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海拾贝——《中国演员》2024年第五期文选之一

腔由情生随心走

——听王子瑜的声腔有感

高 扬

王子瑜生活照

在中国戏曲舞台上有许多传承的佳话，其中，家族的传承颇为引人津津乐道。京剧谭家的七代传承早已经成为了戏曲界一道独有的风景，而锡剧彬彬腔的三代传承亦是熠熠生辉。彬彬腔十分优美，在江南风靡一时，许多专业的演员争相学习，有“十生九彬”一说。彬彬腔的特点是：音域宽，音色美，吐字如珠。而彬彬腔的第三代传人——王子瑜，虽然一开始学的是昆剧，但他还是接过了父辈的衣钵，将彬彬腔传承了下来。然而，新的时代有了新的社会生活，对历史和历史上的人物也都有了新的认知，因此也对彬彬腔提出了新的要求，“小小王彬彬”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但很好地传承了彬彬腔，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其进行了新的发展。

锡剧《红豆》

王子瑜 饰 萧统

《红豆》是一个以昭明太子的生平为故事蓝本的锡剧剧目。昭明太子萧统是南朝时期梁朝的太子，他所著《昭明文选》系我国最早之文学选本，荣膺《四库全书‧集部‧总集类》之首，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史上所载，他是个至孝之人，母亲丁贵妃去世，初时全断饮食，及后奉父皇敕令强进饮食，每日只是吃一点麦粥，且不尝菜果之味，以此度过三年，健康严重受损。后听从道士的话，在坟侧埋下腊鹅，以求转运，却不想被人告发，谓之欲谋反，引起了梁武帝的猜忌，终日不欢。《红豆》一剧将故事的发生地安排在一处尼姑庵中，“小小王彬彬”饰演的昭明太子萧统正在与庵中的尼姑慧如（蔡瑜饰）一起整理文稿，他们心心相印，佛光与文明之光在他们心中燃烧。前半段的戏多是二人对唱，这时的声腔最难找，心中炽热但面上还如止水，悲苦之情全仗文章知音点染些色彩，让生命有些企望。我们可以听到他的声音的追求是空灵的，高音不会追求穿云裂帛之效果，低音不会因婉转而凝噎，情至深处仍淡然而出，苦到心底却不失睿智灵魂。可以说，这前半场的唱腔将彬彬腔中音色美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仙气飘飘的意境可以说是戏曲唱腔相当高的境界。而此剧另一个值得称道之处是王子瑜还同时扮演了昭明太子的父皇萧衍，由小生变成了老生行当，甚至还有些花脸的粗砺和狂躁。两个人物的差别很大，而且唱腔也是截然不同。最令人称奇的是，他可以同时扮演两个人，摘下髯口，他就会马上变成太子，戴上髯口，他又一下子变回了皇上，到后来，甚至一背身，一侧脸就完成了转变，显示了他超高的塑造人物的能力。当然，抓住这种人物变化的根本还是在于对人物的深刻体验，在瞬间变化后即刻便能找到两个人物的典型的特征，可见，王子瑜对于人物的体验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后来，慧如为救太子，要坐在莲花上为皇帝诵经，如果太子是无辜的，泉水便会越涌越高，就这样慧如最终葬身于清澈透明的泉水之中。闻听到慧如的死讯，太子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了，一大段唱将他的悲痛与深情一泻而出，动人心魄。开始还是空灵之声，仙气渺渺，但到后来唱到伤心处，陡起高音；“碧滚滚无边，水波高千丈，轻盈盈走向，江心觅莲芳。”这几句的最后三字音高和力度一下子拨高很多，如长啸当歌，撕人心扉，但竟然也能唱得那么美。这样的高音在这一段中运用的并不多，每一次演唱者都能很好地把握，更显其凄凉唯美，催人泪下。

锡剧《涓生之路》

王子瑜 饰 涓生

《涓生之路》是以鲁迅的小说《伤逝》为蓝本创作的。涓生来到了大城市，遇到了子君，他与她有着共同的理想与追求，于是他们便不顾旁人的议论，同居了。他在教育局里找到了一份文书的工作。一日，同乡阿力找到了涓生，告诉他教育局易局长的儿子易少爷想要升职，需要一篇题为《论教育之民众化建构》的论文，希望他能代笔。涓生没有答应，然而，有一天，易局长却通知他休假几天。涓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回到家里，见到子君因为琐事与邻居大吵，昔日崇高的爱情，似乎已经被生活的琐事冲淡了。这晚，他梦到自己在惊涛骇浪中与命运搏斗。几天后，他把论文与交给了局长。他觉得他不配再与子君拥有崇高的爱，他提出了分手。易少爷走前召开记者招待会，在会上涓生却说出了文章是出自他手的事实。忽地，他听到了子君的死讯，回到丁香院内，他感到他从此形只影单，伤痕累累，永失所爱的他，将会孤身一人与这个吃人的社会斗争下去。

锡剧《二泉映月·随心曲》

王子瑜 饰 阿炳

《涓生之路》是一个思想深刻，内蕴丰富的剧目，其内容很好地保留了鲁迅原作的思考。锡剧的唱腔长于抒情，能否很好地表现鲁迅那样对于人生的思考复杂深刻的人物心里，对演员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涓生之路》是一个反映现实生活的戏，因此，王子瑜的唱腔是坚实的，没有一丝虚无飘渺的感觉。但这生活是需要思考的，所以，也不会那么欢快流畅，而是沉稳大方。全剧各色人等轮流上场，嘻笑怒骂，尖锐深刻，而王子瑜的唱腔不偏不倚，不流不走，始终把定人物的基本方向，让全剧不离深沉严肃的主题。在全剧的核心唱段中，王子瑜努力探索，为拓展彬彬腔的表现力做出了很好的尝试。男主人公在为局长写论文之前，有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这斗争具体体现在当晚的一段梦中，梦中他有一大段唱段“雾濛濛是一个混沌的世界，黑黜黜见一群影子涌来……”，对这个不公平的世界进行了控诉。这时的唱腔雄浑有力，声腔中去除了许多轻盈柔美的特质，增加了许多宽厚、钢性的元素。这段唱中，他还特别注重吐字清晰和喷口的运用，如“看起来这个世界不以善恶论好坏。”最后三个字一字一字地顿开，铿锵有力，警醒世人。在这段唱中，他也特别注意节奏的变化，如“又好似一片叶，无依无靠浪里栽。”这一句在经历前一段紧张的演唱后，一下子变得悠远，表现了人物在感叹自己的身世，心中空虚与无奈。而下一句“沉没沉没，永堕海底空悲哀”则再起高潮，让主人公对这个世界的控诉更加有力。在这一唱段的同时，还安排了许多身段与动作，跌扑奔跑，甚至还有空翻这样高难度动作，让整个这一段戏精彩迭出，引人入胜。连续的大动作后再翻高音，气息均稳而嗓音清亮，显示了演员良好的基本功。这一段唱，大大拓展了锡剧的表现力，增加了它的风骨与烈性，但与北方的一些剧种还是不一样，听起来还是有着锡剧的本色，清亮而华丽。

锡剧《牡丹亭·游园惊梦》

王子瑜 饰 柳梦梅

李梦恒 饰 杜丽娘

在得知子君去世后，涓生有一大段唱腔吐露了他的心声，这时，凄美的唱腔再次响起，这是锡剧擅长的声音，悠远绵长，字字入心。“依稀丁香泪，倏忽潮水湍湍，终是终是，负了伊人眷眷。”这充满爱意又痛悔人生的声音在丁香树下袅袅而起，暖暖爱意，淡淡忧伤，美得让人心醉。此后，歌声转向对子君的忏悔，唱腔开始坚强了起来。到最后，他决心抛弃过去的一切，走向新生。歌声唱道：“人生之路，何其修远，苦涩无边，形只影单，举目四望，被弃无援，伤痕累累，舐血独泣，子君之死，醒我梦魇，催思过往，冼心革面，荡涤污浊，再拾尊严，从今后，心志坚，不彷徨，永向前，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青年。”这一段唱从低到高，从弱到强，层层递进，步步向强，最后几个三字诀，一字一顿，斩钉截铁，最后一句如江河奔涌，一泻千里，又如火山喷发，一怒向天。此时，涓生要向旧世界宣战的决心已经完全表达了出来，人物的形象得到了升华。

锡剧《太湖春早》

王子瑜 饰 叶立新

钱伟 饰 叶守成

《太湖春早》讲述的是四十多年前的无锡小镇堰桥把包产到户引入社队企业，实行经营承包责任制，改干部任命制为选聘制，改固定工为合同工制，改固定工资为浮动工资制，即所谓的“一包三改”。1984年，前洲、玉祁、堰桥一跃成为“亿元乡”。同时无锡全县乡镇工业产值达到24.4亿元，比上年增长69.2%。也是在这一年，中央4号文件正式提出发展乡镇企业的概念，一时间“一包三改”风靡大江南北，被全国人民学习、效仿。主人公叶立新是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他敢作敢为，作为区里的书记，他丢掉铁饭碗在公社服装厂竞聘上岗。叶立新搞改革试点，启用能人，职位与效益挂勾，“坐位子，包票子；不包票子，让位子。”抓住机遇进军大上海服装市场，成为新时代的领跑者。

锡剧《蘩漪》

王子瑜饰周萍

王子瑜饰演叶立新，这个人物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难度，但其实他会给演员带来一定的风险。大家都知道，在表现当下生活中的先进人物时有一个词叫“高大全”，就是往往会在他身上加上许多光环，在声腔上也会加上一些华丽的色彩、逼人的气势，一些表演者本是想提升人物的感染力，但有时往往会流于“假大空”而让人生厌。王子瑜深得表演真谛，首先他不会在此剧里去追求唯美的风格，彬彬腔可以唱得很美，但并不适合于此剧。其次，他也不会点染太多的华丽，彬彬腔有太多的辉煌，但用不好会让角色浮在半空。最后，他尽量不去用力过度，过度用力会让人物的根基不稳。戏曲演出有时会让主角有一个闪亮的出场，获得一个“碰头彩”，而王子瑜却是来了一个平凡的出场。服装厂因发不出工资而众人埋怨声起，叶立新复员归来，一身旧军装，斜背军挎包登场。“刹时间，偌大的工厂无声响，沉寂寂举目四望破败相。叔叔他愁容闷坐显惆怅，众乡亲脸透寒色似遭霜。”四句唱字正腔圆，气息充沛，声音饱满，有着满满的生活气息，一下子把主人公融入了鲜活的现实生活中。了解了情况后，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改变现状，带领乡亲们走上一条幸福之路。接下来的一段唱，诉说了他调查研究，发现问题，思考后获得答案，决心带领大家走上改革之路。“小小王彬彬”的演唱十分接地气，注意表现震惊、思考、犹豫等情绪，带领观众走进了人物的内心。最后，他下定决心迎难而上:“若怕难百姓日子就要难，若怕难工厂永远陷困难，若怕难枉负使命寝食难，若怕难无有担当做官难，叶立新不惧改革有多难，险峰在前勇登攀。”这一段唱他并没有推高加力，唱成华彩乐章，而是保持声音的厚度，扎扎实实，句句推进，让人感受到他不是在憧憬未来，而就是要马上踏踏实实地大干一场。

锡剧《泰伯》

王子瑜饰泰伯

三个戏三种风格，唯美、深刻、贴近生活。王子瑜在声腔的运用和创造上已经打下了一片新的天地。

祖孙三代演唱《珍珠塔·跌雪》

（左起）王子瑜（小小王彬彬）、王彬彬、小王彬彬

作者简介：高扬，中国戏曲表演学会副秘书长，《中国演员》常务副主编，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