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安智库 | 互联网 3.0 时代技术规则制定中的博弈

摘　要：去中心化是互联网设计之初的核心理念，但经过五十多年的发展，在以域名系统为代表的关键技术资源治理上，集中化风险越来越受到关注。建立在区块链技术基础上的互联网 3.0 域名系统明确提出去中心化目标，在域名存储和管理上实行开放的、分布式的思想，并通过自治组织实现了新的组织设计，产生了一套符合新技术条件下业务逻辑的治理规则。这与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主导下域名系统高度中心化的方式完全不同，挑战了传统的互联网治理理念与实践。在新的技术环境下，如何确立技术的总体原则和具体规则，怎样协调目前的互联网域名系统与区块链系统下域名的全新布局，成为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国际互联网工程任务组及互联网 3.0 新兴技术社群博弈的焦点。

内容目录：

1　互联网3.0时代的技术规则

2　互联网3.0时代技术规则的主要特点

3　ICANN、IETF与互联网3.0技术规则制定

3.1　ICANN：对用户发出警告

3.2　IETF有关互联网3.0域名的草案：面对现实

4　互联网3.0治理：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的出现

5　去中心化与中心化的国际博弈

6　结　语

互联网历史经历了从1.0到3.0的发展，互联网技术标准及关键资源的管理也出现了与之相应的变化。互联网3.0环境下的去中心化域名系统，对现今互联网名称与数字地址分配机构（Internet Corporation for Assigned Names and Numbers，ICANN）主导的域名系统（Domain Name System，DNS）提出了新的挑战。互联网关键资源的设计上，区块链分布式的域名系统与现有的域名体系分别代表了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中心化两种标准，其背后是有关互联网发展的不同理念。在互联网3.0发展过程中，技术路线和技术标准如何制定，将是互联网技术社群、私营企业、政府等多个利益相关方关注的焦点。

1　互联网3.0时代的技术规则

互联网自诞生至今，经历了 3 个发展阶段 。自 1974 年到 1994 年的第一个20 年是互联网的技术治理阶段，这个阶段的关键技术和标准是传输控制协议 / 网际协议（Transmission Control Protocol/Internet Protocol，TCP/IP），由罗伯特·卡恩（Robert Kahn）和温顿·瑟夫（Vinton Cerf）在 1974 年到 1976 年间完成。TCP/IP 协议能够让数据从一台机器可靠地传输到另一台机器上。这个时期，互联网治理的重点是 IP 地址，众多重要的互联网治理机构相继组建，互联网控制与配置委员会（Internet Control and Configuration Board，ICCB）于1978年成立，互联网架构委员会（Internet Architecture Board，IAB）于1984年成立，互联网工程任务组（Internet Engineering Task Force，IETF）于1985 年成立，互联网数字分配机构（Internet Assigned Numbers Authority，IANA）于1988年成立，国际互联网协会（Internet Society，ISOC）于1992 年成立，由此形成互联网治理体系的基础。自此，一批致力于互联网发展和协议推广的技术专家，逐渐演化为一个国际性的、自我管理的分布式技术社区，并发展出自己的规范和流程。

1994 年 至 2014 年 的 第 二 个 20 年是互联网资源分配治理阶段，这个阶段的关键技术和标准是超文本标记语言（Hyper Text MarkupLanguage，HTML）， 由 英 国 科 学 家 蒂 姆· 伯纳 斯· 李（Tim Berners-Lee）于 1991 年在欧洲共同体的一个大型科研机构任职时发明。互联网上的资源因此可以在一个网页里比较直观地表示出来，而且资源之间在网页上可以相互链接。这个时期，互联网治理的重点是名称与地址分配。ICANN 的成立是一个标志性事件。1998 年 6 月，美国政府发布《互联网域名与地址管理白皮书》，决定成立由全球网络界、技术及学术等各领域专家组成的 ICANN，作为一家非营利性公司组织，ICANN 掌握国际互联网域名及地址资源的分配和根区文件的管理。这一时期，以联合国为组织体系的另一套治理机制也在逐步形成。始于中俄等主权国家的推动，联合国信息安全政府专家组（UN Group of Governmental Experts，UNGGE）、互联网治理论坛（Internet Governance Forum，IGF）、 国 际 电信联盟（International Telecommunication Union，ITU）、信息社会世界峰会（World Summit o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WSIS）等一批机构和对话平台相继产生。

2014 年之后的阶段被称为互联网 3.0 时代。支撑互联网 3.0 的主要技术有区块链、数字身份认证、数字货币等。其中，区块链是用分布式数据库识别、传播和记载信息的智能化对等网络。与以往互联网不同的是，互联网 3.0 用户对自己提交的作品和内容拥有权属和价值权益。可信化是价值互联网的基础，价值互联网阶段的治理焦点将是基于全球标识管理体系的通证。由加密解密、分布式计算和智能合约等技术共同构成的区块链是价值互联网阶段的核心协议，在不可信的网络中实现可信的交易，就像 IP 地址和域名系统在数据互联网和信息互联网阶段的重要作用和地位一样，区块链基础服务尤其是融合了标识系统的区块链平台，也将成为价值互联网发展阶段的重要技术引擎和新的互联网关键信息基础设施 。这一时期，互联网治理形成了两种治理模式：以 ICANN 为代表的多利益相关方模式（Multi-Stakeholder Model），以及政府和联合国框架下的网络主权模式（Internet Sovereignty）。这两种模式之间存在根本性冲突。从治理的实践层面来看，多利益相关方模式成为全球互联网治理的实际运行机制。联合国体系力图发挥实际治理功能的目标面临巨大挑战。

互联网 3.0 是去中心化的，它的技术规则是围绕去中心化展开的。互联网 3.0 的愿景是实现一种去中心化的互联网，其哲学本质是对互联网 2.0“大厂时代”的垄断、集中、控制的反抗。某种意义上，它也代表着极客对互联网的终极理想。互联网 2.0 阶段，用户可以读取互联网上的内容，也可以在平台上创作和传播内容，并且实现与用户的互动交流。但这一阶段是以互联网平台为中心的，平台制定规则，平台拥有对数据的价值和权益，相比之下，用户是缺乏自主权的。互联网 3.0 正是要打破互联网2.0 时期以平台为中心的运作方式，是以用户为中心，强调用户拥有自主权。一方面，用户自主管理身份，即用户无须在互联网平台上开户，而是通过公私钥的签名与验签机制相互识别数字身份；另一方面，互联网 3.0 赋予用户数据自主权，通过分布式账本技术提供一种全新的自主可控数据隐私保护方案，打破中心化模式下数据控制者对数据的天然垄断。分布式账本以密码学为基础，通过共识机制对交易过程进行记录，因此创造了一种不依赖于特定中介的信息传递模式，成为互联网 3.0 的技术基础。

2　互联网3.0时代技术规则的主要特点

互联网基础资源的全球治理是互联网治理的核心议题。互联网基础资源的技术系统典型包括 DNS 的运行与维护，其中，DNS 作为互联网应用层重要的基础设施，将人类可读的网址名称解析为用于设备通信的 IP 地址，用以保证互联网服务的可用性。目前的 DNS 是基于根域名服务器的中心化管理体系，经历一次完整的域名解析需要多个层次的服务器参与。在技术原理上，通过访问 DNS 服务器，查询分布式数据库，从而让主机的域名转化为 IP 地址的域名。DNS是一个树状结构，一个域名必须首先经过数据库的解析，才能转到顶级域名服务器进行解析，整个过程是“层级式”的。一旦根域名服务器出现问题，整个互联网将受到严重影响。但是，当前域名根服务系统依赖中心化安全信任模型，权威机构权限过大，使得域名体系蕴含着权力滥用的威胁，存在单方面删除或篡改根区文件中顶级域名信息等安全风险，可能导致国家顶级域名无法解析，进而无法获取互联网服务。此外，随着互联网商业化的快速发展，域名市场规模在过去 20 年增长迅速，目前已经接近饱和。中国信通院发布的数据显示，截至 2021 年12 月，全球域名注册市场规模为 3.56 亿个，中国域名注册市场规模为 3 600 万个，顶级域和从业机构市场集中度变化不大 。

基于区块链的域名系统的核心思想是在根服务器和根区数据两个方面都实现对根的去中心化。以以太坊域名服务（Enthereum Name Service，ENS）为代表的区块链域名在技术上日趋成熟，成为互联网 3.0 的关键基础设施之一。ENS是一个基于以太坊区块链的分布式、开放和可扩展的域名系统，可以将可读的域名解析为计算机可以识别的标识符，如以太坊地址、内容的散列、元数据等。用户只需要一个以太坊账户就能购买域名，绑定到自己的账户上。Namecoin提出了基于区块链网络的分布式域名存储。Namecoin 中不存在类似“ICANN”的域名分配机构，而是采用“先占先得”的方式分配“.bit”域下的域名，即一个域名会分配给最早申请该域名并被记入公开账簿的申请者。Namecoin 的共识采用类似比特币的工作量证明机制来实现。Blockstack是第一个直接在比特币区块链上运行的域名系统，它的服务器使用去中心化账本，利用比特币区块链注册和加密域名，还可以通过网络节点把信息建立在区块链上，利用这些节点处理域名交易及记录解析后的域名。网络上的域名交易包括登记、转移和数据升级等，可通过交易加密存储到底层区块链上。此外，Blockstack 还支持域名管理，可以防止域名服务器缓存投毒，而且无须审核。

以 ENS、Namecoin 和 Blockstack 为 代 表 的互联网 3.0 域名系统均建立在区块链技术基础之上，在域名存储和管理上实行开放的、分布式的方案，这与 ICANN 主导下的域名系统高度中心化的方式完全不同。区块链为用户提供了加密且匿名的链上标识——地址，但地址的格式过于难记和难读，因此，为地址赋予一个“昵称”成为可取的方式。域名的格式类似于网站，比如以太坊上的域名，就是“昵称 +.eth”的格式。互联网 3.0 域名通过自定义命名机制及去中心化的域名注册与解析服务模式，将由密码学生成的复杂标识符映射为具有人类意义的、易于记忆的字符，进而更好地承载互联网 3.0 的身份体系与应用生态。在区块链域名系统中，没有恒定的特权节点，所有节点的地位都是平等的。DNS 体系下，ICANN 是负责域名解析的权威机构，参与者需要获得 ICANN 的许可，有一定的准入门槛。在互联网 3.0 域名中，名称解析指向各自的实体，而不需要授权机构或服务参与。基于智能合约的域名记录和解析，允许所有人参与生态建设，比如搭建自己的域名交易网站、域名查询服务等，其开放性和去中心化特征非常明显。区块链技术本质上是一种分布式数据库技术，由各个区块连接而成数据链，链中每个区块是一种基于密码学方法产生的数据块，数据块中存储所有交易信息。这些交易信息由不同的节点共同参与记录，从而确保记录的准确性和一致性，并受到加密算法的保护，一旦记录到区块链中便无法篡改。区块链将信息提供者、加工者、记录者和使用者都集中在一个链条上，每个参与者都可以看到业务流程中所有的数据与处理过程，数据和信息都基于参与者的共识机制产生，因此改变了过去中心化的组织架构。

在互联网关键资源的设计上，互联网 3.0 时代区块链分布式的域名系统与现有的域名体系分布代表了去中心化、中心化两种标准，其背后是有关互联网发展的不同理念。去中心化是区块链技术的核心特征，它打破了传统互联网由高到低分配权力的金字塔架构，实现了点对点的网状架构，并形成分布式组织架构。区块链组织不需要董事会和管理层，甚至没有雇员，所有参与协作的利益相关方都是平等的。区块链组织可以选择以公有链、私有链或者联盟链的方式建立，参与者因持有通证而成为利益相关者，参与者的权利和责任是等同的。而传统的域名体系则是高度中心化的。ICANN 是负责域名解析的权威机构，主要负责域名的注册和管理，并决定域名开放的时间和拍卖时间。

3　ICANN、IETF与互联网3.0技术规则制定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发展，多利益相关方成为互联网治理的主导模式。互联网治理成为私营部门、技术社群、政府、公民社会和个人用户等多种行为体参与的互动体系。大多数的互联网治理规则由非政府机构制定，以及由技术社群、企业和公民个体多方参与。

多利益相关方模式（Multistakeholder Model）作为一种政策制定的对话机制，于 2004 年左右进入国际互联网政治场。IETF、ISOC 等技术标准制定机构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多利益相关方机制的基础和框架，ICANN 则是多利益相关方机制在互联网全球治理领域的践行者和验证者。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因为互联网快速发展导致的工程问题日益复杂，一批技术精英力图通过工作组的方式来讨论制定相应的技术标准，这便是 IETF 诞生的背景。IETF 是一个开放的组织，没有正式的会员要求，工程师基于个人意愿参与其中。IETF 由大量工作组和非正式讨论组成，每个工作组处理一个特定的主题，成员可以在决策过程中对某个问题自由表达意见，实践着自下而上的组织结构和运行模式。IETF 只负责产生技术标准文档，这些文档是否被采纳则是完全自愿的。第一任 IAB 主席 DavidClark 描述 IETF 的工作流程是“开放的过程，让所有的声音都被听到”。David Clark 还发布了著名的 IETF 宣言：“我们拒绝国王、总统和投票。我们相信大致的共识和运行的代码。”这集中体现了将政府权威排除在外、没有集中规划，也没有总体设计的自下而上、协商一致的治理模式，在很大程度上确立了早期互联网治理的自由主义和文化。

3.1　ICANN：对用户发出警告

1998 年成立的 ICANN 负责在全球范围内对互联网唯一标识符系统及其运营进行协调，包括 IP 地址分配、域名管理及根域名服务器系统的管理等。2016 年，美国政府正式放弃对互联网根域名服务器的监管权，将其完全移交给 ICANN 管 理，ICANN 成 为 真 正 意 义 上 独 立的非营利机构。不同于 IETF 等技术标准组织，ICANN 对核心资源“根”具有垄断控制权，对DNS 根的控制使它有高于所有顶级域名注册机构的重要权力。

2022 年 3 月，ICANN 在亚太地区召开了首届域名系统论坛，主题为“超越技术：DNS 的改革”（Beyond Technology: The Revolution of the DNS）。2022 年 5 月，由 ICANN 主办的第八届中东域名系统论坛将“分散式（去中心化）的域名系统”作为主题之一，这也是此次论坛上提出的一项新主题。论坛发布的报告认为，区块链服务（也就是互联网 3.0）的演变与 20 世纪 90 年代发起的互联网 1.0 革命类似 。

面对区块链带来的技术标准问题，ICANN于 2022 年 4 月份发布了一份由首席技术专家阿兰・杜兰德（Alain Durand）撰写的题为《替代域名系统的挑战》（Challenges with Alternative Name System）的报告 。报告开篇部分便对用户发出警告，指出并非所有域名都是一样的。该报告认为，许多消费者可能不了解这些替代根域名及其原理。报告提出使用 DNS 作为区块链的域名系统，DNS 解决方案可以将 DNS 名称与钱包、非同质化通证（Non-Fungible Token，NFT）和其他区块链对象进行关联，因此，无须基于区块链的命名系统来命名基于区块链的对象。ICANN 报告认为，替代域名系统在整个互联网上部署仍然面临严峻挑战，就像早期 IPv6那样，过渡机制在早期很有效，但不是一种长期可行的解决方案。此外，在没有相互之间或与 DNS 协调的情况下，创建新域名必然会导致域名冲突、意外行为发生，其最终结果很可能是完全独立的生态系统，每个域名系统一个生态，进一步分裂了互联网。

由此可见，ICANN 的理念与互联网 3.0 域名去中心化的需求差异巨大。ICANN 正在着力应对来自互联网 3.0 带来的域名系统挑战，DNS 改革亟需提上日程。面对区块链的分布式域名系统，ICANN 态度相对保守，指出新域名系统存在的问题，并致力于将其纳入 DNS 的现有治理框架之中。

3.2　IETF有关互联网3.0域名的草案：面对现实

IETF 是一个国际性的民间技术组织，主要任务是制定与互联网相关的技术规范和标准。IETF 认为，互联网 3.0 域名系统是互联网发展的趋势和方向，可以为互联网用户提供更加公正、透明的域名解析服务，推动互联网向前发展。同时，IETF 也看到了去中心化域名系统所带来的挑战，如怎样解决域名唯一性的问题，如何确保域名的安全性等。因此，IETF 面对现实，积极推动互联网 3.0 域名系统的标准化，参与探索去中心化域名系统对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影响和挑战。在现有 DNS 标准基础上，IETF 正在研究制定去中心化域名系统的新标准，以确保其与现有的互联网基础设施相兼容，并提高互操作性和安全性。

2017 年，互联网工程任务组成立去中心化互联网基础设施工作组（The Decentralized Internet Infrastructure Research Group，DINRG）， 研 究 互联网基础设施去中心化模型，包括去中心化信任管理、身份管理、名称解析、资源 / 资产所有权管理和资源发现等。在 DINRG，斯坦福大学的团队提出了适合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去中心化一致性协议（Stellar Consensus Protocol，SCP）；伯克利大学提出去中心化的映射系统 ，受到广泛关注。

2022 年 7 月，IETF 发布了一份题为《中心化、去中心化与互联网标准》（Centralization,Decentralization, and Internet Standards）的草案 。该草案从技术角度对去中心化隐藏的问题进行了分析，认为并非所有的中心化都是不可取的，同时指出分布式共识的缺陷：分布式共识对隐私有重大影响；它们的复杂性和“聊天性”通常会导致网络的使用效率大大降低；分布式共识协议仍未被证明可以扩展到成功的互联网协议所期望的程度；分布式共识协议通常依靠密码学来确定身份，而不是相信第三方对身份的断言；当参与者失去了他们的钥匙，恢复他们身份的过程会暴露出额外的中心化风险等。该草案最后一部分讨论了互联网标准机构应当如何做的问题。一是面对现实，有些中心化的风险在标准工作中很容易管理。在管理有益的中心化风险方面，有越来越多的知识和经验，在可能的情况下强烈倾向于重新使用现有的基础设施。二是建立去中心化的专有规范，如果互联网社区不做出这种努力，监管者很可能会转向其他来源的互操作性规范——很可能透明度较低，投入较少，经验有限，而且没有参考互联网的架构目标。三是评估新的去中心化技术，标准机构（包括 IETF）可以通过孵化这些新的技术，采用（必要时开发）隐私、安全、可操作性和其他目标的架构指南，以及保证互操作性来发挥重要作用。

总的来说，IETF 在互联网 3.0 域名系统的标准化方面做了很多工作，通过制定新标准、加强合作等方式，推动新技术的发展和应用。IETF 对区块链域名系统的讨论建立在纯粹技术的基础上，专业度非常高。目前来看，对待去中心化的域名实践，IETF 与 ICANN 态度有相近之处，均不同程度地指出去中心化域名存在的问题，并从技术角度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相比之下，IETF 的方案更贴近现实，如同上文草案所指出的“面对现实”，对技术标准做出调整，建议对去中心化的技术进行评估，并建立专有的规范。

互联网 3.0 域名带来的挑战迫在眉睫，以ICANN 和 IETF 为代表的技术社群已经意识到这种去中心化趋势对现今域名管理系统带来的威胁，并积极着手参与其中。显而易见的是，双方的理念存在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的巨大差异，在规则制定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博弈。如何确立技术的总体原则和具体规则，怎样协调目前的互联网域名系统与区块链系统下域名的全新布局，将是 ICANN、IETF 及互联网 3.0相关技术社群面临的共同难题。ICANN 的态度偏向保守，仍希望坚持以现有 DNS 系统为中心，反复指出区块链域名的缺陷与不足，尽量将新域名纳入 ICANN 的监管框架。IETF 则从技术角度提出了更为现实的解决方向，通过技术评估逐步建立规范，对去中心化域名进行管理。难以控制的是，互联网 3.0 环境下可能会有更多类似 Namecoin、Blockstack 的域名系统出现，对当前域名管理提出更多、更高难度的挑战。在这样的背景下，技术社群围绕互联网关键资源的竞争将会更加激烈。

4　互联网3.0治理：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AO的出现

新技术的出现，总会伴随着对标准的重新界定，对基本原则及组织文化、交流方式等具体规则的重新设计。互联网发展前期，技术社群起着核心作用，由一群技术先驱组成的自治组织，围绕自由、共享原则，对涉及互联网的关键资源进行分配和管理。互联网 3.0 时代，去中心化的组织路径，尤其是域名系统的去中心化结构，使得它与以往的域名体系完全不同。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理念的巨大差异，导致互联网 3.0 环境下新型技术标准联盟的出现，这里的典型代表就是基于区块链的去中心化自治组织（Decentralized Autonomous Organization，DAO）。

DAO 是基于区块链的分布式自治组织，将组织不断迭代的管理和运作规则（共识）以智能合约的形式逐步编码在区块链上，从而在没有第三方干预的情况下，通过智能化管理手段和经济激励，使得组织按照预先设定的规则实现自运转、自治理、自演化，进而实现组织的最大效能和价值流转的组织形态。DAO 是在线成员共有的社区，由成员的共识来实现管理。DAO 的理想状态是尽可能地实现成员“自治”。不同于传统的层级化组织管理模式，去中心化自治组织将管理和运营规则以智能合约的形式编码在区块链上，通过代币加权投票对平台事务进行决策。有意愿参与平台治理的用户可以通过购买平台管理代币成为 DAO 组织的一员并获得投票权，DAO 成员对平台运营管理中的各项事务进行投票，共同决策得到管理问题的解决方案。

The DAO 是第一批去中心化组织，不依赖中心化组织所形成的董事会或首席执行官等科层化管理机制，而是通过分布式共识来进行管理，以智能合约动态分配 token 持有者的权利 。The DAO 建立在以太坊平台上，利用智能合约定义规则和章程，通过算法程序对业务进行管控。The DAO 通过智能合约实现组织运转和治理，成员参与取决于所创建的网络，决策执行依赖于智能合约和程序代码。The DAO 内部组织结构只有两层：投资者和“管理者”。“管理者”职能更像是董事会秘书，其管理职能非常有限，主要是辅助投资者完成身份验证和投票决策，并且随时有可能被替换。因为区块链上的管理活动依赖于智能合约自动执行，更接近于完全契约条件，“管理者”的剩余控制权非常小。

Aragon DAO 是目前全球规模最大的 DAO 组织，成立于 2016 年 11 月。它是区块链以太坊上的一个可以让任何人创建和管理任意组织（公司、开源项目、非政府组织、基金会、对冲基金等）的平台，Aragon 负责为创建和使用 DAO 的个人或组织提供诸如代币、投票和财务管理的 DAO工具。在社区治理方面，Aragon DAO 实行治理提案，提案涉及资源的管理、分配及使用，该流程由 Aragon DAO 发布提案，成员投票表决，系统自动予以执行，从而实现组织功能。当发生争议时，Aragon DAO 以“法庭协议”（Court Protocol）构建的争端解决机制启动，成员可缴付押金成为“审判员”，在一定期限内做出裁决，结果以多数意见为准。在组织形态方面，初期 Aragon 的控制权主要属于 Aragon 创始团队，而现在 Aragon 已逐步把控制权转移给用户，以实现治理的去中心化。在整个社区或生态系统中实行大规模自治，其中，组织的技术、运用、监督和财政等由不同的 Aragon 板块负责，同时用户可自由定义 Aragon DAO 的类型、功能、治理结构和激励等。

DAO 是互联网 3.0 时代全新的基本组织形态。作为一种创新的组织形式，DAO 通过去中心化的决策影响平台运营。如果以公司作为参照物，DAO 存在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模仿公司商业实体的许多功能，在这里，所有成员既是参与者也是所有者，每个人都拥有投票的权利，而不再是一切听从“老板”安排。一旦“公司”开始运作，它将基于智能合约持续进行“法律即代码”（Code is Law），你可以不认可我，但是不能不认同智能合约，有了这个基础，弱者自动出局，能者居上，每个人的能力与价值方可真正匹配。

DAO 重新定义了互联网的组织原则。区块链成为去中心化自组织 DAO 治理的基础。一是区块链拥有去中心化的分布数据库。与中心化的网络不同，区块链的数据库不由任何一台中央服务器控制，而是部署在点对点网络的分布式节点中。一旦数据被记录在区块链上，将会被永久保存下来，并且无法篡改和删除。由于没有中央服务器，数据库中的任何一个节点被破坏都不会影响分布式网络的运行。二是共识机制。共识机制是区块链的核心技术之一，主要解决由谁来构造和维护区块链的问题，常见的共识机制有工作量证明（Proof of Work，PoW）、股权证明（Proof of Stake，PoS）、权益授权证明（Delegated Proof of Stake，DPoS）等。共识机制相当于区块链系统的治理权，即根据工作量、股权多少或选举出来的代表投票表决以达成共识。此外，只要满足条件就会自动触发的智能合约，以及通证与激励机制也有效保证了去中心化治理的可能 。

一个组织去中心化的程度，取决于权力在系统参与者之间的分配方式。组织的建设和互动方式是这种权力分配的呈现。在技术层面，DAO 以去中心化的方式存在于互联网 3.0 的网络之中，但使用技术的过程在一定程度上真实地反映了组织实际的去中心化程度。去中心化应用程序最初的管理方式和传统的中心化方式类似，主要由项目的创始团队负责开发、决策和实施。随着参与者的加入，项目团队与参与者合作形成了一个去中心化方式管理的社区，在管理决策、问责和激励等方面组织更为有效。因此，最初的项目团队逐渐演变为 DAO 的基础团队，其成员拥有被授权的治理权力，并且随着 DAO 的形成，创始团队逐渐将治理权移交给DAO 社区。

互联网 3.0 通过 DAO 的自治实现了新的组织设计，产生了一套符合新技术条件下业务逻辑的治理规则，挑战了传统的互联网治理概念。不同形态的 DAO 为域名系统提供了最新的治理实践，同时也是治理的试验。互联网 3.0 的治理目标是网络充分去中心化，即没有任何实体负责从事具体的管理和运营工作。但在现实发展过程中，DAO 实际上呈现出中心化和去中心化交织的特征。互联网 3.0 最终以何种方式来分配网络的所有权，最成功的系统将重新定义全球协作的新模式。

5　去中心化与中心化的国际博弈

去中心化不可避免地涉及对协议参与者之间权力关系的调整。首先，与传统的 DNS 相比，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分布式域名系统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去中心化特性。DNS 是由 ICANN 管理的，但区块链域名不依赖于 ICANN，而是使用区块链技术来管理域名和 IP 地址的映射关系，这种去中心化的特性使其更加公正、透明和安全。其次，去中心化域名改变了域名系统的现有运作方式。传统的 DNS 是基于层级结构的，而互联网 3.0 域名是分布式的，每个用户都可以管理自己的域名和 IP 地址，这种自主管理的特性更加灵活和自由。然而，“如果没有治理机制，节点可能会串通，人们可能会互相撒谎，市场可能会被操纵，人们进入和退出市场会有很大的成本”。作为一种新兴的技术形态，区块链通过 DAO 这样的自治组织建立起了一套全新的治理规则，挑战了现有的域名治理体系。

互联网最早是基于“去中心化”的目标而设计诞生的。作为冷战背景下的产物，阿帕网（ARPANET）的设计目的是建设一个分布式网络系统，即使在遭遇外来攻击时，这个网络仍能正常工作。因此，“去中心化”思想深深根植于互联网的设计理念之中。早期的互联网协议，包括 TCP/IP 的设计均以去中心化思想为基础。万维网的本质也是去中心化的，所有的网络彼此独立，没有中心控制点，某一个节点服务中断并不会影响其他的网络，这种去中心化使得万维网可以大规模地扩展延伸。互联网在全球范围的迅速普及正是由于它有目的地避免了任何单一的控制实体。

互联网的本质与中心化是不相容的。去中心化是互联网设计之初的核心理念，但在五十多年的发展历史中，在产业实践、关键资源治理等方面日益表现出中心化、集中化的趋势，与互联网先驱们的早期理念背道而驰。随着互联网 2.0 的发展，大型互联网平台对信息、数据的垄断引发来自用户的不安，平台成为数据和权益的实际所有者。在关键技术资源的治理上，DNS 是一套中心化的管理体系，其治理集中化的风险也越来越受到关注。ICANN 主要关心的并不是技术协调或者标准制定，它将技术协调需求与行业规范捆绑在一起，ICANN 实际上成为一个全球性的规范管理体制 。2022 年 2 月，俄乌冲突期间，乌克兰官员请求 ICANN、欧洲网络协调中心撤销域名“.ru”“.рф”和“.su”，并要求关闭在俄罗斯的根服务器。尽管这一请求被 ICANN 拒绝，但依然暴露了互联网可能成为制裁手段的风险。

区块链技术带来的分布式趋势，可以视为互联网创立之初去中心化理念的回归。万维网创始人博纳斯·李对互联网的中心化趋势发出抗议，认为“网络世界已经走入歧途，太多的权力和个人数据被掌握在科技巨头手中”，因此，2018 年他与麻省理工学院合作创立了一个名为Solid 的开源项目，旨在将权力和自由重新交给Web 上的每一个人，以“找回最初想要的互联网”。Solid 的主旨很明确，就是构建一个去中心化网络。Pod 是 Solid 技术和生态系统的基础，是存储个人数据的地方，不同于当前互联网平台数据存储在平台所有的服务器上，Solid 生态中用户拥有 Pod 的所有权，可以控制对数据的权限。Pod 自带一套身份认证系统，用户在注册时会生成一个 Web ID，用于登录所有应用。如果整个互联网都支持 Solid，用户只需要一套账户密码就可以通行整个互联网。换句话说，有了 Solid，互联网便成为一个读写网络，用户可以在其中交互、创新、协作和共享，可以决定哪些程序可以访问自己，用户个人对数据拥有自主权。不难看出，互联网 3.0 的技术逻辑与博纳斯·李不谋而合。

当前乃至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关互联网的管理模式和治理方式的竞争将会持续存在。以 ICANN 为代表的多利益相关方模式与联合国框架下的网络主权模式之间的冲突短期内难以消解，多利益相关方作为互联网治理长期践行的原则和方式，仍会继续发挥作用，但政府在治理中的角色和地位会愈加突出，政府之间的博弈也会更加凸显。互联网 3.0 时代，去中心化的技术规则必然会对过去的治理理念和治理模式提出挑战，代表新兴技术的私营企业、技术社群提出不同于互联网 2.0 的技术系统和管理方式，这与既有的私营企业和技术社群的利益并不一致，因而冲突与博弈不可避免。互联网 3.0 技术条件下，不同国家、技术社群、私营企业之间均会有不同的利益需求，因此，互联网治理的博弈将会更加错综复杂。

6　结　语

在互联网 3.0 发展过程中，技术路线和技术标准如何制定，将是互联网技术社群、私营企业、政府等多个利益相关方关注的焦点。互联网技术标准的制定主要围绕中心化与去中心化两种理念展开博弈。目前来看，在技术资源的治理上，区块链自治组织 DAO 绕过传统的 ICANN、IETF等互联网治理机构，自立门户，开辟了一套与之完全不同的、去中心化的治理逻辑。传统的互联网治理机构做出了不同反应。ICANN 和 IETF等核心技术社群密切关注互联网 3.0 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并积极探索其对互联网基础设施的影响和挑战。相比之下，前者希望将去中心化的域名系统纳入现有的 DNS 治理框架之下，仍以ICANN 为主导进行权力分配，后者更多从技术角度参与对新域名系统的规范，以及加入新技术规则的制定过程。互联网 3.0 时代，技术社群是否能够打破现有治理机制，以及政治、利益等方面的重重限制，着眼于互联网和人类的长期发展，调整现有技术标准，参与乃至主导新技术标准的制定，将是一个长期的博弈过程。

引用格式：邓小院 , 崔保国 . 互联网 3.0 时代技术规则制定中的博弈 [J]. 信息安全与通信保密 ,2024(4):47-59.

作者简介 >>>

邓小院，女，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互联网治理；

崔保国，男，博士，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互联网治理、传媒经济与管理。

选自《信息安全与通信保密》2024年第4期（为便于排版，已省去原文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