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人世已经整整十八年了,今年的农历七月十六日,是她老人家诞辰一百周年的纪念日。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无比想念、无比眷恋、无比怀念母亲。
她的音容笑貌和留给我的记忆,像电影般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1924年,母亲出生在豫西一个十分贫苦的农民家庭。由于家里无力养活,出生后就过继给了伯父。但伯父家也好不到哪里,只能跟着伯父颠沛流离,逃荒要饭。二十岁那年,母亲与父亲结了婚,从此担负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
三十岁出头那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牙齿全部脱落,失去了咀嚼功能,彻底与馥郁美食断了缘。吃东西都是在嘴里左晃晃右晃晃,囫囵吞枣地咽下。在吃苹果等稍硬的食物时,只能用指甲抠成小块塞进嘴里。
民以食为天,食以味当先。看到母亲一辈子不能享受美味佳肴,我内心五味杂陈,有种说不出的难受。暗暗下决心,待等我挣了钱后,一定给母亲镶一口好牙。可在我有能力实现愿望的时候,母亲的牙床已经完全磨平,永远失去了再植的机会。
母亲一辈子饱受疾病的折磨。
从小身体就不好,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是病恹恹的,三天两头不是这里不得劲,就是那里不舒服。随着我们几个孩子的出生,生活担子的加重,身体更加虚弱。吃药、熬药、打针成了母亲生活的主旋律,是十里八乡的医疗点里出了名的老常客。吃的药多了,舌苔都变成了黑黄色,上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附着物,用手指甲一抠便可掉落下来。
母亲用坚强的毅力养育子女成人。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大姐生于1946年,其余五个都出生在五六十年代。在物质极度匮乏,自然灾害频发的困难时期,一家人的生存是一个巨大的难题。但母亲用坚强的毅力,克服难以想象的困难,扛着我们长大成人。
那些年,她总是夏天一件破旧的灰布衫,冬天一件外罩灰布衫的黑棉袄,连一件贴身的内衣内裤都没有。家里鸡下了蛋,她从来不舍得吃一口,不是让父亲和我们食用,就是拿去兑换成油盐酱醋。
当时实行工分制,我们家里只有父亲一个劳动力,年年是队里的缺粮大户,还被别人讥讽嘲笑。
可母亲人穷志不短,发狠心要我们去读书,以期望改变命运。
因学费、书本费没有着落,父母亲为去哪里借钱,抓耳挠腮,徘徊在村头的十字路口的情形,我至今仍历历在目。
家里没有吃的,母亲就去捡柿子蒂头、榆钱、摘槐花晒干后拌上少许玉米面或麦麸,给我们填肚充饥。没有穿的,她自己纺线织布,染色缝制。做不过来或不会做的衣服,就请我们叫八奶的裁缝帮做,确保过春节时全家大小都有一件新衣或新鞋穿在身上。
我清晰地记得,六十年代的一个冬季,天空飘着鹅毛大雪,地下滴水成冰。就在一天的夜里,一阵“哎吆”、“哎吆”的声音把我从熟睡中惊醒。抬头一看,父亲正在给母亲递药,我心想母亲吃了药,就一定会好起来的。可过了很久我起来方便时,仍看到母亲蜷缩着,痛苦地在呻吟。我顿时紧张起来,要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呀。谁知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母亲就起了床。捂着疼痛的胸口,把积雪覆盖的院子扫出一条人行道,给上学的我热好剩饭,又在结了冰的盆子里洗红薯做早餐。
母亲晚年又患新疾。1999年我回去探亲时,有一天母亲仔细打量着我,然后亲切地拉着我的手说:“小憨(我的乳名),咱们摊不翻(我们当地有名的食物)吃吧?”我说:“中啊。”话音刚落,只见母亲两眼闪着泪花,然后颤颤巍巍地说:“唉呀,我咋不会做了。”
摊不翻本是母亲的强项,过去我们家一说到好吃的,首选的就是不翻。她曾经易如反掌的绝活,如今居然不知道咋做了,不祥之兆蒙上了我的心头。
后来听说那时的母亲,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那些日子里,母亲不是说些无厘头的话,就是出去后找不到回家的路。还经常拿着拐杖,在我三弟的后窗上敲敲打打,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什么。
有天中午居然脱掉所有的衣服,疯癫癫地走到街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父亲倍感羞耻,可也不知道母亲的怪异行为是种病,一气之下,竟把母亲打了一顿。我们姊妹几个知道这件事后,心里十分难过,很长一段时间对父亲都耿耿于怀。
母亲生命的最后我们的心都碎了。大大小小的病痛折磨了母亲一生,八十一岁那年大祸降临——母亲瘫痪了。
在病榻上的半年里,母亲不会说一个字,不会自己吃一粒饭,浑身不会动弹,大小便完全失禁。随着病情的发展,到后来胳膊腿都是僵硬的,给她翻动身子时,由于疼痛的刺激,才会发出微弱的呻吟声。臀部也因长时间贴床而溃烂,表面有个枣子大小的疮面,而内部却有个小碗般的空洞,看起来十分吓人。
大姐看母亲时无多日,不得已才将实情告诉了我。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家,看到病榻上的母亲面无人色,双眼紧闭,气若游丝的惨状,我悲痛欲绝。紧紧抓住母亲的手,扑倒在她的怀里,任凭我声嘶力竭地呼唤,母亲都没有丝毫反应。只有我的泪在飞,心在滴血。
母亲对我格外的“偏心”。
我在姊妹中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姐姐,父母很想要个儿子。我出生后自然成了父母的心肝宝贝,掌上明珠。
我的左大腿上有个深色的胎记,母亲诙谐地说,这是老天爷给你做的记号,走到哪里都不会掉。我上小学前,脑后一直留着一撮长长的头发,这在我们那里被认为是宠爱。小伙伴们常拿我头发恶作剧,弄得我狼狈不堪。
六十年代之前,拮据所致,一年也吃不到一次纯白面。可每逢我的生日,母亲总要给我做一碗色彩鲜艳,香味十足的手擀捞面条。吃上这碗搭配煎鸡蛋、黄瓜丝、白菜叶、拌着姜蒜蓉的“生日面”。那个舒爽的感觉,绝对不亚于今天的美味佳肴。直到现在我还如法炮制,时不时地做上一碗,但它却没有了妈妈的味道。
母亲有一颗慈悲善良的心。
母亲天生的慈眉善目,见人总是笑吟吟,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从来没给任何人拌过嘴红过脸,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
村西头有个名叫小偏的中年男子,父母早亡,孤苦伶仃,又长年患病,多数时间都躺在自家门口的地上。母亲看他可怜,便抽空帮他收拾屋子、洗衣晒被。给在田间劳动的父亲送饭时,只要路过小偏家门口,总要给他捎带点。过年了,更是忘不掉给他端碗饺子。
我家河对面有个五保户奶奶,无亲无故,独居一个院子,既恐惧又孤单。母亲把她当作亲大姐对待,三天两头去嘘寒问暖,聊天拉家常。生病了帮她叫医生,烧水喂药。她临终前母亲都陪在身边,牵头帮助料理后事。
我当兵后第一次回去探亲,刚跨进家门不一会,母亲就催促并交代我,带上好烟到街上去,见到人就敬上一支。我想这几天又不走,随后再见面打招呼也不迟,就随口回了一句:“我不去。”
待我从厕所出来,不见了母亲。当我到房子后面看时,发现母亲站在猪圈旁擦眼泪。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母亲咋了。母亲说:“你当了几年兵,就看不起农村人了。”至此我才明白了母亲的心思和用意,赶快回答说:“我去,我立马就去。”
我回去探亲时,想着父母亲年纪大了,养育我们又不容易,因此在带什么东西上煞费苦心。可我孝敬父母的礼物,母亲多半尝都不尝一口,总是寻思着这样送给张三吧,那样送给李四吧。主意拿定后,待到天黑人少,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母亲便把东西裹进宽松肥大的上衣内,悄悄地送人去了。
我曾埋怨母亲不该这样,她说帮了我们的人,这份恩情永远都不能忘。
母亲心胸豁达,能容人容事。父母亲与叔父婶婶一家,原本亲如一家。但因宅基地产生分歧,闹起了矛盾。
有一年春节我回去探亲,一场大雪降临。我们那里有过年蒸馒头(走亲戚用)的习俗,当时父亲把院子的积雪清扫干净,架起炉灶准备生火蒸馒头。谁知婶婶故意作对,搬梯上到自家的平房上,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用扫把使劲把积雪甩落下来。把原本要蒸馒头的地方弄得乱七八糟。父亲怒不可遏,把牙齿咬得嘣嘣响。母亲直愣愣看着,气得双手颤抖。
目睹眼前的一幕,我把三个兄弟叫过来,对他们说:“如果婶婶再这样做,你们上去把雪堆到她家门口。”母亲听罢,急忙劝阻说,你回来几天时间,把狠话一撂走了,我们还要在一个院子里相处呢,忍一忍就过去了。
叔叔的儿子一时糊涂犯下案子,被判入狱。母亲担心侄儿媳妇与侄儿离婚,经常上门安慰开导。人家回娘家久住,母亲不断捎口信劝其回来,还上门做其父母的工作。我探家时假期本身就短,母亲硬安排我前往监狱探视。叔父一家深受感动,转变了态度,从此两家终于和好如初。
母亲一辈子饱受苦难,用她的纯朴善良赢得了美名,用她博大的爱哺育我们成长。
可作为她的大儿子,我却羞愧难当,百般懊悔。我在成都市的部队机关工作了二十多年,说起来还是个军官,可从来没有主动接父母亲来过成都。母亲唯一来队的一次,还是在姐姐的撺掇下才踏上路程的。
母亲一辈子没有接触过钱(我们家是父亲掌管),有次一家人聊天说到了钱的事,母亲面露羞涩地说:“一百元大钞我都没有看到过。”我随即抽出500元给了母亲,她视若珍宝,东藏西掖,最后也不知放到了哪里。为此母亲气了一场,闷闷不乐了好长时间。
母亲病重期间,我也没有用多少时间陪护照料,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仍在两千里之外。我欠母亲的太多太多,不知道母亲能否能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如果有来生,我一定还做母亲的儿子,用我全部的感恩和炽爱,回报我最亲爱的妈妈!
母亲远去已久,思念常在心间。
每当夜深难眠的时候,每当母亲生日、忌日的时候,每当面对母亲遗照的时候,思念如丝如缕,深深刺痛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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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乡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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