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来宝胜
我十二三岁那两年夏天,爷爷在给生产队做瓦,我几乎学会这门手艺。如果固化在那段时光,也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地道的农村瓦匠。
山民世代以土墙瓦屋为居,大风暴雨摧残,老鼠垒窝,猫子逮老鼠在屋顶扒拉,瓦面破损漏雨,要添加新的瓦片儿,谓之“捡房”,盖新房子更要买下大宗的青瓦。做瓦、烧瓦,是乡村必不可少的劳作手艺。父辈说,老家早些年没人烧制青瓦,从张滩请来姓王的瓦匠帮忙烧瓦,生产队想尽办法搜罗一点白米给王瓦匠蒸顿米饭,半碗酸浆水和一点青盐,用筷子头儿蘸了下饭。幼小的我记住从未谋面的瓦匠师傅姓王,还有爷辈们生活的窘境,连下饭的酸菜都没有。王瓦匠教老家山村的邱真江学会做瓦,乡亲们路途遇到他,自然喊他瓦匠,这是山里人对手艺者的尊敬。大概是早有传承:万贯家财,不如薄技在身。有谋生手艺,虽不能大富大贵,一辈子能混碗饭吃。
当年,从我家上坡一里路左近有全村唯一的瓦窑,小地名瓦窑场。瓦窑场有半亩地大小的地坪,旁边一个小堰塘,外加一个稻草搭成的棚子。夏季,我爷爷和邱瓦匠一起做瓦。生产队每年烧两窑青瓦卖掉,每页青瓦2分钱,卖瓦的钱是生产队的副业收入,生产队给做瓦的匠人记工分。那时我经常在瓦窑场附近放牛,看他们做瓦的忙碌,好奇的我试着帮忙打下手,却越帮越忙,大人们只是嚷我:去去去,滚一边玩去,小娃家“闲贱”的很,做瓦有啥好学的,弄得浑身是泥巴。
做瓦尽量安排在夏季,湿漉漉的黄泥时常沾满胸前,适合于炎热的天气,也便于晒干瓦坯。第一道工序是取土,挖了场边楞上的黄土,用镢头垴子把土块敲碎,摊开暴晒,挑出土里的碎石籽扔掉,确保泥土没有石渣,好土才能做出好瓦。待泥土晒得干透,浇水和泥,是第二道工序。黄泥被反复踩踏增加粘性,靠人力难以完成,一大早把喂饱的黄牛赶到土场,牵着牛在泥中来回走动,黄泥越来越粘,黄牛拔出牛蹄越发吃劲费力,鼻孔涌出白沫喧天的顽涎。踩好的黄泥巴被铲起来端到草棚里堆起一人高馒头状泥垛。堆好的泥垛蒙上塑料薄膜防止失水干硬,继续“醒发”几天增加粘性。
经过细致的备料,瓦匠开始做瓦。做瓦前,从大泥垛子铲下泥巴,在做瓦转盘跟前团成半人高,五六寸宽窄的泥墙。做瓦的工具多是瓦匠土法手工制作,一个小圆形转盘,划拉泥片的弓子,当然少不了木瓦桶。方形木条做的圆柱桶,上边是提手把。双手持弯成半圆的泥弓子,用钢丝在泥墙的一头挂上向自己怀边划拉,割下一片两尺多长、小指薄厚、均匀柔软的长方形泥片,双手捧起泥片两端,裹在转盘的木瓦桶上,操起泡在小木盆儿的“抿子”,由下到上把泥片抹光,转动一圈圆盘,用“抿子”抹出腰线,拿起竹制划片,围着瓦桶子上边旋转划拉,割去多余的泥巴,提起瓦桶子放在土场,褪下木瓦桶和瓦衣子,一个泥巴瓦桶成型了。刚做的泥瓦桶脆弱的象婴儿,要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看似简单的木瓦桶是有玄机的:瓦桶由几十根方木条拼凑成圆桶,每个方木条中间钻几排小孔穿入细棕绳,木瓦桶外套上土布做的瓦衣子。泥瓦桶成型后提到土场放下,将提手把子稍用力往内一掰,木瓦桶收缩直径变小很多,提起木瓦桶完成和泥瓦桶分离,剥下瓦衣子,算是做完一个生瓦桶子,这是做瓦的第三道工序。熟练的瓦匠不到两分钟做好一个泥瓦桶。一个个带着泥腥味的泥瓦桶,逐渐挤满整个了土场。
手脚娴熟的瓦匠每天能做三四百个土瓦桶子,为方便做瓦,瓦匠佝偻着腰身,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汗水顺着脖子脊梁骨流淌,胸前糊满泥巴,嘴里叼着旱烟袋,呛人的旱烟四散弥漫,无形中驱走蚊虫沫子。歇火间隙,灌几口甘苦的老脚片茶水。太累的时侯,靠在草棚边闭目小憩。做瓦,无疑是与泥巴打交道的苦累活计。我看着爷爷做瓦,有样学样,一天能做出两百多个土瓦桶子,只不过做出的瓦桶子薄厚不一,瘪头傻脑,外人一看就知道手艺不精。不管我做的好坏,总能得到爷辈的鼓励。在它们眼里,吃苦学手艺总不是坏事。
炎炎烈日暴晒半天,土瓦桶干硬定型。定型前,需要把歪了的瓦桶子双手掰正。为腾开场地,把半干的土瓦桶错落有致地码垛几层继续晾晒。夏日的天气是小孩脾气,一不高兴就变脸,突发恶风暴雨,瓦匠们紧张有序地将快干燥的土瓦桶搬进草棚,小孩也加入到搬瓦桶的劳作总,要不然被雨水淋湿,塌成泥巴,瓦匠白忙活半天。土瓦桶被暴晒干透,双手轻拍外壁,破开成四片儿生瓦坯。生瓦坯搬到草棚里竖着一层层垒起来,够装满瓦窑就可以烧制青瓦了。
最后一道工序便是烧瓦。瓦匠安排劳力,从草棚接龙传递瓦坯到窑内,分层装填。装入瓦窑的生坯留下均匀有致的空隙,便于高温的火焰钻入每个缝隙,烧透所有生坯。大半天完成装窑,最上面盖上一层破碎的生瓦坯,开始点火烧瓦了。男劳力两人一组轮班,用叉子将树枝柴禾送进窑底深处,青烟从窑顶冒出升入天际。经过半天一夜的烧窑,蓝莹莹的火焰冒出窑顶,呼呼地跳动着,瓦匠查看火候已到,安排劳力用泥土掩盖,直到整个窑顶盖满泥土,停止烧窑,石头黄泥巴封堵窑门。覆土的窑顶被平整成浅池,引水进入和成泥浆,起到封闭空气的作用。经过十几天的封窑后,高温焖烧之下,易碎的泥土瓦坯煅烧成硬刚刚的青瓦,敲起来咣咣作响,成色不错。青瓦被各家农户买走,盖在屋顶陪伴房主几代人。
从糊不上墙的泥巴,成为遮风挡雨的青瓦,历经踩揉、制坯和高温煅烧,从而实现脱胎换骨的澶变,也是对我作为瓦匠学徒的另一种人生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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