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自己在俄国的学习过程并不满意,例如解剖学,到了要考试的阶段,实在令人沮丧,别人是一个星期看完一个章节,而我一天只能看两行,因为书本上有很多是解剖专有名词,我需要每个单字都要查一遍字典,才能大概知道整段话的意思。
钟敦浩作品
考试采取抽签的方式,所有同年级的学生自由入座,叫到名字的人上去取试卷,题型有可能会相同,但每个班级的学生都会被打散,作弊的机会大大降低。
坐我隔壁的是一个邻班的女孩子,发完试题后,老师就离开了解剖教室,突然之间,风云霎时变色,所有人互相询问自己题目的答案在哪,片刻之间,小纸条漫天飞!
没人要罩我,我也不会写,完全看不懂题目,更遑论答题了,正当发愣之时,瞄到隔壁女孩子的试卷!
天啊!居然和我的题目一样!这是我平日有扶老太太过马路的福报吗?
我等她写完,"借"了她的答案。我当时的想法是:我即使要抄,也要正大光明地抄,老师看到了,我也会和他解释我的困难之处,先让我知道怎么考,再寻求补考的机会。
老师进来了,全班同学像是龟孙子一样的乖,装模作样地看着天花板,故作思考状,只有我例外,我大方的抄小抄,希望老师能体谅我身为一个语言不好、但一心向学且正大光明的正直学生。
我的天真只有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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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意外,我这个举动换来了老师的责骂,他还说我是泰国人,说我语言其实很好,我是故意装不会,从此我在美院成了家喻户晓的作弊学生。
外国学生办公室找我去问话,问我为什么要作弊,要把我当掉,还让我去道歉,并且寻求补考的机会。其实我本来就是想要这样,我也不怕重读,事实上,我还主动要求希望能重读,让自己的能力能够更上一层。
但,事情居然出现了转机,原来解剖老师有看过我的素描作品,他对我的素描印象深刻,也表示赞赏,还知道我的俄文的确不太好,但从作品来看,他知道我的努力和能力,在他本人同意下,让我过了解剖学这门课,但条件是,到我毕业之前,要再去给他考一次,才会给我满分,否则只能是"及格"。
我不在乎有没有满分,我在乎的是我的知识水平和我的年级对不对等。于是,平常解剖的课程两年可以上完,我持续到毕业之前都还在解剖教室里钻研,以至于,同学们陆续忘掉的东西,我却是愈来愈熟悉。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解剖老师在往后的日子里还邀请我一起去芬兰教解剖,并展示自己的画给我看。果然,扶老太太过马路是对的!
在进入列宾的第四个年头,准备升上三年级之前,我曾要求学校让我留级一年,重读二年级,但校方否决了我的请求。他们不了解,我为什么要多读这一年,自己的能力到哪里,自己知道,我从不让外界来告诉我,我的足与不足,但,留级的愿望没有达成,我顺利升上了三年级。
美院的制度是如此:一二年级依科系的不同,共同修基础课,到了三年级时,学生可以填写志愿,表达自己想去的工作室;每个工作室有各自的风格,共五个,分别是:梅里尼科夫、叶列梅耶夫、蕯卡洛夫、毕缅诺夫和法明。其中,毕缅诺夫就是以前列宾执教的工作室,风格与列宾的架上绘画风格一致;而梅里尼科夫是研究院院士,俄罗斯功勋画家,世界级艺术家;叶为美院院长;蕯的工作室风格以素描见长;法明则最为现代,工作室内甚至有养马和牛,供学生练习及创作用,整间室内弥漫着马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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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出发来俄罗斯之前就已经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目标,我并不想让自己成为传统美院训练的学生,而是要在吸收绘画知识及规律之后打破这个约束,我选择了毕缅诺夫,也就是列宾之前的工作室。他的风格最为传统,可以延续我一二年级的学习路线。每一个学生都有三个选择,被选中的工作室教授会在二年级的学期结束作业审查里去检视作品,看你够不够能力去他的工作室,如果不行,就会掉到第二甚至第三顺位。我的第一顺位决定了,第二是叶的工作室,我没有选第三;大部分的学生都选择梅的工作室,尤其是成绩好的,因为毕业之后,极有可能会被留在美院执教,美院里有九成的教授都是出自于梅的工作室。
我没有选他的原因是工作室的形式感太强烈,并以壁画见长,对于我而言,我的兴趣较为倾向人物的精神描写,并借此转往风景及静物,而非单纯的形式效果。
我顺利地通过教授的甄选进入了毕的工作室,我极开心地前往工作室。它位于美院建筑的顶楼,以楼层来算,可以说它在六楼,但一层楼约莫都有六到八公尺高,以台湾的楼层来看的话,有12楼了吧!
我每天爬楼梯上课,中午吃饭时间,我冲去美术馆看画,看完再冲回来上课,有一次无聊到计时,从一楼爬到顶,居然只用了1分07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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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很大,同时有三四五年级生一起上课,共有三个指导教授,毕缅诺夫便是里面的领导者,旗下有另一位也叫列宾的教授,这两位老师,一位八十多岁,一位七十多岁,还有一个约六十岁左右,素描老师最年轻,五十上下。
工作室的人数其实不多,因为大家都去梅的工作室了。其他学生都说我们的工作室太老套了,画风过时,因此没有人愿意来。我只是个外国人,这里的兴衰我无法左右,只要努力学习,老师也愿意教,我将在这里学习,一直到毕业。
一开始上课,我就感觉到极度不适应。每次上课三个教授会来说些建议,老大前脚走,第二个就来补充刚刚没说的,紧接着第三个来叫我不要理他们!?我在他们三个中拉锯,有时候,素描老师还会来插一脚!
我从中找到自己的倾向,在同意他们和不同意中寻求自己该做的和该学的,这样的挣扎对于我将来的思考模式有了不同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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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之路对我来说是愈来愈紧迫,之前希望能多留一年,是觉得自己对人体的理解还不够,因此,我利用傍晚自己班上的课程结束后,到二年级去继续画基础人体素描,而去的班级,正好就是解剖教授的班上。
每天我的学习都是等到警卫巡逻赶我走时才告一段落,时间已是睌上10点半了,出了校门,街道上人车稀少,大雪纷飞,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我的身影,到家后才回想煮点什么填饱肚子。
头二年,语言不通,不会买菜,只能吃8块台币一包的义大利面,分四五餐煮,加二三粒葱花,平均一餐只要两块钱。每次我都趁着煮面的间隙,坐在厨房里看解剖书,或是画构图,或拿着放大镜仔细钻研素描作品。星期六日可以加个菜,主食不变,到超市买一盒15块台币的猪肉片,切三条下来就算补点蛋白质了。
这样吃了整整两年,我已经受够了!休假日到超市看看人家怎么买菜,把他们说的话记下来,然后躲在角落查字典,稍微确定后,再马上回到摊位照讲一遍,这方法倒也不错,还是可以买到所谓的食物。之后,野心愈来愈大,第一年带来的傅培梅食谱总算派上用场。(书名:《傅培梅好菜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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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遇到假日,就是我打牙祭的时候了。翻开想要吃的菜色——葱爆羊:羊肉六两,大葱四两,熟花生油二汤匙……做法:将羊肉切成薄片,加入花生油、豉油、酒……按着食谱给的方法做下来,真是太好吃了!下一次,选了“鸡绒玉米汤”,材料:鸡胸肉,蛋白,火腿屑……做法:将鸡胸肉用刀轻轻"刮",这样才会出现"绒"……?我光是"刮"就刮了1小时!饿到受不了,最后喝的是鸡"块"汤。我不甘心,再选了一道“樟茶鸭”:去鸭毛!用塩、酒、花椒腌"数小时",以茶叶,樟木屑熏1小时?!再烧滚花生油,放入熏好的鸭,炸成古铜色……看到这,我不禁有点汗颜,我应该买家常菜食谱的。但我的留学生活也总算在俄国的第三年步上了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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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固定每周二和周五过来,主要是看构图。构图是我心中的痛,我不会构图,我也不知道要从何学起,老师没有教任何方法,告诉我该如何学,我只能一直持续摸索。每到教授过来这两天,我都巴不得肚子痛,但又很想看看其他同学的作品。
上课了,模特儿一如往常的宽衣解带站上模特儿台,我的油画及素描已在美院里小有名气,他们觉得很讶异,为什么一个台湾人的画会画得比俄国人还俄国,但构图却差强人意。
我画着自己该要进行的部分,老师看着,指导着同学们的优缺点。中场休息时,老师一说:“看构图!”同学们便纷纷拿出自己在小纸张上面的图案,讲着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每一张都是如此精心策划的杰作,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于一个学生之手。我欣赏着他们的小稿,听着老师给予的意见。
钟敦浩在写生
模特儿又站上去了,老师问起我的构图小稿,我这才赶紧拿出来。因为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画画去了,我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慢慢地把小稿展开,盘算着教授看完了就马上收起来,这样就没有人能看到我的构图,就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料想,大家一看到是我的草图,一大票人又围了过来!
大伙站得老高,探头探脑的往地上看,但不到10秒就一哄而散!!!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屈辱!我已经被这样对待三年了,大家对我的构图小稿所产生的反应一点也没有变过!
我不甘心,我需要时间去进步,去蜕变,从进美院开始,我就一直在研究构图,但没人告诉我该怎么做,我只能自己找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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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来俄第一年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可以和一些交换生一起去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那是俄罗斯第一个以资本家为名的美术馆,俄罗斯知名艺术家的作品大多都收藏于此,我静静地看着,并研究个中奥妙之处,刚开始,不得其门而入,苦思不解构图的奥秘,一直到快看完了,走到谢洛夫的展览厅,看到他画的那张女声乐家,似乎画面里藏有一些东西,我坐了下来,拿出速写本,用分析的方法仔细地拆解这张作品,惊觉有些许的构图巧思在其中!我很兴奋,用同样的方法去解析其他的作品,发现似乎都能通用。
回到圣彼得堡,我将在莫斯科的经验拿来继续实验,得到了一些小小的成果,但这并不代表我能画得多好的作品,我继续找寻着作品来研究,结果在美院里,我发现了许多之前不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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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楼数据室内,有一排非常长的档案数据柜,一拉开,里面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历届作品的数据照片,上面写着编号,把它抄下来可以到版画教室旁的数据冲洗室,按大小数量付钱,即可获得所有我需要的照片。而在二楼的图书馆,可以看到很多一般市面上看不到的书籍和图档,甚至可以借出来临摹。
有一次,我发现系办的办公室里多了一个铁柜,我问这是什么,系办秘书告诉我,那是过去10年历届毕业生的作品照片。居然还有这样的宝库!?于是我每次下课都来报到,一本一本的拿出来研究,她们赶都赶不走我!
有一天,铁柜前的地上,放着一张约莫40*50大小的炭精笔的人体素描,仔细一看,居然是我工作室前任指导教授学生时期的作品,他的作品以人物肖像见长,我蹲在那,久久不能离开,细节、大气、有温度,厚实的基础和笔触交织在画面的四处,对于边缘线极为讲究,色调的层次与变化中规中矩,温润而又充满自信及活力,不滞黏,不俗气,至今仍难以忘记!
而最冲击的一次是在莫斯科的素描展,我有一张肖像参加展览,结果回来的时候没有找到我的画,我找了系办询问,他们也不知道,于是带我到仓库去找,这一找,又找到了一个宝库。整个仓库堆满了作品,起初,她开了门让我在那里找,去了几次之后,她干脆把钥匙交给我,看完了再还她。我在那里贪婪地吸收养分,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我不怕消化不良,我只怕将来没有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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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喜欢我们工作室的环境,入口尽头的墙上挂着列宾的浮雕,天花板高约莫八到十米,两片巨大的天窗从屋顶边一直延伸下来。工作时,不同的年级可以任意选择想要画的模特儿,唯独双人体或双人肖像是五年级的专利。
我永远记得我进到大工作室创作的第一张作品,模特是一位年轻的女孩,穿着粉红色的上衣,裤子的颜色和老师想要的整体背景并不搭,所以他们找了一块红布绑在腰上。我很想让教授们知道我的能力和求知欲,因为接下来的四年都会需要他们给予我最严厉的批评和指教,我绝不可能让他们认为我是个外国人就不在乎我。而这张作业获得了他们对我的初步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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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也叫列宾的教授和另一位较年轻的老师比较常来,我很喜欢他,白头发,鼻子长长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但我不喜欢他的画法,软软柔柔的,听说他喜欢雷诺阿的作品,天啊!不要是他!纯粹个人喜好问题。
有一次在画一张裸女的坐姿时,我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一张在美院美术馆的画,我刻意选了类似的位置,想要好好地表现一番,但,画到中段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怎么画都不对。列宾看到我不知该如何处理,他轻声地问了我可不可以帮我,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我只希望他不要把我的作品改成了他的风格。他拿起了笔,调了点油,用很薄却不怎么调匀的颜色,顺着肌肉解剖的方向顺势走下来,来回几次,每次的颜色都有些许的差异,最后画出了我一直无法解决的部分!霎时间,我对他的景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原来不是只需要大刀阔斧的砍来砍去,更要有涓涓流水的丝丝入扣啊!我恭敬地接回了笔,调整了心态和呼吸,想着刚刚的画面,接下来就是完成这张人体油画。
回想二年级时老师帮我改画,有一段回忆是绝对忘不了的。升上二年级,大家对于这个老师的评价都不太好,主要是一年级的教授太有名了,作风强势。
他留着一头散乱的头发,言行举止像极了痞子,没有人相信他能够教我们什么。事情发生在一次油画课。在我的画面里是一个半裸的男摆了一个动作,双手放在背后,骨盆处围着一块白布,好似提香的一幅作品。那是我在美院的第一张人体油画,也是我第一张男人体,处理到中间时,问题出现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解决,他看了看我,示意要我将笔交给他,他抓起了笔,用快速的手法,来回撇来扫去的,又用画刀,又用手,看得我眼花撩乱。画毕,笔交还给我,要我继续画下去,并且告诉我:“要‘玩’出来!”“玩”?是你在玩,我可什么都没有玩到!现在你玩完了,我要怎么玩下去?
我站在那发愣,在想,我要怎么玩?他远远看我迟迟不动,担心我无法进行下去,过来关心一下,我表示在思考着该怎么做,他就放心了。我思忖着,刚刚他是怎么开始的?他的手怎么动的?他的脚步怎么移动的……
不自觉地,我的身体也跟着动了起来,我的手也撇来扫去的,旁边的女同学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没理她,直到我的呼吸渐渐地缓和,我身体的律动渐渐和老师的一致,我抓起笔,从他改过的地方继续画下去,这一画,有如行云流水般的顺畅。隔了一天,老师看着我墙上挂着的作品,满意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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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说起之前的教授和我们现在大工作室的差异,我想就是布置模特儿的方式了。
在之前,老师在摆设姿势和背景时非常讲究,每个角落,褶线务必要求“相对”完美。而现在三年级的摆设较为自然,学生可依自己的角度做适当的调整,更需要思考如何构图。设置模特儿和背景时要将所有看得到的东西化作“元素”。手不可以是手、脚不再是脚,布不能是布,看到的不见得能画,它们都必须是“元素”。也就是说,它们只能是不同的线条,不对称却平衡的切割画面大大小小的不同面积。
记得一位很有份量的画家老师转述美院副院长的一段话:“生活中哪来的那么多衬布?”当时的确不知道如何反应,但,生活中也不是空无一物啊!当你摆了一组模特儿或静物练习,在背景后只放上了一块布,我的质疑是:它只是练习单一空间,它无法转换变成是创作的练习。
这是因为当你真正想要创作时,才了解到:你的主角后面并非空无一物的。然而,我们并没有办法将街上的物件搬到室内来摆设,于是,不同方向和颜色的布成为了最容易取得又能够训练学员配色和整体性的最佳利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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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已经提过了,有关课程内容各年级大致相同,无非是人体、肖像,但唯一不同的是五年级才能画双人肖像及人体,我们三四年级是暂时不排进课程里的,当他们在画双人时,我们只能画单人模特儿。
我没办法理解,如果要我在五年级时才能学习画双人,再一年,我就得进行毕业创作,我又如何能驾驭好?这对我而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请求教授,让我在三年级时,能够先学着画双人。
又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结合,当时根本没有什么人愿意选这间工作室,包括早两年入学的五年级生,他们总共只有三人,而我们这个年级,也只有五个人。教授们讨论的结果是,他们也需要一个有企图心的学生来让这间工作室有一股新的动力,于是答应了我,允许让我一个三年级生和三个五年级生一起画双人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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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兴奋!当然,我自己该画的单人任务一样不马虎,完成任务后我就到隔壁五年级那组继续进行。我深知自己是个外来者,在五年级的这组里,我更是外来中的外来,我乖乖地站在最旁边,等他们三人标明位置后我才选。最后选的肯定不会是好位置,我站在与两位模特儿连成一线的地方,两个人前后交叠的一个坐,一个站,这是一个极差的构图,我左思右想,决定到正面画铅笔构图,再画两位模特儿的色彩小稿,这些所需的时间很短,不会占用五年级生的位置。
回到自己的位置后,准备好一块大画布,这将是我这辈子的第一张双人作业,也是最大的一张,尺寸约莫有一米六乘一米八。我深呼吸,对着这块即将探索的处女地,我大胆地起了稿,然后再三检查自己的构图小稿是否有些微的差错。
此时,那位年轻的油画教授来了,他的名字叫列撒克,他大骂我,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从这里画的构图很糟,所以我从正面取景,画了构图和色彩稿,带回自己的位置做融合。”他再骂:“构图!你懂什么构图,你看到什么样的姿势就怎么画,跟我讲构图……”他差点没在后面加个“呸”!我该怎么办?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并没有错,可能是自己的能力不够,无法取得老师的认同。
隔天他再来,先去五年级生的作品前指导,并小声的和他们说:“这构图不好,很多地方不能照画,看看那个台湾人的,他会自己找到最好的角度去看,再做重组。要多学学他的做法。”!!!我狠狠地“睐”了他一眼,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这些学院里的气氛,既严格又亲切,他虽然不是真的要骂我,我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这些极小的事,都构成了我宝贵的学习回忆,并一再肯定了我的独立作业创作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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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和我同一年到俄罗斯的,还有一名台湾女学生,姑且称她为M吧。她在台湾已经念完艺术大学,准备继续进修,往更好的方向前进。而我自复兴美工毕业之后,边教画,边学画,到了俄国,只能从大一念起。列宾美院学制六年,五年在工作室上课,最后一年要全力以赴进行毕业创作。而外国人则还要多念一年打基础。
课业非常繁忙,我们几乎没有交流,带了冉老师的那一团之后,可能看我们没饿死,整个社会环境没有像是新闻所报道的那么不安动荡,因此,突然有好几位台湾来的年轻人及画家来念书或进修,说句良心的话,我是极为开心的,因为艺术的种子不可能在贫乏的土地上生根,如果只有我们一两个人,将来是绝对不可能在台湾有所茁壮,毕竟台湾的写实创作风格或基本绘画知识实在太缺乏了。
这下子,一口气来了七八个留学生,如能在回台湾之后持续创作,一定会有更多对纯绘画的创作者或是有兴趣的学生对于这最纯粹的创作方式更有概念。我的热情,像是一把火,只要有人想问我绘画相关的问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人需要帮忙翻译或解释我是如何走过来的历程,我一定都一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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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一个男生生病了,他的朋友打电话给我,那时候我饭都还没吃,就开车赶到医院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协助的,第二天一早再去确认他的身体状况。
但似乎有人不领情,或许我的直接,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我很无奈,这不是我的本意,在知识传递上尽心尽力是我燃烧自己的唯一方式,我自己对这部分的渴望,希望别人也能够顺利地获得。
艺术与哲学似乎是双胞胎,艺术中反映哲学,哲学里暗藏艺术。可能有些事情我没有拿捏好,我的艺术思想和我的哲学思想还须等量齐观地平衡自己,艺术反映了我的人生,展示了我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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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级的暑假期间,院方安排的实习课是冬宫临摹,这也是我引颈期盼的一个课程。在所有的手续及费用办妥后,每周一至周五的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可以站在自己最喜欢的、最想学习的大师作品前临摹。画布的尺寸必须和你要临的尺寸不同,这是为了避免有仿画的机率,相信我,我这些同学的功力真的会让你分不出来。
我挑了张林布兰的老人肖像。我认为风景还须从写生着手,静物我不太感兴趣,至于人物,鲁本斯、凡.戴克、提香、林布兰等皆为人物大家,但多数大家的作品尺寸太大,会影响细节处理和比例问题,林的大小适中,我又特别喜欢他在画面里所带出的淡淡忧郁气质。
我带着自己的画布,站在大师作品的面前,仰望着大师的杰作,正如同小时候仰望着父亲,仰望着飞天灌篮的迈克尔.乔丹,仰望着三楼的女孩,仰望着缓慢落笔却精准到位的冉老师,仰望着美院蕴育了多少俄罗斯大师的雄伟建筑。
钟敦浩作品
我深呼吸,缓慢移动着画笔,轻松且严谨地布局,前后移动,整体观察,我好比武林高手在过招之前已将对手的招数通盘研究了一遍,我好似探戈舞者般的在场中滑步旋转,我好像一个婴儿般的兢兢业业。一整天下来,好不容易才将形象建立起来,第二天,我继续做一样的事,并且慢慢地铺上了底色。
我仔细观察研究林布兰的处理手法,他在脸部细节上的确极讲究,但手的处理偏向概括,毕竟它们是第二重点,不知是否都是画老人的关系,他在处理手部细节时,以来回堆叠的方形小色块居多。背景的处理是我另外研究的重点,之前只能看印刷品的时候,并没有办法看清楚背景的处理手法,等到真正要画的时候,才知道,他的手法竟如此大气!在边缘线尚且保留的同时,他可以将背景及衣纹做非常巧妙的融合和区隔!而色彩虽然尚未成熟,却能在脸部及手上看到非常明显的冷色调,而在脸上的局部,依晰可见小拇指的痕迹!
(未完待续)
作者:钟敦浩
转载:Art of Tun-Hao Chung
编辑: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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