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原文发表于《廊坊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3期,第35—45页。微信版已略去注释、参考文献等信息,正式版本请以原文为准。
范祖禹《唐鉴》
在中朝之流传与影响
袁昆仑
摘 要:《唐鉴》是北宋范祖禹编纂的以唐之史事为北宋皇帝提供鉴戒的史著。受党争影响,《唐鉴》在北宋被列为禁书,未能发挥鉴戒作用。南宋至清,《唐鉴》曾用于经筵,并受到儒士称颂。《唐鉴》传入朝鲜半岛后,受到朝鲜王朝君臣的重视,被用于经筵。尤其英祖时期,君臣在经筵中研讨《唐鉴》,以唐之君臣和史事互相勉戒,由此进一步讨论朝鲜王朝的现实问题。《唐鉴》在朝鲜儒士中也有一定影响,他们仿《唐鉴》编纂史书、刊印《唐鉴》,并借《唐鉴》表达自己的政治主张。《唐鉴》在中朝之流传和影响,是中朝史学交流和不同政治文化状况的反映。
关键词:唐鉴;经筵;朝鲜王朝;中朝史学交流
《唐鉴》,北宋范祖禹撰,以编年形式记载唐朝“上起高祖,下终昭、宣”近三百年的历史,“凡三百六篇,十二卷”,成书之后,影响颇大。随着中朝之间的人员往来和文化交流,《唐鉴》传入朝鲜半岛,受到朝鲜君臣推崇,并成为肃宗和英祖时期经筵研读的重要教材,对英祖朝政治产生了重要影响。国内学界对《唐鉴》的研究,多关注其编纂特点、思想特色等,但对其在朝鲜王朝流传与影响的研究尚属空白,目前也未见韩国学界对《唐鉴》的专门研究。故笔者试就其在中朝之流传与影响略作探讨,以求方家指正。
一、《唐鉴》编纂及其在中国之流传
范祖禹(1041—1098),字淳甫,一字梦得,宋仁宗嘉祐年间进士,“从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在洛十五年,不事进取”。他分职唐史,将搜集和整理的资料做成长编,供司马光采择,在此过程中,与司马光关于修唐史的观念产生冲突,包括评判标准、编年系事书法等,加之北宋中期统治危机引发的唐史研究热潮等原因,他遂在唐史长编基础上,以自己的历史观为指导,撰成《唐鉴》十二卷,以期对宋朝统治者有所鉴戒。《唐鉴》以编年形式,记载“上起高祖,下终昭、宣”近三百年的唐朝历史,所载史料较少,共331条。其间,他以“臣祖禹曰”的形式评论史事,共294条。他几乎对每条史事都有评论,以求给皇帝提供为政参考,因此,《唐鉴》可称为“一部鉴体式的历史评论著作”。
《唐鉴》编纂完成后,宋神宗因西夏战事失败等原因,备受打击,病情恶化,不久去世,因此,范祖禹没有将书进呈神宗。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二月,范祖禹作《唐鉴·序》,他指出,“隋氏穷兵暴敛,害虐生民”,最终致亡,唐初“以治易乱,以宽易暴”,“君明臣忠”而致兴,此后,“子孙忘前人之勤劳,天厌于上,人离于下”,终致“宇内圯裂,尺地不保”,因此,“今所宜监莫近于唐”,以此表明其作书之义。他很快又作了一篇《进〈唐鉴〉表》,欲将书献于哲宗,因哲宗年幼,高太后临朝听政,他遂将书进呈高太后,并在《进〈唐鉴〉表》中指出,“观古所以知今,彰往所以察来。唐于本朝,如夏之于商,商之于周也。治乱兴废,皆起细微,言之于已然,不若防之于未然;虑之于未有,不若视之于既有”,“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可以看出,范祖禹编纂《唐鉴》,是希望以唐之史事鉴于宋,这是他以史为鉴和史学经世致用思想的反映。
上海古籍出版社据上海图书馆藏宋刻本影印《唐鉴》
作为一部为统治者提供治乱兴衰鉴戒的史书,《唐鉴》的编纂目的是寻求永世保民之道,以维护宋朝统治。因此,《唐鉴》进呈后,很快被刊刻。但受党争影响,范祖禹被贬官,《唐鉴》“由于党争遭到毁禁,成为朝廷明令禁止的禁书”。南宋时期,《唐鉴》先受到宋高宗关注,高宗曾与讲官言:“读《资治通鉴》知司马光有宰相度量,读《唐鉴》知范祖禹有台谏手段。”至孝宗淳熙四年(1177),《唐鉴》受到太子赵惇的关注,史称:“是夏,东宫官请:‘皇太子近因读范祖禹《唐鉴》,见其学问醇正,议论精确,欲遇讲日添读此书。’从之。”理宗时,《唐鉴》多次用于经筵,刘克庄《后村集》当中收录多首进读《唐鉴》之诗作,景定三年(1262)六月,《唐鉴》进读结束,理宗“赐宴秘书省,讲读官各进秩”。明代神宗时期,《唐鉴》也曾被用于经筵。清代,《唐鉴》虽不见于经筵,但受其启发,嘉庆帝曾指令内阁编纂《明鉴》。他在敕谕中称:“朕敕几余暇,批阅往籍,见宋范祖禹所著《唐鉴》一书,胪叙一代事迹,考镜得失,其议论颇有裨于治道”,“我朝绍膺大统,道揆治法,远述百王。至有明三百年,时代相承,其一朝政治,亦鉴观得失之林也”,遂令“仿《唐鉴》体例”,编纂《明鉴》,并令“编纂诸臣,轮流撰拟,进程后经朕裁定,勒为成书,刊刻颁行,用昭法戒”。《明鉴》刊刻完成后,道光帝指令“备陈设本四十部,赏本一百二十部,板片留存运库,以广流传”。可以看出,《唐鉴》在南宋至清的政治中具有一定影响。
与此同时,《唐鉴》也受到士人称颂,史称“《唐鉴》深明唐三百年治乱,学者尊之”,范祖禹因此被称为“唐鉴公”。二程非常重视此书,《二程外书》中多处论及《唐鉴》,程颐曾“使人抄范纯夫《唐鉴》”,认为该书“足以垂世”。宋哲宗元祐(1086—1094)年间,有客见程颐“几案间无他书,惟印行《唐鉴》一部”,认为“三代以后无此议论”,苏辙也称“老来不欲泛观书,近日且看《唐鉴》”。宋人蔡绦(生卒年不详)《铁围山丛谈》记载,“范内翰祖禹,作《唐鉴》,名重天下”,幼子范温于政和初游大相国寺时,“诸贵珰盖不辨有祖禹,独知有《唐鉴》而已”,因此,“见温辄指目,方自相谓曰:‘此《唐鉴》儿也’”,足见《唐鉴》在当时之影响。
南宋时期,《唐鉴》受到更多士人关注。如陈渊(1067—1145)在与友人信中称,“儿时已知诵先给事所著《唐鉴》,后既冠,稍通文义,朝夕玩味,常恨不见其人”。陈傅良(1137—1203)则称:“余记为儿时,从乡先生学。同学数十儿,儿各授程《易》、胡《春秋》、范《唐鉴》一本。是时,三书所在未锓板,往往多手钞诵也。”南宋佞臣孙觌(1081—1169),善于见风使舵,阿谀奉承,但也非常重视《唐鉴》的鉴戒作用,他在《讲筵乞读范祖禹〈唐鉴〉札子》中称,“臣窃见故翰林学士范祖禹撰《唐鉴》一书,专论唐三百年君子小人善恶之辨,唐之所以兴以君子,其所以废以小人”,且该书“元勋盛德,乱臣贼子,忠邪贤佞,如指东西,如分黑白,开卷了然”,希望经筵中请“左右之臣,进读《唐鉴》一二篇,不出岁年,可见唐室废兴之由”,“必能补圣政之万一”。他还作《读〈唐鉴〉》一篇,指出:“公惓惓忧国爱君之忠,以为天下治乱之机,只在君子小人用舍之际,故表而出之,以为后王之鉴。后有侍讲帷之臣,欲孶孳纳诲者,莫若陈此书,日诵数百言,无婴鳞犯雷霆之怒,而有陈善闭邪之实矣。”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非常重视《唐鉴》,他在书信中称因看范祖禹《论语说》和《唐鉴》,“得究观范太史之学”,虽不知范氏“胸中如何”,但其“议论乃尔”,且“每读至会心处,未尝不废卷而叹”,其所著《资治通鉴纲目》中的唐代史论,多以范祖禹所论为准,由黎靖德整理而成的《朱子语类》中,也有不少关于《唐鉴》的议论,足见朱熹对范祖禹《唐鉴》的关注和认可。
随着《唐鉴》影响日甚,吕祖谦(1137—1181)遂作《唐鉴音注》。吕祖谦字伯恭,因郡望为东莱郡,世称“东莱先生”,与张轼、朱熹交好,是南宋著名理学家,史称其学“以关、洛为宗,而旁稽载籍,不见涯涘”,朱熹曾赞其“学如伯恭方是能变化气质”。他著述颇丰,《唐鉴音注》是其众多成果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对于注解原因,吕祖谦没有留下太多文字记录,但其非常重视《唐鉴》,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自认自己所作《东莱左氏博议》乃是“少年场屋所作,往往浅狭偏暗”,而学者“所当朝夕从事者,程氏《易传》、范氏《唐鉴》与夫谢氏《论语》、胡氏《春秋》之类”,足见他对《唐鉴》的重视。在音注过程中,吕祖谦将原每卷拆为二卷,成二十四卷,刊刻后成为流行的版本。
明清两代,《唐鉴》被多次刊印。明弘治年间,徐纮“手校是编”后,示于同科吕镗,吕镗任武进县令期间,因此书“近世无闻”,遂令人重新校勘后刊印,该版本也传到朝鲜王朝。清同治年间,胡凤丹将其重刻,并作《重刻唐鉴音注序》一篇,认为古人为史作注者不少,如裴骃、司马贞和张守节为《史记》作注、颜师古为《汉书》作注等,但“求其简要不烦,洞达治体,则惟吕成公所著范学士《唐鉴音注》,尤万世君人者之金镜焉”。可见,从宋至清,《唐鉴》在儒林中产生了重要影响。
国家图书馆中华古籍资源库·明弘治十年(1497)吕镗刻本《重刊唐鉴序》
二、朝鲜王朝经筵对《唐鉴》之讨论
《唐鉴》编纂完成后,很快传入高丽王朝,据《高丽史》记载,仁宗十三年(1135)八月,“壬子,御天成殿,召两府大臣及侍从官侍坐,命翰林学士郑沆读《唐鉴》”。此时距《唐鉴》成书约50年,高丽王朝已将其用于经筵。之后,《唐鉴》不见于高丽王朝史籍的记载。
朝鲜王朝建立后,《唐鉴》逐渐受到重视。朝鲜太祖四年(1395),郑道传、郑总等撰成《高丽史》,“自太祖至恭让君三十七卷以进”,李成桂在给郑总的教书中称:“议论无愧于《唐鉴》”,“虽华不繁,虽质不俚,可谓有良史之才”。据此推测,李成桂可能看过《唐鉴》。世宗李祹(1418—1450)曾命集贤殿副提学申樯、奉常判事成概、集贤殿应教俞尚智和郑麟趾等,“写范祖禹《唐鉴》”,推断此事可能与经筵讨论以唐为鉴有关。文宗时期(1450—1452),司宪府和集贤殿儒臣曾以范祖禹《唐鉴》中史论劝谏。成宗(1469—1495)曾令诸道观察使将《唐鉴》《陆贾新语》《楚汉春秋》《唐臣奏议》等册“广求道内民间,上送”。依此来看,《唐鉴》在朝鲜王朝初期流传不广。因此,中宗六年(1511)遂命刊印《唐鉴》,并赐大臣。次年,弘文馆正字李清因尽除本馆书写官之事持《唐鉴》入启。按惯例,“凡入启事,必先告色承旨”,李清此举显然与制度相违,其持《唐鉴》直启可表明此书在儒臣心中之地位。至宣祖时期(1567—1608),弘文馆以经筵事上奏,认为此书“三代以下,无此议论”,且“卷编简便”,请求进讲,但其后未见经筵记录。
宣祖二十五年(1592),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很快占领王京汉城,大肆烧杀抢掠,朝鲜王朝“历代宝玩及文武楼、弘文馆所藏书籍、春秋馆各朝《实录》、他库所藏前朝史草、《承政院日记》,皆烧尽无遗”,官方所藏《唐鉴》可能也于此时被毁,因此,光海君至孝宗时期(1608—1659)的官方记载中,未见有《唐鉴》的记录。显宗时(1659—1674)经筵进讲《资治通鉴》至《隋炀帝纪》,他曾询问范祖禹《唐鉴》中对相关史事的论断,并令弘文馆查找该书。之后,侍读官李敏叙称“搜之本馆,只有五卷”,询问是否“入纳”,显宗令“依为之”。以此来看,官方所藏已非全本。随着政局稳定及清与朝鲜宗藩关系的确立,《唐鉴》可能于清初再次传入朝鲜半岛。肃宗二十八年(1702),检讨官李坦认为,“《唐鉴》是史类,而议论甚好”,且《唐鉴》只有四卷,宜先讲,获肃宗同意。肃宗三十四年(1708)二月,《唐鉴》开始用于经筵,现存肃宗朝《承政院日记》中有三次进讲记录,分别是二月初四(卷首至卷三)、二月初五(卷四至卷六)和二月二十六日(卷十至卷十二)。另据弘文馆编《列圣朝继讲册子次第》记载,“《唐鉴》,戊子(1708)二月初四始讲,同月三十日毕讲”。检阅《承政院日记》发现,二月七日、二十七日至三十日均有“召对为之”的记载。据此推测,肃宗时期经筵所用《唐鉴》应是全本,共进讲八次,每次三卷。
景宗去世后,英祖以王世弟身份即位,他重视史书的鉴戒作用,《唐鉴》因此被用于经筵。英祖七年(1731)六月五日,修撰尹东衡就召对继讲册子询问,英祖令以《唐鉴》或《历代君鉴》请经筵厅与领议政商议。次日,弘文馆陈奏商议结果,认为以《唐鉴》进讲为宜,英祖令依议施行。因弘文馆所藏《唐鉴》仅七件,且纸品不好,全部用于经筵后,“或有儒臣入侍之时,则无可持入之件,只此七件,实为不足”,此时芸阁正在刊印《景宗实录》,英祖遂“分付岭营,限五六件急速印出”。
英祖御真
英祖八年(1732)一月初,《唐鉴》用于经筵。兹将进讲时间、卷次和入侍之臣列表如下:
表1 英祖时期《唐鉴》进讲时间、卷次和入侍之臣表
可以看出,此次共进讲九次。英祖君臣认为《唐鉴》“深明唐三百年之治乱”,可鉴戒之处较多,因此讨论得非常具体。笔者将其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以唐君臣、史事为鉴。初次进讲时,侍讲官李宗城首先陈达文义,他认为:
范祖禹《唐鉴》,朱子亦亟称之矣!其曰“鉴”者,乃以书为鉴之意也。以书为鉴,则往事之善者以为劝,恶者以为戒,其为鉴大矣!以鉴为鉴,媸不能使之妍,黑不能使之白,而以书为鉴,则乱可使为治,恶可使为善,唐宗之以魏徵为人鉴,书所谓无于水鉴者,同此义也。臣亦愿殿下,特于“鉴”字上留念焉。
朝鲜王朝以朱子学立国,李宗城先陈达朱熹对《唐鉴》的称赞,意在说明此书之重要,并认为“以书为鉴”,“其为鉴大矣”,且“乱可使为治,恶可使为善”,目的也是希望英祖能够真正以《唐鉴》为鉴,因此,他请英祖“特于‘鉴’字上留念焉”。英祖对李宗城所陈深表认同,在询问相关史事后,认为《唐鉴》“论治乱之迹,颇为详悉,与《圣学辑要》,其为用心则一也”。《圣学辑要》是朝鲜王朝儒学大师李珥为国王教育而作的一部书籍,“作为圣学和君王学的教科书,是朝鲜性理学的完结本”,在英祖时期,对国王的政治思考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力。英祖称《唐鉴》与《圣学辑要》“其为用心则一也”,足见对《唐鉴》相当重视。此后,君臣继续讨论。贞观十二年(638)九月,唐太宗问侍臣创业守成孰难,房玄龄、魏徵分别以创业难和守成难对之。唐太宗认为“玄龄与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创业之难。徵与吾共安天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故知守成之难”,而“创业之难既已往矣”,因此,“守成之难,方当与诸公慎之”。英祖君臣称“太宗所谓‘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此言尤是矣’,凡创业则自为富贵,富贵则骄奢易生,骄奢则自致祸乱,此等处正宜鉴戒矣”,并认为“人君若常思其祖宗艰大之业,则虽欲骄逸,而其心似不得生矣”。英祖君臣在经筵中也评价唐代君臣,如认为唐大纲不正始于太宗创业之初“以宫人私侍高祖,实为闺门不正之根本”,在反隋过程中又与突厥约和,“如此等事,皆不正也”,又认为唐太宗虽是英雄之主,但好大矜功,此“宜历代帝王之鉴戒也”。唐文宗面对宦官专权,“无所作为,甘心受制,目见祖宗社稷日就危亡,而但求醉掩泣而已,世岂有如许懦弱人乎!”总之,英祖君臣讨论《唐鉴》的重要目的是以唐为鉴。
第二,通过进讲《唐鉴》,君臣交相勉戒。进讲至卷末,英祖称:
唐之贞观之治,予实有愧于心。然太宗明睿有余而专尚诈力,质实处不足,故其后世乱臣,直为篡夺而无所忌矣!我朝亦务质实,而欲矫胜国之弊,颇为文胜。今之时象,亦文胜而然也……党习杀伐之余,士气摧沮,而不沮于时象,沮于做事……此皆文胜之过也。
英祖意欲使自己治下的朝鲜王朝如贞观之治一样,为后人称颂,但他认为当时的朝鲜与贞观之治相差甚远,因此,提及贞观之治,常有自愧之心。他虽然称颂贞观之治,却认为唐代闺门不正,唐太宗“明睿有余而专尚诈力,质实处不足”,导致“后世乱臣,直为篡夺而无所忌矣”。朝鲜王朝虽“务质实,而欲矫胜国之弊”,却发展成“文胜”的局面,终致党争严重,朝臣互相攻讦,“此皆文胜之过也”。李宗城认同英祖之说,且称“臣以死罪而窃以为,圣上亦颇文胜也”。对李宗城之言,英祖回应道:
儒臣为我言病处,予亦有慨然于儒臣者,当为言之矣。儒臣,素忠厚,而父子皆谨慎,故凡于言议之际,虽无所欺蔽,而犹不如赵显命之劲节,郑锡三之无隐,此予所以慨然也。如朴文秀知无不言,言或不中,而其性禀本然,故人多不悦,而予则有取焉……郑锡三,予每于中夜思之,时或心以为锡三若在,必不如是矣!朴文秀非学问之人,而性禀甚好,若辅以学问则必胜于赵显命矣。诸臣之言之者,欲使予明目达聪,而儒臣反以紸黈充耳为言,此似偏矣。
面对李宗城的直陈,英祖认为李宗城“素忠厚,而父子皆谨慎,故凡于言议之际,虽无所欺蔽”,但不如“赵显命之劲节,郑锡三之无隐”和“朴文秀知无不言”。赵显命(1690—1752),字幼晦,他居家清俭,不治垣屋,疏奏剀直,言人所难言,秉铨六年,以公正著称。郑锡三(1690—1729)为人率直,常于君臣之间直言不讳。朴文秀(1691—1756)对国事尽心靡懈,屡掌兵权,得士卒欢心。英祖将李宗城与此三人相比,意指李宗城之缺点。二人讲毕,参赞官金潍称,“因文生义,上下交相勉戒之言,诚好矣”,并认为根治弊病之道“只在于殿下一心”,“今日行一善政,明日行一善政,使举国之人,咸知圣上有大振作之意”,则“朝象之泮涣,国势之陵夷,必将丕变于神化之不暇”,英祖称“勉戒好矣”。如果儒臣劝诫国王是义务和责任,那么国王勉诫儒臣则是树立和伸张王权的重要方式,因此,英祖经筵进讲《唐鉴》,君臣交相勉诫是阐明君臣之道的重要方式。
第三,讨论朝鲜王朝问题。讲至卷三唐太宗即位初“尝与群臣语及教化”条,此条主要论太宗不用封德彝主张,而听从魏徵之言,偃武修文,很快迎来四夷自服的安定局面,太宗与群臣议论中称“朕能任公,公能称朕所任,则其功岂犹在朕乎”,以此表彰魏徵。范祖禹史论称“太宗可谓能审取舍矣”,魏徵“仁义之言,欲顺天下之理而治之”,“太宗从魏徵而不从德彝,行之四年,遂致太平仁义之效,如此其速也”,因此,“治道在仁主所力行耳,孰不可为太宗乎?”英祖拈出此条说道:“观此则范祖禹所谓四年行政,身致太平者,非虚语也。予则临御八年,太平无论,少康难见,都城咫尺之地,有盗而莫之禁,平日每以太宗为笑,千载之下,人必笑予矣!”英祖借《唐鉴》反思自己治下的朝鲜王朝,实则另有所指,希望朝臣能如魏徵一样辅佐他,英祖此举立刻得到经筵官的回应。参赞官赵命臣首先陈奏梁夏吉之事。英祖七年,朝鲜王朝遭遇严重饥荒,出现都城虽有救济之令,但因粮食短缺,“已有成命,而尚不举行”的情况,朝鲜八道情况更为糟糕。当时全罗道幼学梁夏吉捐出近千石谷物,以为补赈之资,救济全境之民。所谓幼学,是朝鲜王朝对未获得生员或进士资格的儒生的统称,一般不能做官或授予官职。梁夏吉则因捐资有功,获得授予官职的机会,英祖此前已令铨曹从速调用,但仍未施行。赵命臣认为若无举拟之事,“此或因铨曹之遗忘,而终至于因循不论,则朝家之令,何以征信于民”,希望英祖“申饬铨曹,从速调用”。英祖称:“所达尽好,另饬铨曹,可也。”此后,梁夏吉历任南部参奉、平市奉事等职。赵命臣又陈奏仁川府使赵载博不赴任之事,赵载博以恩荫于英祖三年(1727)被起用,历任副司勇、禁府都事等职,均在京城,七年六月,被任命为仁川府使,此后,他以病为由未赴任。赵命臣陈奏完此事,英祖称,“事体所在,不当如是矣”,遂令明日“催促还任”。次日昼讲,英祖认为,“近来守令之厌避图递,实为痼弊”,仁川府使赵载博“特教催促之下,称有身病,尚不下去,事之可骇,莫此为甚”,遂令拿办。最后,李宗城劝诫英祖不应过多赐臣子御札,导致人争传玩和中宫有模仿御帖的现象,英祖对李宗城所陈进行表彰,并称“曾见东平尉《闻见说话》,略书仁庙朝事,而其中有仁庙书字甚少,人之所得者,不过数字而已之语,予见此,不觉悚然矣”,因此,李宗城所言“予当留念”。君臣借进讲《唐鉴》之机,讨论的问题非常广泛,包括用人、赋役和英祖缺点等,因此,英祖君臣进讲《唐鉴》是“以史为鉴”的重要表现,这是史书发挥政治效用的重要方式。
《唐鉴》初次进讲至英祖八年二月十九日结束,之后进讲其他书籍时,英祖也会令读《唐鉴》。如英祖二十三年(1747)八月讲至《资治通鉴》唐德宗贞元十年,英祖遂令持《唐鉴》入侍。英祖晚年,又出现令“在直儒臣,持《唐鉴》入侍”的情况,共22次,与初次进讲相比,晚年以“进读”为主,讨论较少,且间隔时间较长。至英祖四十九年(1773)十二月,令“儒臣持前《汉书》前卷、《后汉书》末卷及《唐鉴》末卷,亦为入侍”。后,未再见相关记录。在这二十余次的进读中,尤以英祖三十七年(1761)最多,计10次,为何如此?英祖在一次病愈后的自陈,或能解释,他称:
暮年三讲三对,一则追慕,一则为宗国自强,而今番差愈,实是料表。因此事莫能遂志,已自愧恧,而近又心切悚然者,何则?卧召儒臣,命读《唐鉴》,贞观之治,汉唐初一,而晚犹有魏徵之勉戒,玄、宪、宣三代初政,其虽可观,或判若二政,或有不克终者,心常自戒。其惟衰年,觉此之后,不觉耿耿,其为悚然者,不能效三代之治,将同归于唐之三宗矣。若此非徒自欺乎?心许民国,他日将何颜拜陟降?
可以看出,英祖晚年频行经筵,“一则追慕,一则为宗国自强”。追慕一词在英祖时期的《承政院日记》中出现最多,有多重涵义,包括追慕三代之治、明朝恩德、圣哲先贤、祖宗治国美政等,最终目的是实现朝鲜王朝中兴。但党争导致王权孱弱、政局不稳是实现中兴的巨大障碍。因此,他在位期间推行“荡平策”,朝鲜王朝迎来政局相对稳定、社会安定繁荣的局面。但英祖亦常感“自恧”,认为与古之盛世相差甚远,因此,他希望后继者能继续推行他的政策。可是他一直被继位问题所困扰,在此情况下,遂以世子李愃代理听政的方式,表明自己无意王位,并试图借世子之力为他辩护,推行他的政策。而世子代政期间,不仅党争渐起,质疑他继位之事的事件又再次出现,世子也未能妥善处置。面对如此情况,很可能出现他担心的“玄、宪、宣三代初政,其虽可观,或判若二政,或有不克终”的局面,若如此,“他日将何颜拜陟降?”他称“事莫能遂志,已自愧恧”,晚年心切悚然,即源于此。因此,英祖晚年令读《唐鉴》,目的在于如何避免重蹈覆辙。
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书阁藏英祖《御制读〈唐鉴〉宜鉴戒》
英祖三十八年(1762),“壬午祸变”发生,世子被囚禁致死。此后,《唐鉴》开始用于王世孙教育,英祖曾询问王世孙一日进讲《唐鉴》几章。英祖四十七年(1771)三月,他作《御制读〈唐鉴〉宜鉴戒》一篇,训诫王世孙,认为《唐鉴》如真德秀《大学衍义》,乃是“范祖禹一篇精神可见处”,令王世孙召对此书,希望他“知予心”,“尔须读此,若范氏在前,亦若与范氏讲讨。非徒予心之欣喜,几千载下,呜呼!范氏必来谢于予梦,于今勉尔,予心怆然!冲子心亦若何,宜勉宜勉,亦体亦体”,鼓励王世孙多读此书,并以此书所载唐事为鉴。但正祖认为,“其书议论正大,义理明白,但疏欠为病”,因此,《唐鉴》未被用于经筵。纯祖时期(1800—1834),《唐鉴》虽用于经筵,但因势道政治兴起等原因,进讲次数及讨论的深度和广度均无法与英祖时期相比。此后,《唐鉴》不见于经筵。
三、朝鲜王朝儒林对《唐鉴》之认识
《唐鉴》在朝鲜王朝也受到部分儒士推崇。时任文衡的崔锡鼎(1646—1715)在挽林泳(1649—1696)诗中盛赞他“盛年文采冠鸿逵,莲烛荣光满玉墀”,“横经奥义推《唐鉴》,讲学长笺自武夷”。林泳,字沧溪,少有志于学,“早登第,被暗昧之谤,不仕,遂研究经传,早夜不懈,甚有名誉”,后选入玉堂,以善讲说著称,但他“遽婴毒疾,甚至目昏而不能视,神丧而不能言,又不能写出一句文字,兀然作儱同迷罔之人”,年四十八去世,世共惜之,史称他 “学问淹博,文辞典赡,为同进名流翘楚”。从崔锡鼎挽诗可见林泳对《唐鉴》的称颂。赵显命(1690—1752)与友人书信中定《劝学节目》,欲“使府州郡县,举而行之”,其法是“以经术为本,而辅之以史学;以讲明义理为主,而参之以课习时文。要使简而不烦,平而易行,毋泥于古昔,而务合于时措”,“毋论居斋儒生,各面学徒,所读册子,一以经书及儒贤义理文字为主”,包括《四书》《三经》《小学》等,“而欲学外家书等书者,亦勿禁”,包括《通鉴纲目》《左传》《唐鉴》。《通鉴纲目》和《左传》被朝鲜王朝推崇备至,赵显命将《唐鉴》与之并列,足见对《唐鉴》的重视。要而言之,《唐鉴》在朝鲜儒士中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受《唐鉴》影响,编纂史书,包括李耔《史评》、宋徵殷《历代史论》。李耔(1480—1533),字次野,号溪翁,朝鲜燕山君六年(1501)进士,因燕山君暴政,他随父至星州。中宗反正后,任弘文馆副提学、承政院承旨等职。中宗十四年(1519),勋旧派和士林派矛盾激化,发生己卯士祸,李耔因属士林派,被削夺官职。他闲暇之余曾“仿范太史《唐鉴》著《史评》”,此书“则先生既费平生精力,其于国家之治乱,人物之臧否,必有所昭晰而辨说之者,可以为后世之龟鉴矣”。可惜其书已佚。此后,宋徵殷(1652—1720)因“纪史之家,率皆摭事实炫词采。其于臧否是非,无明辨而核论,间有史断而多捭阖诡异之论,义理权衡,无或仿佛于圣经者矣” ,受范祖禹《唐鉴》、胡寅《读史管见》影响,采“自太古以下,至于宋元,提掇历代君臣辑录、诸儒论说”而成《历代史论》四十一卷,于唐部分,大量采录《唐鉴》之论。
第二,刊印《唐鉴》。生活于中宗至宣祖时期的李桢(1512—1571),“自少好道学,晚而尤笃,师友李滉,羽翼经术,居官以兴学右文为己任”。“中朝性理之书,或有未尽刊行于吾东者,亦与退溪往复订定,相与跋之”,如《延平答问》《朱子诗集》《范太史唐鉴》等,“必入梓于所历州府,虽在散地,若见性理书可羽翼经传,而无板本者,亦力劝傍邑守宰,必使刊行而后已”。他任庆州府尹期间曾刊印《唐鉴》等书,并请李滉写跋,李滉以“《唐鉴》跋,滉何敢作耶”为由,请李桢“更求时贤善手”写之。韩国现存有李桢校《东莱先生音注唐鉴》5册20卷,应是当时刊印。
韩国学中央研究院藏书阁藏李桢校木活字本(1791年)《东莱先生音注唐鉴》卷一
第三,通过读《唐鉴》而阐发议论。在这方面,李瀷(1681—1763)可为代表。其所著《星湖僿说》“经史门”下有《唐鉴议论》一篇。兹摘录如下:
范淳夫作《唐鉴》,伊川谓“三代以后无此议论”,盖专用伊川意而以得人为重。世教衰而私意横流,智力售而贤德窜伏,天下不复治矣!今人不但不能行,见亦不到此,如朝臣经筵劝讲,若上书论得失,又若儒生陈说对策,莫不津津说得贤辅佐,其心何尝一毫在此,正如鬼念大悲咒相似,虚飘飘地沙魇过世,故古人讥之,谓问则不会,做文字则不错,所谓不错亦不过猎撺前言,都无实得,其实得之言见之自别,如《唐鉴》是也……孔子言:“卫灵之无道,犹以用人”。当其才断之,谓不亡,当春秋之际,卫最多贤,柳庄、蘧瑗、史鰌、公叔发之徒济济咸造,读《干旄》之诗,知延聘之礼若是其挚矣;读《北门》之章,又知倚任之重若是其专矣。列国何尝有是,以六毕四一虎噬鲸斗之际,而卫独延至于二世之时,得人之效明矣!
李瀷,字子新,号星湖,属于南人党,受其父党争失败的影响,无缘仕途,潜心向学,成为朝鲜王朝后期实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自称《星湖僿说》是读书闲暇之余戏笔和悠闲之作。可以看出,李瀷认为《唐鉴》之论意在“以得人为重”,并以“卫独延至于二世之时”为例,说明得人的重要性。但他认为如今之世不仅不能任用贤明,亦不解《唐鉴》之深意,因此,“世教衰而私意横流,智力售而贤德窜伏,天下不复治矣”,朝臣经筵劝讲、上书论得失,儒生陈说对策等,虽“莫不津津”,也仅是“猎撺前言”,“都无实得”,实得之言尽在《唐鉴》之中。因此,《唐鉴议论》乃是李瀷借《唐鉴》之言,表达自己对现实政治的见解之作。
综上,范祖禹因与司马光关于唐代诸多史事的论断不同等原因,将唐史编年删减而成《唐鉴》,并进呈皇帝,期以唐之史事鉴之于宋。但直至北宋灭亡,《唐鉴》并未受到皇帝重视。南宋至清,《唐鉴》虽用于经筵,但其与政治的互动,即皇帝如何以唐为鉴,并未留下太多记录。士人虽称颂《唐鉴》,却与范祖禹纂书目的不甚相合。与《唐鉴》在中国古代的命运不同,朝鲜王朝比较重视该书的政治效用,尤其在肃宗和英祖时期,《唐鉴》被用于经筵。英祖君臣不仅以唐代君臣和史事为鉴、君臣交相勉戒,还以此讨论朝鲜王朝的现实问题,这是英祖君臣以《唐鉴》为“鉴”的重要表现,而儒士对《唐鉴》的关注则相对较少,这是中朝不同政治和文化状况的反映。
《唐鉴》编纂完成后,因党争被列为禁书,在此情况下,自然不被皇帝和经筵官重视。南宋至清,《唐鉴》虽偶用于经筵,但经筵仍以《四书》《五经》为主,且日益形式化,成为皇帝主导下维护皇权的重要工具。《唐鉴》意在告诫皇帝以唐为鉴,具有一定的说教意味,很难被君主接受,自然不会被君臣认真研读。而儒士称颂《唐鉴》,意在通过阅读《唐鉴》理解唐代治乱之源。朝鲜王朝时代,经筵在朝鲜王朝发展成君臣互动和国家治理的重要方式,在经筵中,国王既是最高权力的拥有者,也是圣王之道的学习者,经筵官则是国家治理的重要参与者和圣学的讲授者,国王和经筵官兼具双重身份。且受多重因素影响,经筵成为王权伸张和经筵官传达及实现圣王之治的重要方式,并发展成“经筵政治”。因此,朝鲜王朝经筵不仅包括君臣讲论经史书籍,也包括君臣陈奏问题和反思为君、为政之道等,并以此指导政治实践。英祖时期是朝鲜王朝经筵的繁荣时代,《唐鉴》因“深明唐三百年之治乱”,对英祖君臣学习圣王之道和维护王权大有裨益,因而受到重视。同时,朝鲜王朝以朱子学立国,刊刻、士子研习均以儒学经典和朱子著作为主,《唐鉴》受到的关注自然较少。
作者简介
袁昆仑,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史学史、中韩文化交流史。
编辑|张继元 孙佳琪
审核|金久红 聂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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