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的湘西
战事一延长,不知不觉间增加了许多人地理知识。另外一时,我们对于地图上许多许多地名,都空空泛泛,并无多少意义,也不能有所关心。现在可不同了。一年来有些地方,或因为敌我两军用炮火血肉争夺,或因为个人需从那里过身,都必然重新加以注意。例如丰台,台儿庄,富阳,嘉善,南京或长沙,这里或那里,我们好像全都十分熟悉。地方和军事有关,和交通有关,它的形势,物产,多多少少且总给我们一些概念。所以当前一个北方人,一个长江下游人,一个广东人(假定他是读书的),从不到过湖南,如今拟由长沙,经湘西,过贵州,入云南,人到长沙前后,自然从一般记载和传说,对湘西有如下几种片段印象或想像:
(一)湘西是个苗区,同时又是个匪区。妇人多会放蛊,男子特别欢喜杀人。
(二)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因此旅行者通过,实在冒两重危险,若想住下,那简直是探险了。
(三)地方险有险的好处,车过武陵,就是《桃花源记》上所说的渔人本家。武陵上面是桃源县,就是“桃花源”,说不定还有避秦的遗民,可以招待客人。经过辰州,那地方出辰州符,出辰砂。且有人会赶尸。若眼福好,必有机会见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车近身时,还知道避让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样!
(四)地方文化水准极低,土地极贫瘠,人民蛮悍而又十分愚蠢。
这种打算似乎十分可笑,可是有许多人就那么心怀不安与好奇经过湘西。经过后一定还有人相信传说,不大相信眼睛。这从许多过路人和新闻记者的游记或通信就可看出。这种游记和通信刊载出来时,又给另外一些陌生人新的幻觉与错觉,因此湘西就在这种情形中成为一个特殊区域,充满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织野蛮与优美,换言之,地方,人与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来俱不可解。造成这种印象的,最先自然是过去游宦的外来人,一瞥而过,作成的荒唐记载,其次便是到过湘西来作官作吏,因贪污搜括不遂,或因贪污搜括吃过地方人的苦头,这种人的传说。
因为大家都不明白湘西,所以谈文化史的陈序经先生,在一篇讨论研究西南文化的文章里,说及湖南苗民时,就说“八十年前湖南还常有苗患,然而湖南苗民在今日已不容易找出来”。陈先生是随同西南联合大学在长沙住过好几个月的,既不知道湘西还有几县地方,苗民占全县人口比例到三分之二以上,更不注意湘主席何键的去职,荣升内政部长,就是苗民“反何”作成的。一个专家对于湘西尚如此隔膜,别的人可想而知了。
本文的写作,和一般游记通讯稍微不同。作者是本地人,可谈的问题极多,譬如矿产,农村,教育,军事,一切大问题,然而这些问题,这时节不是谈它的时节。现在仅就一个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见,下车时容易触目,住下时容易发生关系,谈天时容易引起辩论,这一类琐细小事,分别写点出来,作为关心湘西各种问题或对湘西还有兴味的过路人一分“土仪”。如能对于旅行者减少一点不必有的忧虑,补充一点不可免的好奇心,此外更能给他一点常识-对于旅行者到湘西来安全和快乐应当需要的常识,或一点同情,对这个边鄙之地值得给予的同情,就可说是已经达到拿笔的目的了。
一个外省人想由公路乘车入滇,总得在长沙候车,多多少少等些日子。长沙人的说话,以善于扩大印象描绘见长,对于湘西的印象,不外把经验或传闻复述一次。杀人放火,执枪弄刀,知识简陋,地方神秘,如此或如彼,叙说的一定有声有色。看看公路局的记名簿,轮到某某买票上车了,于是这个客人担着一分忧虑,怀藏一点好奇心,由长沙上车,一离城区就得过渡,待渡时,对长沙留下的印象,在饮食方面必然是大盘,大碗,大调羹和大筷子。
私人住宅门墙上园庐名称字样大,商店铺子门面招牌也异常大,东东西西都大——正好像一切东西都放大了,凡事不能例外,所以购买什物时,作生意人的脾气也特别大(尤其是洋货铺对于探头探脑想买点什么的乡下人,邮局的办事员对于普通人·····),为一点点小事大吵大骂,到处可见。也许天时阴雨太多了一点,发扬的民族性与古怪的天气相冲突,结果便表现于这些触目可见的问题上。
长沙出名的是湘绣,湘绣中合乎实用的是被面,每件定价六十四元到一百二十元,事实上给他十五元,交易就办好了。虚价之大也是别地方少有的。在人事方面,却各凭机会各碰运气,或满意,或失望。最容易放在心上的,必然是前主席一筹防空捐,六百万元不费力即可收齐,说明湖南并不十分穷。现主席拟用五万年青学生改造地方政治,证明湖南学生相当多。地方气候虽如汉朝贾谊所说,卑湿多雨,人物如屈原所咏,臭草与香花杂植,无论如何总会给人一种活泼兴旺印象。
市面活泼也许是装璜的,政治铺排也许是有意为之的,然而地方决不是死气沈沈的。时代若流行标语口号,他的标语口号会比别的地方大得多,响亮得多,前进得多。时代若略略向回头路走,中国老迷信有露面机会,那么,和尚,道士,同善社,佛学会,无不生意兴隆,号召广大。过路人只要肯留心一看,就可到处看出夸张,这点夸张纵与地方真实进步无关,与市面繁荣可大有关系。
长沙是个并未完全工业化的半老都城,然而某几种手工业,如刺绣,鞭炮,雨伞,夏布,不特可供给本省需要,还可向外埠夺取市场。矿产与桐油木材,更增加本省的财富与购买力。所以外来丝织品,毛织品及奢侈品,也可在省会上得到广大的出路。民气既发扬,政治上负责的只要肯办事,会办事,什么事都办得通。目前它在动,在变,在发展,人和物无不如此。
汽车过河后,长沙地方和旅行者离远了。爆竹声,吵骂声,交通器具嘈杂声,慢慢的在耳根边消失了。汽车上了些山,转了些弯,窗外光景换了新样子。且还继续时时在变换。平田角一栋房子,小山头三株树,干净洒脱处,一个学中国画的旅客当可会心于新安派的画上去。旅行者会觉得车是向湘西走去,向那个野蛮而神秘,有奇花异草与野人神话的地方走去,添上一分奇异的感觉,杂糅愉快与惊奇。且一定以为这里将如此如此,那里必如此如此。
可是这种担心显然是白费的,因为益阳和宁乡,给过路人的印象都不是旅行者所预料得到的。公路坦平而宽阔,有些地方可并行四辆卡车,经雨后路面依然很好。路旁树木都整齐如翦。两旁田亩如一块块毯子,形色爽人心目。小山头全种得是马尾松和茶树栎树,著名的松菌,茶油和白炭,就出于这些树木。
如上路适当三月里,还到处可见赤如火焰的杜鹃花,在斜风细雨里听杜鹃鸟在山谷里啼唤!有人家处多丛竹绕屋,竹干带斑的,起云的,紫黑的,中节忽然胀大的,北方人当作宝贝的各种竹科植物,原来这地方乡下小孩子正拿它来赶猪赶鸭子。小孩子眼睛光明,聪明活泼,驯善柔和处,会引起旅行者的疑心:这些小东西长大时就会杀人放蛊?或者不免有点失望,因为一切人和物都与理想中的湘西的野蛮光景不大相称。或者又觉得十分满意,因为一切和江浙平原相差不多,表现的是富足,安适,无往不宜。
可是慢慢的看罢。对湘西下断语太早了一点不相宜。我们应当把武陵以上称为湘西,它的个性特性方能见出。由长沙到武陵,还得坐车大半天!也许车辆应当在那个地方休息,让我们在车站旁小旅馆放下行李,过河先看看武陵,一个词章上最熟习的名称。(摘自沈从文《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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