全性。
“项目的一个重要节点,是场馆拱顶的吊装对接,但当时的绵阳正值雨季,我不放心施工质量,还是决定要亲眼去看看。”顺着钢结构拱架,朱忠义跟随施工人员慢慢爬到了近40米的高度,检查焊缝是否焊好、钢梁有没有对齐。“下来之后确实有点后怕,但对工程质量的负责,就是对公共安全的负责。”
正是这座体育馆,在2008年5·12汶川地震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它经受住了主震和上万次余震的考验,场馆结构完好,并作为大地震中的“生命之舟”,容纳周边上万名群众避险。“老前辈的经验,帮助我提升了工程的安全性,这些经验的传承和积累,让我们团队不断有勇气挑战‘不可能’。”朱忠义说。
“编织”缓冲垫
大兴机场的建设过程中有很多个“最”:全球最大的单体航站楼、全球最大的单体隔震建筑、世界施工技术难度最高的航站楼……而在创新团队成员、北京建院副总建筑师王亦知看来,设计过程中最值得称道的,是大兴机场严格坚持了以旅客为中心的设计原则。“我们做设计的思考导向,就是要解决实际的需求和问题,其他的那些‘最’,都是从这个原则中生长出来的。”
王亦知(左二)与团队成员在工作
大兴机场航站楼的正下方并不是传统的坚实地基,而是一处巨大的轨道交通枢纽,几乎涵盖了所有的城际交通方式。 这样的设计,方便了旅客换乘,却给建筑设计带来了大量结构上的挑战。
“把机场直接放在火车站的上方,这在全世界范围内都是一个创举。 ”王亦知介绍,大兴机场的地下轨道交通总规模,与北京站的规模相当。 这座“地下车站”可不简单,除了地铁列车,还有时速高达300公里的高铁正线呼啸而过。 “高铁开进隧道时,不少乘客都能明显感觉到耳朵有些不适,这就是压力变化导致的。 而当列车从地下穿越航站楼,压力、震动等很多因素势必会对建筑造成影响,这是设计师必须解决的问题。 ”
王亦知常常被问到同一个问题: 既然技术难度这么大,为何不干脆单独再建一座车站,为什么要给自己出难题? “首都机场距市区25公里,大兴机场则是46公里,大家的第一反应就是远。 那么,提供更便捷的轨道交通,甚至实现‘零换乘’,就是提升旅客出行体验的重要环节。 ”王亦知说,需求出题,方案解题,一张独特的设计图纸,给出了这座航站楼稳如磐石的答案。
“1152个隔震支座撑起了航站楼,你可以想象,我们是把整个建筑放在一个巨大的橡胶垫上。 ”王亦知说,这项技术原本常用于地震多发地区,用来解决地下轨道交通带来的震动问题同样有效。
新的问题又来了。 电梯、楼梯、管线……要实现轨道交通和航站楼之间的便捷换乘,以及各类管线的连通,技术团队必须在这张减震垫上“打洞”。 同时,由于航站楼的体量巨大,其自身结构的热胀冷缩,从夏季到冬季的尺度变化就会有十多厘米; 一旦遭遇地震等特殊情形,楼体的晃动幅度最大可达近1米。 因此,开孔尺寸必须留出余地。 当然,也正是由于航站楼的规模很大,这些大大小小的开孔,对整体建筑的安全不会产生影响。
大兴机场投运近5年来,选择乘坐轨道交通到大兴机场乘机的旅客占比已达40%,这远远超出了团队最初的预计。 当列车从航站楼下呼啸而过,走在楼内的旅客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震动。 “未来,随着高铁发车密度的不断提升,更多的轨道线持续贯通,‘轨道上的大兴机场’将迎来越来越多的乘客。 ”
“外衣”变“皮肤”
设计团队不仅为航站楼强筋健骨,还要为这只“钢铁凤凰”做美颜。从上方俯瞰大兴机场航站楼,金色屋顶展现出流畅的美感,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将外方设计团队的概念图,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建筑图纸。
一双手,我们能透过表层的皮肤看到内部的骨节,而戴上手套,骨架结构就被完全遮挡。“在常规的建筑设计中,外墙的美化更像是为建筑穿衣服,内部结构建设完成后,再给它披上一件外套即可。”但在王亦知看来,建筑也是有生命的,其结构、表皮和外观,应该是浑然天成的有机统一体。在大兴机场的建设中,设计团队的思考角度更深了一层。他们认为,建筑应该是表里如一的作品,要达到这个目标,必须将外形的设计纳入整体考量,对整体结构进行重新梳理。“更高的要求、更高的标准,才配得上‘卓越’二字。”
然而,面积高达31万平方米的航站楼屋顶,是一块充满自然韵律的连续曲面,无法通过简单的几何形体的组合形成。要让这处金色屋顶从“外套”变为“皮肤”,在建筑骨架上“生长”出来,并与建筑本体“血肉相连”,参数化设计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尝试。
“传统的图纸需要工程师一笔一划地画出来,哪怕使用现代化的作图软件也是如此。”而王亦知和同事进行了新的探索,他们希望将屋顶这个复杂曲面搬到电脑中,确定外形、结构、强度等各种限定条件,再利用算法将复杂的变量,转化为一个个最合适的曲面数据。
但在2015年,建筑行业还没有一款软件能支持如此复杂、大量的计算。“缺什么,我们就造什么!”王亦知的语气坚定,团队将多款建筑设计软件的相关功能进行集成开发,让生物仿生学和计算机算法携手发力,流畅的金色屋顶该如何拆分,“一键点击”就能算出来。
这项技术,真切地为建设过程赋予了“生命”。经过计算,航站楼屋顶需要使用8.8万余块铝板、7729块采光天窗,并搭配相应的龙骨配件。不同于传统横平竖直的矩形墙面,这些组件的造型各不相同,每一块都呈现不规整的异形形态。“没有两块板子是完全一样的。”王亦知感慨,这样大的工程量,如果采用传统的设计方式,用近10张图纸指导零部件生产和建设施工,几乎是一项人力无法完成的任务。
“图纸虽然是确定的,但从图纸到加工中间有多个环节,再加上材料自身的热胀冷缩,误差始终存在。”王亦知把设计图纸比作零部件的照片,而参数化设计产出的各项数据,则是它们的基因,更立体、更全面地揭示了零部件的本质。制造厂商、施工单位都可以通过获取全面的数据,深入理解每个构件的特点,从而进行生产、装配、建造。即使出现误差,也能很快完成调整。
外围护表皮和天窗紧紧贴合在结构表面,曲线灵动,这样的自然曲线还融入了屋内吊顶层,使整个航站楼的“骨”与“皮”连成一个整体。在玻璃真空层内,设计团队又加装了肉眼难以看清的金属遮阳网,这些遮阳网的角度也经过精细计算,能够在“放行”可见光的同时,让紫外线“禁行”,实现采光与隔热的完美平衡。
“我们是幸运的,大兴机场的建设过程正好赶上了我国数字化技术快速发展的节点。反过来,新技术的应用也促进了全国基建行业的数字化能力,可以说是一次重要的飞跃。”王亦知感慨,大兴机场的建设,帮助几十个相关厂家提升了数字化生产能力,“有了‘从0到1’的经验,未来再做这样的建筑,面临的困难就会大大减少。”近年来,参数化设计的精度还在不断提升,更智能的算法也开始为建筑设计赋能,人工智能技术与建筑行业的融合,让设计工作变得更高效。
擦亮“视网膜”
“中国天眼”全景
建筑设计还在为我国尖端基础研究的突破贡献力量,在顶尖科学研究的征程中,大科学装置是不可或缺的利器。世界上最大、最灵敏的单口径球面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就选址在贵州省平塘县的山凼里,这是一处天然的“灶台”,恰好能安放下这口“大锅”。而要保证“中国天眼”完成精细观测,就必须为它配备性能优异的“视网膜”——主动反射面。
朱忠义的任务,便是带领团队完成主动反射面主体支承结构设计。常规建筑建好后,通常不会发生较大的形变,而“中国天眼”需要通过反射面的变位,实现对不同目标的观测,在此过程中,索网应力变化幅度大,会导致严重的疲劳问题。直径达500米的望远镜,主体支承结构精度误差不能超过毫米级,而它所在的喀斯特洼地地形崎岖,用于支承主体结构的圈梁支承柱高度在3米至50米不等,受力状态复杂。
经过反复论证,团队设计了圈梁和柱子既能有效连接,也能自由膨胀收缩的方案。这不仅解决了复杂山区环境对结构受力的影响,还降低了索网变位过程中的应力变化幅度,“眼球”转动更加灵活。已故的“中国天眼”首席科学家南仁东,在听取方案汇报时曾兴奋地说:“这就是我心目中的方案!”
“建筑设计原本是高度依赖经验的行业,设计师的工作常常是对既有的方案进行改良升级。但我们团队抱定一个核心理念,就是要通过创新和实践,解决前人从未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王亦知举出了团队参与设计的一连串工程案例:首都机场T3航站楼是当时亚洲最大的单体建筑,它对后续全国各大枢纽机场的建设模式、建筑形态、空间模式都产生了深远影响;昆明长水机场成为国内首批取得“双碳”三星级评价认证的机场;目前,国内首个离岸式“人工岛”机场——大连新机场项目也在持续推进。
现在,有更多年轻的设计师、工程师会聚到这支创新团队中,团队规模已达数百人。在他们的努力下,“中国设计”正在走向世界,2022年卡塔尔世界杯卢塞尔体育场的主体钢结构和屋顶索膜结构,就出自他们之手。
“30年前我刚接触建筑设计时,这个行业还是一支笔、一张纸的手绘模式。现在,这些年轻的工程技术人员都是数字时代的原住民,他们对新技术、新模式的学习和应用,是未来建筑行业转型的重要力量。”王亦知说。
今年1月19日,“国家工程师奖”表彰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朱忠义作为团队的代表之一,现场领取了“国家卓越工程师团队”的奖章和获奖证书。“在参与国家重大工程的过程中,团队的每名成员都得到了锻炼和发展。接下来,我们还要继续突破更多、更有难度的项目,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不断创新,让越来越多的‘超级工程’走进现实。”他坚定地说。
来源:北京日报
记者:刘苏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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