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北京青年报》2014年10月31日
杨绛与外界不多接触,她早就借翻译兰德的诗,写下了她的无声的心语:
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
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张爱玲说,“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后,一个个人物都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我不敢有这样的抱怨,杨绛先生说了,“我这部《洗澡之后》是小小一部新作”。孔子七十从心所欲,杨先生都百岁了。
原作写知识分子改造思想,人人都得“洗澡”,可仍旧“如匪浣衣”;续作的历史背景淡化近无,也写洗澡,许彦成离开琵琶别抱的杜丽琳,“临走利用学校热水方便洗了一个干净澡,好像把过去的事一股脑儿都冲洗掉了”。就在这一天他和姚宓领证。“姚太太就叫女儿洗澡,这是照例规矩”。许彦成“连内衣也换了干净的”。杨先生在《前言》里明说要为“乌龟宴”翻案,《结束语》里特意另摆一席,许彦成和姚宓已经成婚,名正言顺坐一块。“故事已经结束得‘敲钉转角’。谁还想写什么续集,没门儿了!”
为迎接续集,我重读了《洗澡》《我们仨》《走到人生边上》。
牛津版《我们仨》编辑林道群与杨绛、钱锺书
钱先生未必喜欢方鸿渐,杨先生想是喜欢姚宓的。杨先生在《走到人生边上》里说,柏格森的一句话常萦回在她心头:“人在当时处境中,像站在涡中的一片落叶或枯草,身不由己。”姚宓和许彦成在龙蛇混杂凡圣同居的小世界中显得可爱,这两片落叶努力要自己做主,在感情漩涡里,不沉沦堕落;在时代风暴中,不随波逐流。
杨先生和钱先生都想要隐身衣,姚宓和许彦成也一样。姚宓把自己灰色的身影隐没在书堆里,许彦成淡定低调,“装成庸中之庸”。万人如海一身藏,“只管耕种自己的园地”,这也是钱家三口的生活方式。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难,锺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们仨》)
《洗澡》里,许彦成和姚宓的几通书信,没有充分展开;两人在小书房那次促膝谈心,更是直接隐去。许姚到底谈了些什么?姚宓说的“我们都讲好了,我们互相勉励,互相搀扶着一同往上攀登,决不往下滑”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被杜丽琳撞见后这么坦然?怎么谈完以后他们倒要做“君子之交”?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的一些问题,在重读《走到人生边上》之后涣然冰释。我把杨先生在书中的“自问自答”稍作梳理如下:
人是灵魂与肉体的结合,灵与肉各有各的本性。“食色性也”是人的本性,性灵良心也是人的本性。性灵良心属于灵,“食色性也”属于肉,灵与肉是不和谐的。既有矛盾,必有斗争;经过斗争,必有统一。在灵与肉的斗争中,灵魂和肉体是一伙,自称“我”,性灵良心是斗争的对方,是“我”的对立面。听受性灵良心管制,超越了肉体的我称“大我”或“超我”。很多时候,代表肉体和灵魂的“我”会妥协,因自知之明不足,没法看透自己,不同程度地自欺欺人。
人生有命,多不由己,但是关键时刻,做主的还是自己。
人生实苦。人需要锻炼。先得正心,就是说,不能偏心眼儿。要摆正自己的心,先得有诚意,也就是对自己老老实实,勿自欺自骗。不自欺,就得切切实实了解自己。要了解自己,就得对自己有客观的认识,所谓格物致知。
受锻炼的是灵魂。人生一世,灵魂为善或作恶,受或不受锻炼,灵魂就有不同程度的改变,不复是当初和肉体结合的灵魂了。
人生的目的,在于修炼自己,完善自身。只有相信灵魂不灭,才能对人生有合理的价值观,相信灵魂不灭,得是有信仰的人。有了信仰,人生才有价值。
虽说作者思想没法与小说人物思想划等号,借来相照,却能解惑。
许彦成说自己终于明白了一件大事:我到这个世上来是要找我的'另一半',我终于找到'她'了!他要离婚追求姚宓,甚至“像你的未婚夫那样命令你”,姚宓回答:“我就做你的方芳”。这都是灵与肉的斗争,一时间肉体占了上风。确实,我们都不是“天上的安琪儿,只有一个脑袋,一对翅膀”,我们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有一颗凡人的心”。但是仍然可以用性灵良心管制住“我”,成就“超我”。姚宓更冷静,是她把许彦成拉回来,'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只是为了找一个人吗?'许彦成答她,“你问得很对。我到这个世上来当然不是为了找一个人,我是来做一个人。”如何做人?需要锻炼。怎么锻炼?要自知,勿自欺。这还只是个头,往后一步步跋涉,上行不息,犹如登险峰,非大智大毅者不能。
左起:范用、杨绛、李黎,1995年5月
许彦成“另一半”之说出自柏拉图对话录《会饮篇》,这是阿里斯多潘对爱神的颂词,苏格拉底是怎么说的呢?他说,爱所向往的是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讲到灵魂的相爱,“他们之间有一种非常重要的共同性,比夫妻关系深厚得多,他们的友谊无比坚固”。(考虑到当时古希腊男风盛行,“友谊”一词或可别解。不过杨先生也说许姚之间是“纯洁的友情”。友情是所有美好关系的基础。)把灵魂的美看得大大优于形体的美。“人们凭着那种纯真的对少年人的爱,一步一步向上攀登,开始看到那个美时,可以说接近登峰造极了。”(《柏拉图对话集》)
由此看来,许姚相约同登“鬼见愁”,更像是一个隐喻。就像姚宓说的:“我们知道不容易,好比攀登险峰,每一步都难上。' 钱锺书先生去世后,费孝通去拜访杨先生,送他下楼时,杨先生一语双关:“楼梯不好走,你以后也不要再‘知难而上’了。”和她一起登山的那个人已经走了。登峰实难,达成者方能“To be the happy few”(《红与黑》)对于在这一层次互相理解的两个人,可以说是“灵魂相识”,见子真颜色。
“我常想,甩掉了肉体,灵魂彼此间都是认识的,而且是熟识的、永远不变的,就像梦里相见时一样。”(《走到人生边上》)
这就能解释,小书房交谈之后,许彦成与姚宓“觉得彼此间已有一千年的交情,他们俩已经相识了几辈子”。和宝黛初见便似曾相识不同,这是志同道合者的相互印可。
“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庄子•大宗师》)
“这个世界好比一座大熔炉,烧炼出一批又一批品质不同而且和原先的品质也不相同的灵魂。”
“洗澡”是洗不出干净灵魂的,就像许彦成所说,“我不信暴露私情,就是暴露灵魂;也不信一经暴露,丑恶就会消灭' 。真正的“洗澡”,需要灵魂的完全坦诚,对爱人,更对自己。得道之路是困难的,“剃刀锋利,越之不易,智者有云,得渡人稀”。(《刀锋》)最幸福莫过找到“另一半”,携手同登“鬼见愁”。杨绛和钱锺书做到了,许彦成和姚宓也会做到。
《洗澡》杨绛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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